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伊朗实地考察后的总结
2012年2月9-16日,笔者受邀随团观礼了在德黑兰举行的伊朗革命日庆典,还走访了伊朗外交部、素有“伊朗硅谷”之称的帕德布科技园、伊朗国家电视台、伊朗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中国驻伊朗大使馆、中央电视台驻德黑兰记者站、古都伊斯法罕、霍梅尼墓、巴列维王宫。其间,伊朗外交部两位副部长先后与笔者所在的代表团深谈了4个小时,笔者还采访了50多名伊朗当地人士,现将相关情况总结如下。
伊朗目前的状况
伊朗人口7600万,面积163.3万平方公里,在世界上国土面积、人口恰好都排第17位。2010年伊朗GDP达3698亿美元,在世界排名第26位,比1980年增长了约5.6倍。但1979年霍梅尼革命以后,伊朗一直在西方的制裁之中,德黑兰城市面貌与中国一线城市相差15—20年。2011年年底以来,欧美国家加大对伊朗的制裁力度,伊朗国家发展变得更加困难。目前伊朗状况至少可以总结为四点:
第一,伊朗经济、金融、贸易受新一轮制裁的冲击巨大,但伊朗官方认为,经济的困难度仍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据当地人透露,伊朗实际失业率已高达20%,通胀率达40%,远高于官方公布的数据。在德黑兰,干巴巴的馕每个1美元,稍像样点的餐馆人均消费至少20美元,但德黑兰普通人的月薪不过300-500美元。2月中旬,美元兑伊朗货币里亚尔的官方比率是1:12100,但在购物时,商场通常都以1:17000来折合商品的美元价格。
但伊朗官员均表示,30多年来伊朗民众已习惯了国际制裁下的生活。2011年年底以来伊朗与欧盟的制裁博弈,是心理战、舆论战,更是尊严之战。欧盟6国将在2012年7月前停止进口伊朗石油,希望以向沙特进口石油为替代,但伊朗率先停止向欧盟供油。在这个制裁与反制裁的斗争中,沙特不愿意为欧盟6国增产,更不愿意为欧盟的石油进口而降价,因此,伊朗在这轮制裁战中是占上风的。
伊朗是全世界第二大石油出口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地区能够全面替代伊朗的石油出口。只要伊朗能够守住东亚、南亚的石油出口大盘,在石油拉锯战上,深陷欧债危机的欧盟,比伊朗更有求于对方。伊朗不会轻易在这场制裁战中屈服,将对全球石油的价格与经营拥有长期且充分的主动权。
第二,伊朗国家治理显得有些混杂,但在宗教热的背后,伊朗也呈现出了内部秩序与规则。
从2009年总统大选以来,伊朗隔三差五爆发一些游行示威。从签证入关的低效率到市内堵车状态,从政府官员的不守时到军人懒洋洋的气质,从城市里到处可见的烂尾楼到大型超市的匮乏,在伊朗数天,笔者到处可以找到伊朗国家治理相对落后的依据。
在革命日(2月11日)现场,笔者在观礼台上,正前方30米是演讲主席台,背后则是号称200-300万的聚会者。整个广场都是呐喊的人群与伊朗三色国旗舞动的海洋。然而,看似凌乱的现场,却潜藏着有序。33年来,伊朗每年都有几次类似数以百万人的集会,几乎很少发生踩踏或其他伤亡事故。伊朗人街头政治的规则意识,许多时候优于欧美国家在足球赛、罢工、大型集会动辄就会出现的骚乱与混杂。应当从大型集会的背后,探索伊朗人特殊的政治景观与独有的生活秩序。
第三,伊朗的政治斗争主要是政权内部之争,在维护伊朗体制方面,各方拥有高度的共识。
在革命日现场,内贾德持续1个多小时的演讲过于冗长。演讲大约40分钟后,一半左右的人开始离开。快结束时,在离主席台最近的内圈,原本上万聚会者竟只剩下百余名革命卫队仪仗队及少数围观者,以至于笔者可以走下观礼台,单独靠近距内贾德不到10米的台下拍照,而仪仗队也无一人阻拦。
