从《问苍茫》到“文艺搭台、商业唱戏”-黄纪苏
张:《问苍茫》,我听到的评论似乎并不好。
黄:说说你的感受。
张:我感觉它结构和内容不统一。如果我不看内容,我会觉得它是个精品工程话剧,比如高大全的主人公,还有阴险小人的明暗对比;用三角恋的故事去描述阶级斗争;场面:工人被资本家忽悠了,前国企工会主席帮老板说服工人加班加点赶订单,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加紧干活,特别欢快;但下一场就是香港老板跑了。如果不看下一场,前面这个看上去特别主旋律。前面那场应该是讽刺的,但导演处理特别正面,好像是歌颂工人快乐的工作。
黄:你说的是两段内容是冲突的,而不是内容和形式。
张:原小说的故事就是这么写的,但是它表现在戏剧结构上,应该是一个喜剧的、反讽的场面,被他做成了一个正面歌颂劳动的场面。
黄:我觉得这块恰恰是最有力量的地方。比如大家高兴地劳动,跟刘欢唱《从头再来》一样,就是官方的不痛不痒的乐观。恰恰到了后面,有你说的特别强烈的反讽。我看到那块,觉得戏的张力就有了。如果在第一段落就特别反讽,那么就不用后面那段了。现在有一种大的体制的悲剧的感觉。
张:如果你看了前一场就走了,你不会明白这是个悲剧。
黄:这是他冷静的地方。就像白居易写的诗,七言古风。前上百句写王公贵族富丽的生活,跟电视里玩古玩的似的。最后两句:“是岁天下旱,人吃人。”最后的控诉特别强烈。
张:我不喜欢的部分,是这个戏落点在人性上。主人公是个被侮辱和损害的打工女,被去四川招工的工头给“潜规则”了,她去深圳卖力的工作,期间工厂着火,她知道工伤索赔的事情后,故意去救火被烧伤。当事情败露,她就自杀了。最后成了“人性拷问”。
黄:我们从八十年代过来的人,知道八十年代以后:“人道主义——人性——人——性”的趋势。毛泽东时代的创作是主题先行的,强调历史本质。这些改革开放被否定了,开始讲“性格组合论”,任何一个好事里有坏事,任何一个人又坏又不坏。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的美学观都是这样的,很难摆脱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完全没道理,但大是大非也是有的。我们在批判《色戒》的时候,强调有真英雄,不全是真小人。查明哲、曹征路可能还要继承八十年代的遗产。戏中每个人都有拷问,唯一没有分析的就是官僚。
张:原小说里的这个官僚是一个下海的前村长,亦官亦商。戏中削弱了官僚的一面,观众会认为他只是民企的老总。
黄:官僚在戏里是毛时代的反面人物,都不像中间人物,但其他人物都有“灰色地带”——这些一方面丰富了这个戏,一方面让它缺少直指人心的力量。
张:这恰恰是我觉得不对的地方,既然要表现尖锐的阶级话题,何必再用这个“人性论”的遗产去表现,
黄:看戏本身可以看出时代。在国家院团排这么尖锐的社会问题剧,这是几十年以来没有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政治剧,当时是毛——邓体制过渡的时候,上面的政治格局没有定,底下比较松动。
沈:你对《问苍茫》批评得比较狠,但我觉得它的方向是对的。
张:确实有进步,问题是国话为什么老“拷问”?
黄:这种东西不能走极端。孟京辉以后就没人演严肃题材了。国话是个知识分子戏剧的留守处,过去演国外严肃题材,现在跟国内有关系了。
沈:查明哲还在讲是非、良心,还是跟那些有很大的不一样。至少承认了问题。
黄:……这是个事实,一个信号,一个迹象。我在中国统计局网站看到世界行业协会的数据,中国货车的数量超过美国,港口的吞吐量极大,甚至要超过美国。这是对中国非常好的机遇,就怕社会矛盾解决不好。我写《灯都灭了》,富二代别老刺激人家。
张:杭州的“七十码”事件让社会群起而攻,这也是为什么政府希望文艺去描写底层的原因,的确是社会矛盾太大。
黄:我去西安看了一个秦腔戏,叫《西京故事》,也是查明哲导的,农民工进城的故事,在陕西极为轰动。
张:这样的选题是查明哲个人的选择还是政治任务?“新写实主义”的定位是谁定的?
