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小说重磅推荐:《去萨莱的路上》
作者:宫梓铭
宫梓铭
作者简介:宫梓铭,2002年8月生,北京四中初三7班学生,曾在《文艺报》《萌芽》发表《日落拜占庭》《诗人、神灵和程序员》等多篇文学作品,获得文学界有关专家好评。《十二国时代》是其又一部力作,别名《厄德斯加》。热爱阅读,求知若渴的大书虫。中国传统文化的忠诚粉丝,在故宫陶瓷馆做义务讲解员。东罗马帝国的超级爱好者,痴迷于伊斯兰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冲突与交融。
第零天
薄雾裹着火车头,夹杂着汽笛声音的碎片。
约书亚·D从蒸汽火车上走下来,手里提着自己老旧的棕色皮包。等到因为久坐突然站起而发黑的视野重新清晰,一个雾气朦胧的火车站台出现在他的眼前,透过薄雾,可以勉强看见穿着漂亮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穿梭在人群中,拿着扩音器大声叫喊:中转站到了,请排队下车……而实际上这列连窗框上都镀着金的铁皮火车上的人少的令人惊讶。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想,这么一条冷清的线路怎么会有如此豪华的火车。车站中仿佛有背景音乐,但仔细倾听就消失了。火车活塞中再次冒出一团蒸汽,在简易的天棚上咬出了一个白色的缺口,几根生锈的钢筋从雾气边缘探出头来,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整个车站除了蒸汽以外还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偏执和冷漠?
撇了撇嘴角,名叫约书亚的旅人继续向前走。人都会这样,经常会有奇怪的感觉突然出现。他的老师吕西尼昂曾经在那个昏昏欲睡,充满蝉鸣的午后生物课中说道:“虽说经过了上万年的进化,人类的危机本能还是会保留。我们都有时候会感到背后有人,或者忽然袭来的悲伤与恐惧,这些不过是人类曾经灵敏的嗅觉的回光返照。”瞥了一眼正在用眼睛追逐阳光的小约书亚,年迈的老师叹了口气,继续道:“将普通的气味断定为掠食者的信号是我们忽然的危机感的表现……”
约书亚年幼时家境还算富足,但后来家道中落。他还是能记得总是坐在躺椅上,面目模糊不清的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喝酒一边嘟囔时的样子。
铁路线只有一侧有建筑,另一侧则是空荡荡的红色荒原,在来的路上约书亚每天所见的正是这幅景象,唯一的惊喜就是时不时出现的枯死的灌木。刚开始这幅荒凉、凄清的景象令人生畏,过了几天,旅人们就已经开始欣赏这幅独特的景色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单调的红色荒原让人厌烦,人们便全都缩到自己的小世界中,与外界切断联系。也就是在这种无尽的时间的冲刷下,在自己尝试着填满它的过程中,约书亚才真正感觉到轻松。在大城市中,所有人挂在光秃秃水泥墙上的时间表都是满的,找不到一丝空缺甚至连一分钟发呆的时间也没有。所以这几天的长途跋涉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告别那个狭小的灰暗的毛坯房时,他的内心是喜悦的,正如接受到车票时一般。大约在一个月前,约书亚在一次莫名其妙的抽奖活动中赢得了去往萨莱的车票——刚开始他还将信将疑,甚至尝试着举报这个公司——虽说他并不清楚这张皱巴巴的车票上终点站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但有一个脱离这无尽的繁忙的事务的机会正是他的一个梦想。于是,鬼使神差地,约书亚干了一件与他的谨小慎微的性格完全不符的事:出发。
就是因为这个疯狂的行为,他才会坐在一辆诡异的豪华火车上穿越无尽的红色荒原……然后来到这个更加荒诞,充斥着浓雾、水蒸气与若隐若现的琴声的中转站。
视线飞过钢铁的站台,隐隐约约能看见出口处的石砖广场以及几栋简陋的木制建筑,还可以看到房顶冒出的浓烟,和浓雾混在一起,遮挡住远方小教堂的轮廓。空无一人的假象消失了,灰色的、黑色的人穿行在灰白的空气之中,黑色的、灰色的人行走在充斥着煤灰味的世界里……
煤灰?
