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颖:佛教徒昂山素季反穆斯林?来自缅甸的宗教冲突
随着4月缅甸新一届政府宣誓入职,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上台成为执政党,这是半个世纪以来缅甸第一次文官政府执政。新总统吴廷觉接过了吴登盛总统的权杖,紧接着就签署了由议会通过的《国家顾问法草案》,任命昂山素季为国家顾问。这一新创设的职位是为素季量身定做,以兑现她要位于“在总统之上”的宣称,西方媒体普遍认为这一职位相当于总理(prime minister)。
昂山素季一直是缅甸政治绕不过去的话题,如今她更被成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在这位新任国家顾问顺风顺水要开启自己的新政治生涯时,一段昂山素季2013年接受BBC一位穆斯林记者采访的视频被重新翻出来,并被冠以“昂山素季怒评穆斯林记者”的标题。根据昂山素季传记的作者彼得·波凡姆,作为佛教徒的素季在采访后私下忿忿地说“没人告诉我,我会被一个穆斯林采访”,因为这句话她被贴上“反穆斯林”的标签。五分钟的视频里她尽量表现得不倾向任何一方,称“恐惧来自于双方,佛教徒和穆斯林内心都有恐惧感”。
昂山素季的说辞无可厚非。首先,在大选前不触怒作为绝大多数的佛教徒选民,在穆斯林问题上表态模糊可以理解为是一名政客的理性选择。其次,就因为她这样一句可以多方解读的话而宣称她“反穆斯林”未免过于武断。正在民盟为组阁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同时也是波凡姆撰写的新昂山素季传记出版之时,作者把两年前的采访拿来说事未免让人怀疑其动机。但这样一句未经素季证实的关于穆斯林的言论,就可以在缅甸社交网络激起千层浪,可见穆斯林话题在缅甸的敏感程度。
昂山素季曾表示,想建立一个符合佛教精神的国家
佛教徒-穆斯林之间的裂痕
缅甸有俗语称“做一个缅甸人就是做一个佛教徒”,佛教徒占缅甸总人口的85%-90%,以南传上座部佛教徒为主。出家几乎是每个佛教徒一生总要经历一次的仪式,相当于成人礼。成年之后也有不少佛教徒会选择偶尔去寺庙静修,短则几天,长则几年。前总统吴登盛在卸任五天之后就宣布出家,一了自己的佛缘,在缅甸文化语境下这并不是什么异常行为,也并非我们所理解的“遁入空门”。
在大部分人眼里,佛教徒是温和、平静、与世无争的形象,是非暴力和平主义的代表,如圣雄甘地。佛教似乎被设定为与暴力、对抗、冲突等词语格格不入。这也是为什么当新闻里出现身披袈裟的僧侣参与暴力打斗的画面时,观众会觉得如此违和。
卸任五天之后,缅甸前总统吴登盛出家
缅甸是一个民族、文化、宗教、语言都非常复杂多样的国家。独立后的缅甸政府沿用了1931年英属印度人口普查的少数民族识别名单,把缅甸国内的民族认定为135个。如今的民主转型和社会自由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为极端言论和行为都提供了空间,在军政府统治下被压抑了多年的社会矛盾开始集中爆发。在这个时期,任何一根牵扯宗教、民族矛盾的神经都变得极其敏感。2012年6月爆发的激烈佛教徒-穆斯林冲突是双方积蓄已久的不满的集中爆发。虽然早已趋于平静,吴登盛在出家前还取消了若开邦的紧急状态,但社会的裂痕并没有被修复,过去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
在佛教国家缅甸,如何实现民主
缅甸佛教民族主义与斯里兰卡的佛教民族主义在国际社会“齐名”。尽管大多数佛教徒都是和平友善的,但近期佛教民族主义还是有所抬头,佛教团体主导的“保护佛教与民族协会”和“969运动”几乎成了当今缅甸的“三K党”,仰光大街上随处可见他们的旗帜。在宗教领袖的宣传下,保护佛教被与保护缅甸民族等同起来。这并非新的叙事方式,佛教在缅甸抗英独立斗争中就曾扮演了重要凝聚社会的角色。
在吴努执政的六十年代,佛教曾经是缅甸国教。如今,政教联盟带来的动荡不安似乎已沉淀于历史记忆中。但现在有不少缅甸研究学者忧心历史重演,他们认为与其说如今的缅甸是民主转型,不如说是回归民主制度。这种回归是否会导致政教再次结盟?担忧者不难找到担忧的理由——2015年8月底,议会通过《缅甸佛教徒女性特别婚姻法》、《信仰转换法》、《人口控制法》、《宗教/民族保护法》等法律,女性与穆斯林结婚受到限制,这三部法律被媒体指责为侵犯人权。
单从宪法上来看,缅甸似乎延续了开国元勋昂山将军的设想——保持政治与宗教之间的距离。虽然佛教徒占绝对多数,但缅甸与伊朗这样最高宗教领袖高于世俗领导人的国家有较大区别。2008年《缅甸联邦共和国宪法》明确规定神职人员无权当选议会代表。宪法同时还将“出于政治目的滥用宗教,旨在挑起民族和宗教团体之间相互仇恨、敌对和分裂的图谋或行为”视为违宪。在这一点上,2008年宪法与大部分的民众意愿相符。2014年亚洲基金会(Asia Foundation)一项在缅甸全国范围的调研显示,近70%受访者认为宗教领袖不应参与政治。
那么,宗教领袖是否应该专注从信仰上引导信众而不应参与政治?