黄:左右文艺界的有很多力量,政府、市场、意识形态。艺术家是凭直觉的,他们得一点一点试。查明哲说,《这是最后的斗争》演完后,话剧院特害怕,后来有位政治局常委看了说好,他们就想来一更好的。胡温在意识形态控制上比江朱时代要严——那个年代我们演《格瓦拉》能出来。胡温时代,“守土有责”,就是问责制。出了事儿,一把手担着。作家不找,出版社领导要找。这跟毛时代的“全能”不一样。这个模式是每一层都对上级负责,每一层都不是自觉地,能糊弄就糊弄。上级也不直接管,把责任落实下去,于是底下就估摸着办事。很多中层领导——中国实际是由他们在运行的,他们估摸着这话能说,这话不能说,其实他们和上层的意思有一定距离。我们演《走在大路上》,最后一场,北京市委宣传部长来了。他是北京市的,万一你在中央政府有人呢……所以说,板块一多,自由就多。这些都是我们要谈论的这个现象背后大的政治背景。中国实际的意识形态,政治控制的格局,有严有松。所以不同艺术家感受到的意识形态是不一样的,这跟八十年代很不同。本来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孟京辉、王晓鹰和查明哲的感觉肯定不一样。我们再来看文艺出现的变化。文革后,中国要换一条路子,刚换时还说不太清中国往何处去,是文艺最发达的时候。
张:承担了讨论问题的义务。
黄:先锋艺术也是给中国社会探路子,为什么到了九十年代,先锋衰落了,是因为九十年代(意识形态)已经非常清楚地在“接轨”了,现代企业制度什么的。接轨是个技术上的事儿,文化的功能衰落了。
沈: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牟森。与国外先锋艺术的接轨。
黄:牟森跟着先锋艺术走了死胡同,孟京辉比较机灵,走了商业的路,应该说也是个贡献。我第一次看牟森的戏,《倾诉》什么的。
黄:这时候孟京辉的戏针对的不是知识分子,都是中产阶级,小资,有文化和学历、收入,没有社会关怀的,新的小市民。实际上(这一套)从九十年代末走到了……
张:……今天。
黄:对,中国艺术基本没事干了,吃喝玩乐插科打诨这一套了。但是到了08年,出事儿了。中国此前走得比任何其他国家都顺,刚要到彼岸时,彼岸起火了。这对中国是个极大的震动。咱们本来还向人家那儿去,现在不用了。新左派的大多数人都变成了国家主义。比如刘仰,人家说中国不好,他就说美国也不好;人家说美国好,他就说中国宋代就这样。他说的很多东西都有道理,知识性很强,但基本套路就是这样。当世界大格局的明天突然出现问题时,中国对自己的今天的感受特别好。我们学自己就成了,“共产党的合法性”就全出路了。说我们的民主比西方好,是一次性授权,比西方四年一次、六年一次都要好,我们一次万年,省了很多成本。那就是说中国最好就是秦始皇了。
沈:还有说我们的体制跟餐馆似的。你们可以挑四个师傅,但上的都是汉堡。我们就一个师傅可以做满汉全席。
黄:杨斌九十年代初老说这个,我们是点菜,他们是点师傅。然后就一直走到今天的中国模式。中国的榜样出事之后,中国觉得自己就是榜样了。09年矛盾爆发,“不择地而出”。胡温路线是花钱买和谐,二次分配解决社会矛盾,对社会最底层和最高层特别好,比如城市低保,九十年代下岗的老工人“五连涨”工资,金融和房产行业的繁荣……到了09年,10年,中国人发现世界不行了,中国模式也不好说,何去何从也在一个十字路口……
张:所以就要“问苍茫”了。
黄:对,这时候就要“问苍茫”了,艺术家就感受到,问到,不一定认识得特别清晰。
张:他的立意的吸引眼球。
黄:他从变化的时代得到新的东西。
张:青戏节今年出现了四个布莱希特的戏。我感觉《问苍茫》用史诗剧的形式是否会合适一些,就像您写《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意外死亡》的形式就特别好,为什么查明哲还要用八十年代的方式去写一个特别尖锐的题材。