笔者问一位伊朗学者,伊朗有多少反对派?他回答,大概1%-2%,其他都是体制内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之争。
伊朗官方也私下表示,伊朗反对派的力量非常小,他们想借用西方价值观来推翻伊朗体制的诉求,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对于国内改革派来说,2005年哈塔米下台、2009年穆萨维的败选,伊朗内部的改革派也受到很大的打击,影响力、号召力都在变小,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内贾德与精神领袖哈梅内伊之间,都有一些矛盾,内贾德总统正在面临弹劾,但在对美政策、维护现有体制上,高层意见几乎是一致的。
第四,伊朗的社会生活受伊斯兰教义教规的严格约束,但近年来变得越来越开放,民众富有激情,社会世俗化的迹象非常明显。
1979年霍梅尼革命以后,伊朗不再有女歌手,没有酒吧,关闭卡拉OK,娱乐业和夜生活大大萎缩。社会交往中,即使在伊朗最开放的首都德黑兰,男人也不可能与女人哪怕是握手般的“接触”。在伊朗,女人包括外国妇女都必须包头巾。如果有男女奸情,一旦被发现,理论上会被处以绞刑。
但伊朗人并非受到压抑。据当地人透露,居民可以临时结婚,只要谈妥,一两天也行,只要双方是穆斯林,且女方是寡妇、离婚或单身。伊朗外交官也承认,伊朗有妓女,伊朗政府在扫黄,但“那是人性的一部分嘛,很难治的。”没有夜生活的德黑兰人一点都不寂寞。看看八九点钟仍然熙熙攘攘、甚至堵得水泄不通的街市就知道,大家都忙着“浪漫”呢。当地人说,“有许多男男女女开着车上街,错车相遇,彼此看上眼了,发生一夜情也是很正常的。”伊朗有私人诊所专门负责非法堕胎,性用品也很畅销。
这些世俗化可以视为是某种形式的社会堕落,但从媒体角度上看,印象中的伊朗与西方媒体中的伊朗存在巨大的反差,伊朗人的生活是奔放与活跃的,完全不是一些西方媒体中说的“压抑、封闭的国度”。曾在中东驻站数年、同在采访团的中国知名媒体人马晓霖感慨道:“伊朗人内心埋藏的荷尔蒙,丝毫不比地下的石油少。”
伊朗官方对战争的评估
2012年伊始,美国《外交》杂志刊发了以“攻击伊朗的时刻到了”为题的长篇论文,随后大量欧美学者、媒体跟风断定2012年是伊朗问题决定性的一年。欧美对外发动战争向来遵循“兵马未动,舆论先行”的规律,伊朗战争似乎真的要开始了。但在伊朗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答案。
首先,对于近期西方层层加码的制裁,伊朗官方认为,伊朗仍有能力通过石油武器化解新一轮制裁危机,且这场制裁战一定会以伊朗“胜利”而告终。一是美欧多国在2012年都面临大选,经济将成为第一大话题,强硬对伊制裁带来的西方本身经济受损,也是美欧政府无法承受的。二是美欧的制裁将有助于伊朗社会的内部团结,越制裁越能够提升伊朗民众强大的尊严感、反抗意识,也越能促使伊朗政权内部的稳定。
其次,伊朗不担心美国会在可预见的将来进攻伊朗。据伊朗内部的评估,美国与以色列都没有准备好战争。战争对美国2012年大选中奥巴马的连任不利,以色列也害怕可能受到本土打击。对美国的两条战争红线(伊朗拥有核武器,封锁霍尔木兹海峡),伊朗官方深信目前远没有到那个时候。伊朗不会寻求拥有核武器,和平利用核能是在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监督下进行的。伊朗也不会寻求完全封锁霍尔木兹海峡。连上世纪80年代两伊战争那么困难时,伊朗都没有封锁过霍尔木兹海峡,现在更不会主动封锁。美国远没有找到突袭、进攻或发动一场大规模对伊朗战争的理由与准备。伊朗与美国的博弈远未到真正摊牌的时候。
