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一家飞利浦灯饰公司解散，说明中国制造业环境恶劣吗？

5月31日，飞利浦灯饰（深圳）有限公司发布解散公告，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首先要指出，这只是一个深圳工厂宣布终止业务，是一个子公司。它上面有一个飞利浦照明中国公司，这个公司业务还在继续。再上面还有个飞利浦照明全球公司，是市值30亿欧元的全球最大照明公司。再上面的飞利浦集团，业务很多，飞利浦照明是拆分出来的。有的人看了新闻会误解，其实只是一个深圳工厂关门。当然这个工厂有60多条生产线，6万平米厂房，是个不小的厂子，就这么散了对整个行业来说是一个大事。

这家工厂关门，自然是因为不赚钱了。为什么不赚钱，是不是因为一些人理解的“中国制造业成本高企、企业经营环境恶劣”呢？由于人工成本急剧上升，中国制造业成本确实比过去高了，也经常有对企业经营环境的抱怨。这个关门的飞利浦灯饰所在的灯具制造行业，经营环境是很混乱。但具体到这个行业，具体到飞利浦照明这个深圳子公司，它做不下去的原因非常清楚，是技术优势被破坏性创新毁灭，是被中国其它灯具企业发起的残酷竞争击败。飞利浦灯饰公司的倒掉，正可以说明中国制造业的另类强大。

作为飞利浦照明的直营厂，飞利浦灯饰深圳公司是搞生产的。在以前的白炽灯、节能灯时代，飞利浦有多年的行业技术积累以及强大的品牌，是一家既有技术又有品牌的行业霸主。飞利浦照明的灯具产品特点是，品种不多，接口标准，产量大，动辄几十万个。生产特点是大规模工业生产，要保证质量统一并不容易。比如吹灯泡，就不是随便能吹好的。这是飞利浦照明的优势，也是竞争对手不易克服的困难。中国也有少数厂家做得不错，如上市公司佛山照明，一度是A股中极其罕见的分红超过集资的绩优股。要说一堆民营厂家跑来和飞利浦照明竞争就是搞笑了，品质不过关很容易完蛋。

在一些政府工程之类的大项目中，灯具需求量大，质量要求也高。飞利浦照明的品牌很好，可以报出高价，利润空间很大，人工成本上升这点事根本不用怕。这时飞利浦照明作为制造商，是市场中优势的一方，客户面对的就是几种产品，球形的灯泡或者环形的、长条的灯管。发光体和灯具制造是一回事，由一家一起解决。

没想到，LED照明技术跑出来了！这下把整个行业搅了个天翻地覆。LED技术刚出来时灯珠成本很高，一个就要200元，好像还不要紧。但中国公司如三安光电这样的上市公司，迅速把生产成本降到极低。现在最便宜的LED白色灯珠只要1毛钱，彩色的贵些但和整个灯相比也不高。LED灯珠还能变色，色彩极其丰富，号称有1000多万种，功率也可大可小。而且这个灯珠还很小，搞设计放哪都容易。而且灯珠寿命还长达几万小时，用10年以上不成问题。传统的白炽灯、节能灯怎么比？在发光体这个部件上，LED灯珠与旧技术相比每一项都是绝对优势，完全可以说是对灯具行业的破坏性创新。

有了这个颠覆性的技术，对灯具行业来说，生产模式和以前完全两回事了。灯具制造商可以不用管发光体这个原件，找几个芯片厂封装厂低成本地买来就行。飞利浦占优的白炽灯、节能灯制造技术完全不需要了。灯具厂家就去搞灯具设计好了，灯珠小随便放，各种颜色还能变来变去，设计起来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大。各种灯具造型数量忽然一下大爆发，个个都像在搞艺术。说起灯泡那是以前的土东西，现在的灯具都像是艺术品。甚至，想看某个厂子的产品系列访问灯具厂网站就行了，以下是一些漂亮或者稀奇古怪的灯具造型：

