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新书：如何做大国？我眼中的世界秩序与中国角色
【据人民网报道，今日（6月18日），中国前驻法大使、外交学院前院长吴建民在武汉因车祸不幸去世。本文为吴建民先生最近一次演讲内容。】
中国外交部外交政策咨询委员会委员 吴建民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的《世界秩序》一书问世以后，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反响，也带来一系列值得我们思考和讨论的问题。在当前国际趋势发展的大背景下，作为已经成为影响世界格局的关键性力量的中国，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我们该如何担当一个大国的角色？资深外交家吴建民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从世界、秩序、中国三个角度，给出了他的深刻洞见。更多内容请参考中信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的吴建民新书《如何做大国：世界秩序与中国角色》。
世界 曾经有几次绝佳机会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抓住
我们讲历史，通常讲中国历朝历代怎么辉煌，后来讲帝国主义侵略，我们落后挨打。这都是事实。但是在国民教育里，大概没有提这个问题，中国人为什么会落后？
过去600年，世界大变化是从大航海开始的。今天提大航海，你会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麦哲伦环球旅行，伽玛进印度洋，但很少提郑和下西洋。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1492年，而郑和下西洋第一次是1405年，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早87年。而且哥伦布是带着三艘船，87人，而郑和的队伍最多时候300艘船，1405年中国人造的船每只船能装1000人，浩浩荡荡，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为什么哥伦布下去发现新大陆之后，全世界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而郑和下西洋规模那么大，跑了那么多地方，回来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声音。**因为回来之后明朝皇帝不许下海，违者斩。这是几百年前的事，让人非常惋惜。当年中国如果沿着郑和下西洋这条道路走下去，大概世界历史会改写。这是中华民族有史以来面临的第一次走向世界大发展的机遇，被我们自己丢掉了。
第一次机会错失，那么第二次呢？
康乾盛世大概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康熙大帝是很了不起的皇帝，思想也比较开放，他将外国的传教士请到宫廷里来给自己讲现代科学知识，还从国外引进了两千洋枪，在统一中国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比较一下跟康熙大帝同时代的彼得大帝。
康熙大帝比彼得大帝大18岁，康熙是1654年生的，彼得大帝是1672年生的，同时代的人就有比较。彼得大帝曾出访欧洲一年半，而且为了看真实的情况，选择微服私访。他还在阿姆斯特丹的车间做过半年的木工，并且干得非常好。包括他的去世也很有意思，他看到有人掉到海里，直接把衣服一脱就跳到海里救人了，因此受了风寒，后来一病不起，1725年就去世了，只有53岁。这种事情在中国不会发生。皇帝要跳到海里去救人，早被八个太监拉住了。但是彼得大帝这个思想怎么来的呢？就是当时受欧洲文艺复兴之后启蒙运动这些思想的影响，对人生命的重视。
比较两个了不起的君主，康熙大帝是知道你好，你来给我介绍，买一点东西。彼得大帝不然，他派人出去学习，把你请进来，资本技术都请进来，这个就比康熙大帝高明得多了。如果说康熙大帝那时能往前走一步，中国后来这些事情大概也不会发生。
彼得大帝
再举一个例子。鸦片战争前，1792年到1794年，当时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派了一个最好的外交官马戛尔尼来中国，核心目标是第一，要跟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希望我们到伦敦建大使馆，他们到北京建大使馆。第二，跟中国通商。但乾隆没有兴趣：欧洲要跑到这儿来建使馆，欧洲小国多如牛毛，都跑来建使馆，烦死了，算了；我大清帝国无所不有，不需要跟外夷通商，拒绝了。如果这个时候乾隆皇帝变用一点，后来的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这是中国的第二次大机会，可以开放的机会、可以跟正在崛起的英国建立相对比较平等的机会，中国人自己又丢掉了。