黄:这出戏不完全现实主义,相当多表现主义。在一个巨变的社会,学术、艺术、思想都不会太稳定,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时代,表现主义和写意的手法更适合装东西。《格瓦拉》我们刚开始也想写写实的故事,但的确觉得几十年大的思考搁在一个故事里会特别勉强,于是找到了最后的形式。查明哲的戏里也有不少表现主义的手法。
张:我感觉这是一个过渡的作品,内容往前走了,形式还是老的。
黄:先锋艺术的本意就是找一个最好的形式。这是一个极难的事儿。
张:目前的演出无非是这三块:国家、民间和市场的。《小社会》与北京的国话、人艺以及上海话剧院都很不一样,是“民众戏剧”的方式,类似从日本、台湾,最早可能是从巴西传出来的“被压迫者戏剧”。他们过去是用舞台表现“社会底层的形形色色”,塑造拾荒者、乞讨者等形象,强调中国社会的问题。这一次导演赵川从艺术家转换成社会学者。演员里多了一位美国教授。我认出他来,在一次西马学者对中国转型理论研讨的学术会议里见过。学者宣读《共产党宣言》,与剧中人产生了《马拉/萨德》式的谈话,仿佛对“问苍茫的底层人民”的回应。社会科学理论放到人物塑像为主的剧场空间里,与《问苍茫》形成了互文,有意无意地把内容和结构的断裂作了展示。演后谈中有观众说想到了经济危
机后的《资本论》的畅销,也有人质疑这出戏是否在“消费革命”。这恰恰是我自己思考的切入点。
黄:我想的确是中国历史与社会历史同时进入未定之天,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出这样的东西。赵川好像本身就是做民间戏剧,所以更容易一些。陕西艺术研究院院长刘岩写《西京故事》和《问苍茫》,国家院团本来是社会艺术力量最稳定、最保守的,他们都开始了……现在政府已经提出向民间去了,市场的戏剧,比如孟京辉和戏逍堂他们在做什么,我们是否闻到了这样的气息。
张:我觉得并没有。赚钱的还是“麻花”,李伯男什么的。
黄:我对市场这一块不太看好。十几年前,戏曲界的一位学者出于自由主义的观点,说戏剧要活跃只有一条——市场化。我当时对他说,这十几年经历下来,要靠市场完全解决问题,起码在中国是不行的。
沈:这位学者并不了解市场,所有的国家项目都在他手里,他是研究所所长、科研处处长、学科带头人。他讴歌原来的科班制,反对建国以来的戏曲改革。
黄:我觉得他的基本政治思路是简化的自由主义的,哈耶克的那一套。九十年代末他们不太看戏,觉得家乡的小草台班子挺活跃,就觉得话剧只要一市场化就能搞活。我觉得商业有它的价值,但的确让戏剧丧失了它该有的功能。比如这些年“轻喜剧”的泛滥。光靠市场化不行,必须有新的东西出来。市场、国家和民间这三块,哪一块做的更好,哪一块就更有希望。我前年在香山开过一次关于院团改革的会。51年,私营公助,他们都在申请这个,因为这有保障。如果私营公助搞得再早一点,瞎子阿炳可能就活下来了。共产党并不都想公私合营,但那些人太积极。养也好,不养也好,各有利弊。侯宝林原来在天桥练摊,去天津练场子,然后杀回北京,基本跟二人转的模式一样,特艰辛,没有尊严。他们那一代艺人都不让自己孩子干这行,觉得丢人。解放后,他们被封为艺术家。这种体制有短处,走得太久,容易僵化,人就懒了。但它也有人道主义的长处,也不意味着艺术性就差了。因为有些艺术就需要体制的保证,让它慢慢探索。
沈:中国戏曲如果没有乐府、梨园这种东西能行吗?你说接轨,西方的梅第西家族的patronage体制,没有教皇就没有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
黄:好的体制是一种混合体制,各种东西发挥长处,形成即竞争又合作的关系,这也挺好。哪一种体制走极端了都不好。现在大家不喜欢反思这点,特喜欢摆钟摆。那天开会,傅谨发完言,浙江那边的文化局局长就说这是历史的误会什么的,转一圈又回去,这样的思路太简单化了。倒是东方歌舞团团长说了实话,他说:一改完了,全死。我们死不了,后年的演出都定了,别处都朝我这儿投奔。
张:后来怎么样?