佛教不会成为直接主导政治的力量,但未来仍然会对缅甸政治、社会产生深远影响。部分佛教徒对非佛教徒的不容忍会阻碍缅甸形成多元主义社会,并可能进一步激发既有的族群矛盾。缅甸学者钦佐温认为,缅甸民众对民主制度的上层建筑关注过多,如修宪和选举;而对民主制度的实质,对少数群体的尊重和包容等关注不足。在一个周围都是佛教徒的国家,穆斯林如何自在生活?昂山素季说恐惧来自双方并不假,但作为少数的穆斯林一方,面对作为绝对多数、组织动员能力都极强的佛教集团,恐惧感无疑更加强烈。
放在全球的环境下,伊斯兰国的恐怖主义行径已经让欧洲伤痕累累,缅甸温和穆斯林的日常生活也同样受到负面影响。一位刚从仰光回华盛顿的美国朋友告诉我一个听起来荒诞的故事,他在仰光的公司老板劝他不要留胡子,仅仅因为有客户误以为他们公司招了一个穆斯林。我曾经租车从内比都到仰光,长途夜车忍不住跟司机聊得比较深入。他碰巧是一位卡曼穆斯林——唯一一个被缅甸官方承认的穆斯林少数民族。即使是这样,他说平时自己也不敢公开自己的穆斯林身份。他的卡曼族同伴们从2012年全部搬出了若开邦,来到了内比都。
2013年,一大批缅甸罗兴亚族穆斯林为躲避国内宗教暴力出逃,在孟加拉国边境被拦截
社会层面已经如此压抑,政治制度上没有提供压力出口。议会中没有一个穆斯林政党代表,在简单多数制的选举方式下,穆斯林政党难以突围并不让人惊讶。这也是为什么有学者认为比例代表制更适合缅甸,他们认为比例制下少数派的政党也能有发言权。虽然昂山素季在选人方面也考虑了少数民族和宗教比例上的平衡,但似乎这种平衡并没有包含穆斯林。
2015年公布的一项缅甸全国范围的调研(如下图所示),佛教徒和非佛教徒对于缅甸宗教自由的看法有显著不同。对于“公民身份是否应该建立在宗教基础上”这个问题,三分之二的佛教徒强烈同意,但绝大部分的非佛教徒表示强烈反对。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缅甸若开邦的穆斯林问题——缅甸政治中最敏感的神经。登盛政府甚至不承认“罗兴伽人”这个称呼,坚持称“孟加拉人”。这个群体的身份问题在昂山素季手中是否能得到解决还未可知。
很多人向往缅甸,就是因为它有着平和自在的佛教文化,大多数佛教徒也非常友善,“做一个缅甸人就是做一个佛教徒”这句俗语概括了缅甸佛教徒占多数的情况,但同时也意味着对非佛教徒存在的忽略。如果在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在国家身份认同的建设过程中,把宗教身份等同于公民身份而拒绝承认其他教徒和民族的公民身份,民主则会意味着对少数人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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