为什么毛主席没提出改革开放，而邓小平提出来了？
为什么？中国不乏能人，皇帝身边有很多能人，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么好的机会呢？
因为我们没有准确的认识世界。
而之所以我们没有准确的认识，是因为两千多年，我们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惯性思维——向内看。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出现了一批有大智慧的外交家，这些人到诸侯国游说的时候，国君就见他，因为当时外交非常重要，外交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可是到了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外交不再重要了。之后的两千多年中国一直没有外交部。直到1912年，孙中山成立中华外国，才设立了外交。两千多年没有外交部，意味着什么？**这让我们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惯性思维，习惯眼睛向内，不看世界，认为外面的事情不重要。**这种惯性在世界处于一种割裂状态、大家都向内看的时候问题不大，但当世界大变化的时候，再向内部看世界就坏了。
有没有人想过，毛主席、邓小平都很伟大，为什么毛主席没有提出改革开放，而邓小平提出来了？我认为是两个人经历不一样，毛主席没有去过西方世界，一辈子就两次出国，1949年12月去苏联待了快三个月，第二次1957年11月去莫斯科待了一个星期，就这两次。而邓小平16岁去了法国，到21岁离开，这是一个人思维的旺盛期，记忆力很好，看东西观察也很多，所以邓小平提出来改革开放不是偶然的。见都没见过怎么会产生这个想法呢？就像四人帮鼓吹“风庆轮”的时候，小平同志说，他1920年去法国时坐的就是5万吨的客轮，而过了53年，1973年我们才造出1万吨的船，还有什么可吹的呢？驳得江青说不上话来。
所以，惯性思维对行为的影响很大，惯性思维有些是好的东西，有些是不好的东西，中国在前进过程当中，陈旧的过去六百年的历史告诉我们不是偶然的。
准确认识世界：看对就发展，看错就倒霉
在现代，凡是中国人对世界认识正确的，我们的视野就大踏步前进，凡是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有问题，我们就倒霉。
给大家举几个例子。
1946年4月，毛主席在1946年4月写了一篇短文，对当时国际形势的几点估计，明确回答了三大问题：一是会不会打世界大战？二是美苏会不会妥协？三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斗争问题该怎么解决？毛主席说可能会推迟，不会打。会不会妥协？肯定会妥协。第三个问题资本主义国家人民斗争该怎么办？毛主席说，反动派对人民民主力量的方针是现在能消灭的现在消灭，不能现在消灭的准备条件将来消灭，我们反其道而行之，解决阶级斗争。这三条当时让党内统一了思想，对世界认识是对的，方针也是对的。1946年6月，全面内战爆发；1949年10月1日，人民共和国成立。世界认识对了，国内方针对了，我们党领导的事业就一往无前。
但是我们也有看错的时候。1958年毛主席有一句话是“当前国际形势总的特点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但是后来回过头看，1958年西方世界是在烂下去吗？完全错。美国也好，日本也好，日本也好，大发展的世界，社会主义阵营在全球当中是很小一块，人家在大发展的时候，我们说他一天天烂下去。关键方针出大问题，所以才出现大跃进、超英赶美，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世界看错了，观念放错了，倒大霉。
20年之后，1978年，改革开放之前，邓小平同志去日本访问，考察了日产汽车制造厂，一边看一边和当时中国最先进的长春制造厂比较，一比较下来，人家生产率是我们的几十倍，后来邓小平感叹了一句，说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叫现代化。这个认识很重要。所以回来之后，三中全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到现在不过38年，中国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次错失，16年的代价
1996年1月到1998年11月，我是中国常驻联合国日内瓦大使的代表，当时WTO的总干事雷纳托·鲁杰罗，他是原意大利的商务部长，他当时非常希望中国能够在他任内加入WTO，最后没有实现。他有一次跟我长谈，说吴大使，我搞经济搞了50年，慢慢悟出一个道理，世界经济、世界科技发展要入流，入流了，就进步了，你在潮流之外，就会一落千丈，大大落后。
讲了这个话之后，我回去想了很久，我觉得他讲这个很有道理。中国怎么落后的？出流了。