黄:上头硬压的。底下也有它的办法。江苏被批评是“阳奉阴违”。人家一个礼拜就转企了……。
沈:看看西方,但凡产业化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扶持,一种是自生自灭。法国德国意大利是国家赞助,德国是最彻底的,联邦政府一级、州一级、市一级。他们真把戏剧当成教化的工具。
沈:是每个市政府必须作为文化建设的一部分,是政府对市民的义务。还有一种是英美式的。赚钱到赚不动为止,能演就演,不行就换一个剧目。
黄:中国发展的大思路很重要,中国要发展成什么社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对的,不应把它作为过渡性的东西。但一些人是想把中国特色作为过渡的,最后要到完全市场化的社会里头,沈林说的英美式的,所以他们讲的“过渡”是骗老左派,保守派。我们要去天津,要经过廊坊。就是李慎之他们说的。我觉得这个思路是不对的,作为大的文明体,不可能全学英美。
黄:这么大的人口,没法当第二个英国、美国,所以必须摸索出一个比较稳定的,不为了特殊而特殊的(体制)。中国社会、文艺、意识形态完全市场化了。财富价值观的“通吃”对中国社会危害极大,是未来的动荡之源。江苏的相亲节目反映了社会的真实,那帮女的基本的人生目标是当高级妓女。文艺教人趋利避害,占小便宜。赵本山的节目都是嘲笑农民的,特别势利。中国文艺最核心的价值观烂了,再烂下去社会受不了,该有新的东西出来。
黄:我觉得这不是理论问题,是个创作实践问题。《北京好人》对我最强烈的感受是:实验戏剧又开始了。因为它在探讨一种形式,表现下层生活。
张:我感觉戏曲的形式有点小资,不够人民大众喜闻乐见。《北京好人》如果不是曲艺,明白的人是不是更多呢?
黄:这本质上不是一出政治剧,是社会文化戏。
沈:布莱希特说他的戏剧是“学习”剧,这出戏更像寓言剧,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政治性。
张:是,EricBently说布莱希特的戏是最讲政治的,但他的戏剧是最不会引发政治行动的。比如《三毛钱歌剧》,属于特别商业的戏。我给学生放的是好莱坞套拍的电影,当时布莱希特从欧洲火到了美国,才让好莱坞看上了。
沈:你的意思好像是这个戏一好看,似乎它的战斗力就减弱。
张:我是在探讨这个问题,它太迎合资产阶级观众了,他们很享受,当时很多女性争先模仿尖刀麦基——是男性,而不是女性角色。
沈:扮女土匪样子,很酷。
张:属于现代的阿凡达,特别商业主流。
黄:观演是教育还是娱乐的问题,其实到底你用哪种形式,观众心里有数,导演心里有数,演员心里有数。孟京辉有个戏蔑视观众……
沈:孟京辉的《我爱XXX》。
黄:观众其实消费的就是这个,八十块钱买的就是这个花活儿。坦率的说,没有跟观众的内在的思想、观念发生冲突。如果真正要发生冲突,观众就急了。有一些冲突特别外在,比如有些拿着水彩往人家身上画,那人家的衣服废了。真正的价值观,再好的朋友,哪怕是夫妻俩,说到这儿也急了。我记得《格瓦拉》演到上海,陈丹燕她们一天到晚说先锋艺术的,当戏里有一段说到:在座的你们可以退席。这就是价值观上的,她觉得受到伤害了。
黄:沈林,我有个遗憾的地方。我看《西京故事》想到了《北京好人》。你找到了一种音乐形式我觉得挺准。
沈:南城的单弦牌子曲。
黄:就我个人感受,民间戏曲院团创作一般有固定的套路。沈林的本子讲的故事是北京底层的,但其实是一文化批判的。这时候就需要对民间戏曲形式进行改造。于是就有一个问题,他们有这个能力没有。我看《西京故事》觉得他那两张皮是贴的。后来又看了他们的《大树西迁》,也是秦腔现代剧,演上海交大迁到西安,那些小姐们不愿意去。中央花了好多钱给他们修了很多讲究的花园房子,他们还是不去。后来一场反右,全都老实了。我看戏时不舒服,上海人唱秦腔,表达吃奶油蛋糕什么的,特别不合适。他要真有抱负,最合适的音乐形式,可能是沪剧或越剧跟秦腔融在一块。《北京好人》的内容一定要对单弦牌子曲进行改造,现在没怎么改造。有那么几段挺精彩的,但也有一些段落好像……就是张晴滟刚才说的那种感觉,可能用话剧说不定更合适。好的形式和内容的结合最好是旷男幽女似的,碰在一块烈火干柴。