这等于是把灯具制造这个以前的工业品行业，变成时装设计这样的时尚行业了。几万家国资民营生产厂家，都在绞尽脑汁搞艺术设计。设计出来后的生产环节，也和时装一样不是多大的问题。

飞利浦以前的制造技术优势不仅不存在，面对新的产品，反而变成劣势。现在，因为绝对的技术优势，LED灯具要换掉以前的白炽灯之类的旧式灯具。飞利浦也要顺应这个趋势，所以也要搞LED灯具。但灯具制造的成本主要是设计、开模、人工费用，设计完成后，制造起来反而简单了，大家都是拧螺丝一样，将灯珠焊到PCB板上。像飞利浦照明这种公司，不可能养一堆人搞设计，天然就只有少数一些产品种类，飞利浦深圳工厂本来就是为大规模生产配备的。但时装这类行业，天然就是品种繁多个性化定制，每一种产量都不会太大，飞利浦的大工厂面对后LED时代无法适应。飞利浦如果自己去搞设计生产，每个品种不做到几万只覆盖不了成本。但细分到极致的市场，哪有这么大的订单给它？大量做标准化产品卖不动，做个性化的又卖不上量。

全球的灯具制造业可以说都集中到“古镇”这个地方。古镇就在深圳西边50多公里，开车过虎门大桥到珠江西边就到了，以后开了深中通道距离更近。这可能是我见过的产业聚集最夸张的地方，整个市除了灯具制造没有别的行业，但全国全球都到这来买灯具。厂子有几万家，很容易就开起来，也很容易倒掉。每个厂家都能造出看上去很漂亮的灯具，就各显神通在市场上找机会。竞争非常残酷，但这是中国内部的事，甚至只是古镇内部的事，外国公司不可能竞争得过。

飞利浦照明还想如以前那样卖高价。但深圳直营厂生产的产品毫无优势，远不如古镇生产的灯具种类多功能多外观漂亮，凭什么要高价？就只能凭飞利浦的品牌了。客户不是傻瓜，价格高得太离谱也说不过去。

飞利浦照明也不是没法玩了，它还是有品牌，只是关掉深圳直营工厂，自己不搞生产了。以后飞利浦照明还是会在中国卖灯具，不过很大可能会是古镇生产的，设计制造都靠当地的合作伙伴，贴飞利浦的牌子。其实深圳工厂没关之前就这样做了，它品牌名气还是很大，能在古镇找到当地最好的合作厂。但我们就很难把飞利浦照明称之为制造业公司了，它的技术也就不知道去哪了。

古镇的灯具行业有几万家工厂，数量实在太多，明显过度竞争了，很多厂子日子不好过。为了生存，有些厂子只好低价抢单，为了利润就偷工减料影响质量，出了事就关门，过阵时间又另开新厂。这些问题并不说明中国灯具产品的竞争力不行，其实外部并没有竞争对手。内部竞争太激烈了，市场环境需要整顿。这么多家厂子，都有研发人员在努力搞各种灯光艺术设计，并不能说是低级产业了，可以算是中国的优势产业。

所以说，对于企业的行业困境，要具体分析，不能大而化之地搞一些经济理念或者听了一些套路说法就胡乱推理。中国经济一些行业产能过剩、过度竞争这些问题是存在，但从技术水平产业聚集等生产要素来看，相对外国优势可能还在扩大，不能人云亦云。在古镇这个地方，中国制造把灯具制造业几乎所有环节都吃下来了。有些行业龙头企业如阳光灯饰订单做不完，日子过得不错。LED灯具行业虽然产能过剩，但是仅占灯具市场的约三分之一，从技术和成本优势上看应该大规模替代传统灯具，份额还能扩大很多，做好市场开拓，整个行业是有机会的。

作者简介：笔名陈经，香港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硕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研究员。21世纪初开始有独特原创性的经济研究，启发了大批读者。2003年的《经济版图中的发展中国家》预言中国将不断产业升级，挑战发达国家。2006年的《中国的官办经济》系列文章对中国的经济奇迹做出了深入、系统的解读。点击@风云学会陈经，进入作者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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