再次,伊朗也不担心以色列会率先发动进攻。伊朗高官明确表示,在2006年、2009年以色列与黎巴嫩、巴勒斯坦冲突时都被“打败”,以色列没有实力与伊朗进行军事抗争。虽然以色列有核武器,但以色列国土面积小,没有战略纵深,对于伊朗的导弹打击,以色列没有还手之力。目前,以色列偶尔会有一些“喊战”的声音,但那一方面是国内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以色列主动向欧美施压,营造“如果欧美不动手,以色列将会出手”的假象。然而,以色列远未到灾难临头的地步。
中伊关系的未来
从历史进程与国家发展的角度看,中国与伊朗有许多相似性。第一,两国之间存在相互的善意与正面的历史记忆。第二,伊朗与中国都有相似的历史耻辱感和受西方欺辱的悲情意识,都对欧美国家的霸权,以及带有双重标准的人权指责,怀有强烈的不满与怨恨。在两国的主流社会尤其是精英层,都有相当一部分人怀疑美国的“普世价值”,都坚持独立自主和带有尊严的国家发展道路。第三,在目前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战略视野中,中国与伊朗是被锁定在一起的。比如,2012年1月刚刚公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美国明显将伊朗、中国视为在中东地区、东亚地区的战略对手。对于中伊两国体制的颠覆与浸透,西方国家也有相当的战略共识。
当然,中伊两国的矛盾同样存在。伊朗实行全面与美对抗的外交政策,与中国和谐世界的战略、“增加信任、减少麻烦、发展合作、不搞对抗”的对美方针,是格格不入的。伊朗对华的石油出口常常存在着苛刻的要求,这些要求远高于希腊、土耳其、叙利亚等国。伊朗战略逻辑中仍认为,中国对伊朗的需求,远高于伊朗对中国的需求。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与伊朗商讨任何“战略伙伴关系”,这些都是限制中伊关系进一步发展的深层矛盾。
因此,中国的伊朗政策必须减缓与解决目前的两国矛盾,通过相似点扩大两国的共识。一般来看,笔者认为,中国的伊朗政策可以有以下几点调适:
一是在经贸方面。中伊双边贸易有很大的潜力。2011年两国贸易总额是451亿美元,原计划3年内增加到1000亿,如果能够成功,伊朗将成为中国重要的贸易对象,尤其是成为中国最值得依赖的石油进口国。受制裁影响,伊朗目前的发展弹性与空间都较大,如地铁、氧化铝厂都是中国第一次在海外完成,对中国“走出去”也有很大的帮助。在石油贸易上、在伊朗的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中伊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二是在战略方面。目前伊朗对中国有很高的战略期待。伊朗官方提醒,目前中国与伊朗的国际形势都非常恶劣。如果叙利亚在这一轮博弈中不幸被“征服”,那么,伊朗势必会成为西方国家下一个征服目标。如果伊朗的石油定价权被西方控制,全球油价上涨,中国将会受到巨大冲击,中俄形成的战略“准同盟”关系也将受到分化,那时俄罗斯将在石油问题上与中国进行更激烈的博弈。从这个意义上看,维护伊朗发展免受西方的颠覆与破坏,实际上有助于维护中国自身的长远利益。
总而言之,伊朗是中国新安全观下的重要战略伙伴,是中国新全球战略的潜在合作对象,是中国与西方博弈中的有效平衡力量。中伊之间的共同利益远远大于分歧,中伊之间的摩擦远远小于中国与西方的摩擦,中国致力于构建和谐世界,但仍应不排斥在和谐世界的构建过程中,进一步提升与伊朗的关系。这也是应对“美国重返亚太”战略的重要步骤。
观察伊朗的另三种视角