中国加入WTO最好的机会是我们自己丢掉的。1971年恢复了中国在联合国合法席位之后，WTO属于联合国的附属机构，那时候还不叫WTO，叫做关贸总协定，本来我们顺理成章，外长去一封信就去了，结果当时我们没有这个认识，恢复合法席位之后，开会通过决议，欢迎中国来，周恩来总理看到这个消息觉得不错，让有关部门（外贸部和对外经委）去研究。当时中国人在搞文化大革命，兵荒马乱，极左势头盛行。外贸部一研究说不行，这个是搞市场经济的，我们是搞计划经济的，水火不相容，不去。怎么办？他提了一条意见，说等人家找上门来再说。人家为什么要找你上门？后来花了16年谈判。这是历史，中国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很好的机会没有抓住。
所以十八大之后的中国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准确认识世界太重要了。
当前世界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如果让你说当今世界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很多人首先想到的会是全球化、信息革命，还有金砖国家的崛起，等等等等。但是我认为这些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当今世界最大的变化是——时代主题变了。
什么叫时代主题？每一个时期，世界所面临的主要矛盾决定了时代主题，时代主题不仅是揭示了一个时期世界面临主要矛盾，时代主题还指出了解决这些矛盾的路径。
20世纪很长的时代主题都是“战争与革命”，这是从列宁帝国主义论来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对不对？列宁1916年讲的这个话，当时一战已经爆发，后来有二战、十月革命、中国革命、民主解放运动。所以这个论断被证明是对的。那个时候战争能解决问题，日本人打来，你劝他出不去，只能打出去。所以那个时候中国人起来革命，成功了。
但今天不一样。邓小平讲的是“和平与发展”；但世界面临问题怎么办？靠和平与发展。“911”事件过去十多年，很多人认为中国是‘911’的最大受益者，说你看你们过去10年发展的多好。包括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也有一些学者写文章说中国又赢得了十年战略机遇期。**中国人为什么把你的发展和繁荣跟人家的灾难连在一起？人家倒霉了，中国就好了，人家好了中国人是不是要倒霉？为什么跟人家对立起来啊？我不赞成这个道理，我说关键在时代主题变了，我们顺应了这个主题，和平发展，你们逆了这个主题，这个讲的通。中国人现在最希望天下太平，不希望出事，我们愿意和大家合作。所以习近平主席多次讲过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是时代的潮流，这可不是套话，是非常实在的。**你们还注意到没有？习近平同志多次引用中山先生的四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们中国顺了这个潮流，美国逆了这个潮流。2001年，“911”发生那一年，中国GDP1.3万亿美元，美国10万亿美元，美国相当于中国的8倍。2011年，中国的GDP大概是7.3万亿美元，美国是15亿美元，他是我们的两倍。八倍到两倍，十年变化是很大的。美国你打这几场战争花多少钱？美国人自己统计，估计要花6万亿美元，这是不得了的钱。如果美国不打这两场战争，他的日子应当很好过，他非要打。所以今天你要逆着这个潮流，要倒大霉。所以我觉得准确认识世界，一定要抓住牛鼻子，抓住这个时代主题。
战争在人类历史上曾是威力无比的，国与国之间出现争端，通过谈判解决，解决不了就打，打解决一切问题，最后打的结果是交战双方都认可。但今天主题变了，战争失去了昔日之威力。过去战争能解决问题，现在不解决问题了，就是因为霸权主义、强权政治、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现在难了，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来看看美国打了三场战争，解决什么问题？什么问题也不解决，一大堆麻烦。
所以我提醒大家，从时代主题来看世界。中国人就是看大势，怎么把握大势？时代主题就是大势。把握这个大势，和平发展解决问题。中国30多年大发展，不就说明这一条吗？
秩序 三次世界秩序讨论
过去40多年，从1974年到现在43年，曾经出现过3次谈世界经济秩序的问题。