黄:这也跟近代整个中国艺术的困境有关系,几千年的历史一下子断了,生活是新的,但形式都是旧的。郭沫若讨论旧诗,“无产阶级”这四个字搁进律诗,不好搁。这是我们为什么要用新诗。所以戏曲就留在过去了,新的社会功能由话剧承担。二人转之所以赢得市场跟这个也有关系,因为它程式化、戏曲化程度不高,比较容易适合当代生活。样板戏的最大贡献就是把中国革命的现代生活搁进去了,还进行了改造。
沈:《红灯记》里: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它,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张:样板戏这种形式,现在许多年轻人,特别是南方的,是没法接受的。
黄: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没这个条件。当时是个全能社会,艺术欣赏过程是不断反复的。现在没有这个历史机遇,只能有什么条件干什么事。我上次看关山的《三毛流浪记》里面有些东西不错,但是没这条件,不可能流传开来。……但是在小范围里要找到一种利于流传,又不牺牲你自己的东西的形式。这都需要实践者一点一点去干。你们(《北京好人》剧组)有没有可能搞一个流行歌曲式的。
张:对,就是JohnGay《乞丐的歌剧》的路子。
沈:对,应该是今天的民谣。现在的演出有的太旧了。大家都说“不就是曲剧么”?
黄:这跟写旧诗似的,郭沫若当时被认为不够地道,这是一代一代慢慢来。他们说样板戏是“戏歌”,我觉得“戏歌”就对了。一个时代的新生活在找艺术内容的时候,无非是毛泽东说的“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无论哪种,都要进行改造。这是我们这些艺术家未来几十年的任务。几十万人都干这事儿,即是中国的又是未来的形式就找到了。现在一弄就是《歌剧院的幽灵》似的音乐剧,硬往里套。那次关山请我看《蝶》,我说你的确弄得挺认真的,但六千万该弄得气派再大一点。等于弄了个《中国公主图兰朵》的翻版。
张:他们制作人下一部要搞《马可波罗》。传统跟国外,脚踏两只船。一听就是一拍脑子的事。
黄:从大的方面说,也不赖文化商人。这三十年,文化界没什么抱负,张艺谋、谭盾,东拆拆,西抄抄,就这样。文化上得把思路弄清楚了,才有努力方向。中国艺术家也不傻,情怀、才情也都不差。
沈:市场是没抱负的,特别小心。
黄:市场迎合政府,比政府迎合政府更厉害。查明哲他们,批判共产党领导的社会,这不容易。共产党能不能做出点体制化的好事。政治上,我们没可能不让你歌功颂德,但文艺社会批评这一层,你要允许,甚至该倡导。主旋律也有倡导,但太没力量了。文化,社会之外,第三是艺术。艺术探讨,市场是不会做的。
沈:市场是趋利避害,降低成本。
黄:这方面需要政府来做。
张:我们说“文艺搭台、商业唱戏”的问题,像《问苍茫》这样的小说,在文学界已经成名,是否有种可能性是,政府部门觉得这部小说地位很高,在商业能吸引眼球。比如《盲井》这样的题材,描写底层生活的,但又是个很有商业卖点的情节剧。
黄:我觉得的确要讨论一下,政府跟商业,文艺跟政府,文艺跟商业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政府“文艺搭台、商业唱戏”是整个中国发展的模式,说白了,官商勾结。他们也想在文化产业里用这种模式。政府有红色的、正派的想法,用此赚钱,你们去收获商业利益。这的确是个问题。比如陕西的《西京故事》也非常商业,但创作的时候肯定没有商业动机。商业动机和商业效果是两回事。商业动机非常简单,低投入高产出,比如轻喜剧。
张:怎么看《建国大业》这样的献礼电影,又红又有票房。
黄:很多人从政府接了活,利用政府的垄断地位,赚超额利润。接主旋律活儿这帮人对共产党一点不信,但是活儿接得特欢。
沈:这些人开口闭口“专制反专制”,另一面,嘴里说的是“最好赚的钱就是共产党的钱”
张:如果这种活儿也给您一份。您接不接?