“被妖魔化的伊朗”,这是笔者所在访问团结束伊朗之行后的一致感受。有意思的是,这些年,有不少第一次来中国的美国议员、学者、记者在短暂游历后也会发出“被妖魔化的中国”的感慨。类似的巧合恰恰说明,欧美媒体在报道意识形态差异较大的国度时存在着偏差,甚至是误导。许多时候,这些误导成为主宰全球的霸权信息。
不可能所有人都去一趟伊朗,就像不可能所有西方人都来一次中国一样。于是,信息不对称导致的情感偏好,便会造成令人担忧的负面印象。西方媒体对伊朗的“妖魔化”报道,被国内媒体大量转引,使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倾向于跟随西方逻辑,认为伊朗是一个专制、封闭、混乱、非理性甚至是流氓、邪恶的国家。
现在看来,无论是中国媒体还是中国学者,以及相关政策研究人员,都需要超越西方视角,寻求更独立的思考、更谨慎的判断。在此,笔者简要提供除西方逻辑外的另三个视角,以供参考。
一是伊朗视角。综合伊朗官方的看法,伊朗是一个自由、民主、独立、有尊严的国家,政教合一的体制相对完善。目前的全面反美战略是被美国压迫所为,得到民众的拥护,也得到中东许多国家的支持。伊朗意味着伊斯兰复兴的标榜性力量,其发展模式对伊斯兰世界尤其是周边一些长期受美国压迫的穆斯林国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在伊朗人看来,伊朗是一个和平国家,追求和平利用核能是伊朗的基本权利与尊严。伊朗不仅是一个区域大国,且在全球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伊朗的价值观有别于西方独立存在。
诚如伊朗著名学者扎比胡拉·萨法在《伊朗文明及其对世界的影响》一书中所说,自古以来,伊朗就为世界做出诸多贡献,比如基督教礼拜日的仪式、耶稣诞辰都是来源于古波斯的光明神;伊朗是最早主张思想自由的国家;善待犹太人;发明了象棋;创造了中东最早的灌溉系统;打造了沟通东西方贸易往来的丝绸之路最关键的一段;发明的税法至今影响世界,等等。在这个视角中,伊朗完全是一个正面、积极的国家。
二是世界视角。美国研究文明史的知名教授詹姆斯·库尔思曾说,世界文明正在从现代全球文明向轴心文明时代转化,这些在20世纪下半叶兴起的轴心文明,主要分布在中国、印度、伊朗什叶派、伊斯兰逊尼派中。这些文明的共同特点就是,对以美国主导下的现代全球文明进行抵制。从这个角度看,伊朗什叶派抵制美国,只是世界新文明时代的一个突出特征而已。在这个特征中,美国有时被认为是普世文明,有时反而也被认为是只有实力、没有文明的大国,甚至是反文明的国家,一个恶魔般的改革者国家,是真正文明的大敌。
从当前形势看,2011年“阿拉伯之春”推翻过去许多亲美政权,多少有这些成分。无论如何,伊朗仍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来最稳定的区域之一,对世界的和平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这个视角上看,伊朗具有强大的发展潜力,加之伊朗是中东的心脏,可以算是一个转型中的新兴国家。
三是中国视角。伊朗是中国最大的石油进口国,是牵制美国及西方国家制衡中国的重要外部力量。但伊朗核问题也会使中国陷入困境,激化中国与西方在世界观、价值观上的差异,对中俄关系的作用也非常微妙。总体而言,伊朗是西方完全主导世界的“全面不服从力量”。
从这个视角看,伊朗对于中国的意义则是全球性的。因此,在与伊朗的关系上,既坚持伊核问题上的一贯立场,又保持与伊朗的合作关系;既坚守对和谐世界的构建,又能够与欧美国家合作竞争,是中国未来急需要破题的重要内容。
(作者:《环球时报》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