第一次是1974年4月在联合国举行的第六届特别联大。这个事情就要从中东局势讲起。1973年10月6号，中东战争爆发了，阿拉伯的产油国，在10月17号的时候决定了产油国对西方国家禁运，这条措施当时是为了支持埃及和叙利亚打以色列，但是这条措施一采取之后，本来原油价格是3块多美元，一下涨到了22块美元，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变化，导致了世界出现了一场经济危机。产油国采取这个行动，开始也没想到带来这么大的后果影响。所以1974年初，当时不结盟运动的主席胡阿里·布迈丁总统就给联合国大会主席写了一封信，主张召开第六届特别联大，主张建立新的国际经济秩序。当时中国人看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毛主席指定让邓小平带队去特别联大。我参加了那次联大的全过程，感觉那次会议上就是发展中国家讲我们为什么穷，控诉西方殖民主义，控诉不合理的经济秩序。我那时候坐在下面听这些发言，听的热血沸腾。然后大会就通过了一个宣言，建立新的国际经济秩序宣言，但是现在回头看，那次只是对旧秩序的改良，对国际秩序的触动是有一定触动的，包括对跨国公司的行为，有一些规范。但是因为力量对比的原因，对世界秩序的改变不大。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冷战结束前后老布什提出来的，要建立新的国际经济秩序。老布什在1991年的国际资委又提出来建立新的国际经济秩序。但1992年初的时候苏联垮掉了，西方世界的一些人已经感觉出来，他们那个时候非常踌躇满志，觉得好像世界是他们的了。但冷战结束之后，世界没有按照西方所期望的那样，西方的那一套东西没有完全在世界普遍适用。新兴大国走自己的路，包括中国、印度。
第三次，就是以基辛格《世界秩序》这本书为起点的讨论。基辛格这个老先生还是了不起的，走路不大行，但是脑子很清楚。一次晚餐会，人家就问他：你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问题？基辛格说我最担心世界秩序。他认为在世界大变化，新兴大国崛起，特别是中国崛起的情况下，有必要考虑一个新世界经济秩序问题。他《世界秩序》这本书写的还是挺丰富的，他认为中美两家是未来世界秩序的支柱，我认为这个定位很好。支柱，不是一个要取代一个，是我们都支撑这个东西，是共同为了一个目的。习主席所讲的中美构建新型大国关系，不是打仗，不是陷入修昔底德陷阱。所以基辛格这本书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中国人应当考虑世界秩序问题，因为涉及到中国的未来。我的感觉，中央的方针已经提出来了，但是要具体的贯彻，怎么变成切实可行的行动，为构建一个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世界中国应当做出贡献。
中国 中国如何走向世界：谦虚、淡定、理性
中国现在的地位接近世界舞台中心。习主席讲的是接近，比较谦虚一点。我的看法是来到世界舞台中心。中国接近世界舞台这是第一次，过去虽然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但是当时世界是割裂的，一个统一的、全球化的世界并没有形成。现代中国确实来到世界舞台中心，中国的角色是什么？
我觉得习主席提出的几的观念非常重要，第一，以合作共赢为核心，构建新型国际关系。你会发现，游戏规则变了。人类历史上几千年游戏规则是什么？零和博弈。战争和革命都是零和博弈，战场上你死我活，我胜你败，我得你失，我赢你输，不可能共赢。习主席提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发现游戏规则变了——零和游戏变成正和游戏，这个思想非常重要。
还有习主席提出来新的义利观。中国人走向世界，我们主张什么？义利都要，但是义更加重要。什么是义？一个国家的利益大概不是义，人类的共同利益才是义。义意味着你的制高点，中国要考虑人类的利益，我们自己的利益当然要考虑，但是只有我们的利益包含在人类的利益里，你提出的主张才容易被人家接受，所以这个时候，国家提出一个方针，我们的作用将来会逐渐发挥出来，包括“一带一路”提出来怎么去贯彻，我认为“一带一路”主体是企业，政府是创造一些条件，真正去做的是企业。国民怎么办？我觉得中国的作用离不开国民的表现。最近我跟一个日本朋友聊天，我说现在中国人去日本旅游很多，你们什么反应？他说欢迎啊。这很有意思，我们去香港，香港同胞有时候有点烦，日本人没有这个反应，非常欢迎，商店买完东西马上就进货，他是欢迎的。我说我们有些同胞，随地吐痰等等。他说你们这几年有进步啊。所以，中国走向世界，不管你是谁，你应当意识到，在外国人眼里你代表中国，你做的好事就是中国人好，你做的不光彩的事就是中国人不地道。
**中国要走向世界，谦虚很重要。邓小平曾经提出“永不当头”，邓小平对中国情况太熟悉了。中国人走向世界第一要谦虚，不当头，平等待人。第二要淡定，到了世界舞台中心，必须要让别人品头论足，不要人家讲两句好的你就非常高兴，欣喜若狂，批评两句就不得了。值得吗？不够淡定是缺乏自信的表现。第三是理性，碰上什么事情要讲道理。我觉得中国人现在对外讲道理慢慢多起来，我们要学会讲道理，讲的人家愿意听，讲的能打动人，这个是本事。**中国现在领导人对外做了很多工作，成效很大，很多其他同志出去了，以为把领导人讲话照读一遍就解决问题，不一定，要根据现场情况进一步创造才行。我觉得中国的角色，习主席做了很大的界定，以合作共赢为核心，构建新型国家关系是一个大的方向；提出了义利观，要重义，这个具体要看我们怎么实现。
吴建民新书《如何做大国：世界秩序与中国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