黄:情况比较复杂。比如《问苍茫》跟政权的性质发生冲突,《孔繁森》之类的不会发生冲突。现在播的《星火》,是韩毓海他们策划的,等于是给共产党祭祖——都是好祖,共产党前辈确实棒,也高兴。不用艺术家做太多妥协。
张:我知道有人要做《习仲勋》……
黄:这个做出来肯定也不错,如果你要认得这些创作者,往往是一副商业嘴脸,你会觉得特别恶心。七一的时候,有一朋友想做《共产党宣言》,用新媒体的方式。我觉得不错。共产党宣言是造反哲学,我问你对中国现实有没有批判。他说那当然没有。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个,是上头派的活儿吗?他说没有。我问他为什么要做。他说想表达一种敬意。
张:他不信仰这个,表达什么敬意!
黄:我后来说你可以弄对西方金融危机的态度。他说也可以弄,当然不能说今天中国的。其实今天中国的劳资问题恰恰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所谈到的。八、九十年代还不太是。
沈:对,拿到今天的北欧谈也不太清楚。
黄:“七一”弄《建国大业》是祭共产党的爸爸,他这直接祭到高祖去了。你说是为什么啊?文化搭台、商业唱戏的模式不能一概否定,比如祭祖扫墓的形式,弘扬点儿正气。
黄:另一方面,比如地方上的商业晚会,极为腐朽反动。还有某个演夏明翰的特型演员,私底下极差。在荧幕上是一种形象,底下是黑帮恶霸。这就是文化搭台商业唱戏的恶果。这种东西我们心里得有数。也有好的,刘毅然、韩毓海弄了很多祭祖的戏,有些特别好,《马锡五》非常好,老红军办案的电视剧,王学圻演得很感人。八十年代不是这样,九十年代以后开始的。我写一个关于工人阶级的东西,把这线索捋了捋。共产党看不起知识分子,耍嘴皮子,成不了大事。这是马克思主义对知识分子的一贯态度。马克思主义比较看重工人,当年的巴黎公社,俄国革命、德国革命,团结工会等等,欧洲的工人阶级一直比较横,中国接受了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觉得工人牛。后来看清了工人好欺负,所以九十年代让工人大批下岗,他们一声不吭。共产党后来拿大批钱收买知识分子,在学界各种基金,211工程,社会科学创新工程。基金制是报小票。现在的学术创新制,拿出东西来钱就归你。这就是共产党买断学术知识分子的主要途径。而文艺知识分子的买断最主要就是政府文艺搭台、商业唱戏。共产党面对两极分化的民怨,也想采取一些措施扭转,包括文化。
张:比如唱红歌。
沈:你应该把政府作为中性的力量去看,看看他做什么,不必先下判断。
黄:自由派认为政府做什么都错,国家主义也有它的道理,国家应该承担一些东西,强化你的功能,弱化你的利益。市场有长处,有短处,国家也一样,公
民社会也一样。有些事要具体分析。对了就支持,错了就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