约书亚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代怎么会有烧煤的城市?奇怪。但这一路上奇怪的事多了。比如火车上那一盏在深夜还火热地发亮的灯,还有那奇怪的乘务员,她只要一过了下午六点就会将车厢中所有的窗帘拉上,并且用黄铜大锁将它与窗框锁上。就算你问她为什么,她也只会笑一笑,然后离去。
也许是因为路上有什么夜晚出现的飞禽吧。
双腿继续摆动,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清晰,刚开始的那种诡异的危机感消失了。浓雾慢慢散去,久违的阳光终于光顾这个小镇,给广场中央古老的石雕镀上一层金。水潭中的小鱼欢快地游着。这是春天最好的时光,没有冬天的余寒,也没有夏天的酷暑,有的只是温暖与光明。正悬挂在天穹正当中的太阳给予了人们无尽的欢乐。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中,在这个仿佛将人们全部带到中世纪的中转站中,人是幸福的。
而约书亚却不寒而栗。
他现在明白了乘务员为什么要在每晚六点拉窗帘了。
因为他想起来了,在火车上,那时至午夜还亮着的灯,正是现在看似温暖的太阳。
第一天
“所以说,萨莱到底是什么地方?”疲惫的旅人问道,他的面前是一张考究的小木桌。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戴着眼镜的长者一边回答,一边用塑料棒搅拌着手中的热咖啡,焦糖放多了,他想,牛奶也放多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自从约书亚意识到那个奇怪的事实后,他就一直待在这家小小的店铺中。也许是在等待什么东西?他想,因为就算是人自己有时也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在这从火车到站的那个清晨(真的是清晨吗?按照太阳的位置是的,但他的那个黄铜怀表却显示着当时是正午),一直到现在,之间过去了至少有六七个小时,其间仿佛笼罩全世界的大雾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太阳一直悬在天空正当中。而这咖啡店仿佛是无尽灰色混沌中的一个小岛,即使是迷雾笼罩天空,这靠窗的座位上依旧有阳光照耀。这名旅人本来以为站在吧台后面,不停地擦拭一副小小的古董茶杯的年迈的服务生(或是店长?)会赶他走,但似乎老人的全部身心都在那个茶杯上,蘸水,擦拭,端起来仔细地端详,然后也许会叹口气,伸直腰板,或者仅仅是脸上掠过满意的神情,然后再次重复这一套动作。
奇怪地,老人机械的动作却让约书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优雅,有种欧洲贵族一般的气质,就像是托尔斯泰笔下圣彼得堡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中穿着燕尾服翩翩起舞的伯爵们。而特别的则是里面掺杂着的悲哀,他开始揣测他的故事:也许这茶杯是他和亲人的一个信物,而因为连年战乱,流离失所,最终安定下来的他只能怀着对亲人思念以及内疚,却永远见不到亲人的面孔;也许老人和他的爱人有过约定,但最终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了一个伤感的结局,老人只能一遍遍地擦洗这个小小的载体,坐在窗边,凝视着远方,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街边。
这也许也就是为什么雾永远无法笼罩这个房间的原因,老人期盼着那个等待的人会从窗外看到店里,最好能与他对视,那一刻该是多么的美好啊,所以阻挡着这使人看不清店内的雾气的,是那刻骨铭心的思念。
脑海里浮想联翩,时间却从身边掠过,带走约书亚的一小片人生。而这迅速地流逝被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
先是挂在门上生锈的铜铃发出沙哑的叮当声传到了店里,使得约书亚与老人都有了一瞬间的失神,只不过站在吧台前的人立即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的瓷杯,而坐在桌子后的人则将目光凝聚在来者的身上。
走进来的人是一位高瘦的老者,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镶金的圆框眼镜,手中提着一个小皮包,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里面则是考究的手工羊毛西服和西服裤——从这身打扮上约书亚可以看出他是上流社会的一员。这位老先生的头发已然斑白,脸颊上爬满皱纹,他有着不算太高的鼻梁,以及线条柔和的嘴唇。这本是一幅无害的面孔,但那双睿智的眼睛却给这张脸带来了威严与傲慢,在上层社会的经历一定让他惯于发号施令。
看到了似乎并不是拥有很高地位的年轻人,老者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又迅速恢复原样。他穿过拥挤的桌椅,走到了约书亚的面前。
“你好。”老人用一口纯正的法语说道,以显示自己的博学与高雅,随后又将身体往前倾,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我是国立大学文学教授格里高利,很荣幸见到您。”
“您也是要前往萨莱的吗?”名叫格里高利的老人说道。
从这句话,约书亚判断出教授应该是在这里滞留了很长时间,而且没见到几个人。要不然他不会放下架子问自己这一个穿着老旧灰大衣,面容憔悴,地位低下的年轻人问题的。
“是的,您呢?”先看看这自命清高的家伙要说什么。
“我已经在这个鬼地方住了五天了,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上午,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些……”
“当然,当然。”格里高利教授不耐烦地说道,一边向吧台边的老人示意给他端一杯咖啡,但老人只是抬了抬头,然后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瓷杯,走到后厨去了。
教授面露不快,继续道:“在这里确实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但我只关心火车,按理说在这个中转站客人只需要等待一天左右,而从这里开往萨莱的火车却迟迟不见踪影。我并没有指望你知道些什么,但……您的车票是怎么来的?”
“抽奖。”
格里高利教授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我还奇怪您这样的……呃……这样的……购买力不足的人士是怎样得到这张车票的。”
“那您一定是买的喽,但像您这样……有足够购买力的人……应该不会在意区区一次旅行吧,而您又为什么如此重视呢?”
挥了挥手,教授说:“您不用管这个问题,我只关心这火车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不,我必须要问。”
“呃……抱歉,我的咖啡好像有些慢……服务员!”先是面露窘迫之色,然后教授向后厨喊道。
老人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将它摆放在橡木桌上:“请慢用。”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萨莱是什么地方?”
“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有趣,教授想,这小子在试探我,应该再找找有没有什么被忽视的点……一会去看看公告牌吧。
“因为我很好奇。”简洁明了的回答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约书亚内心中多了些不安,这老家伙在隐瞒!但……
格里高利教授只是笑了笑,继续喝杯中的咖啡,然后从杯沿的后方偷偷观察着约书亚。
“再加上这里有很多……难以名状的地方,比如……”
“是吗,值得好奇的事情多了,但只有公告牌上的消息才是真正重要的吧……话说回来,年轻人,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教授脸上的笑意更盛。
“因为我不知道。”年轻人摊了一下双手。
惊讶的神情浮现在教授的脸上,他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别开玩笑了,你连萨莱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还来到了这个小镇?”老人苦恼地摸了摸头:“看来找你帮忙是无用的,真是浪费时间……我得先走了。”说着他拿起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教授。”
“你自己会知道的。”格里高利教授推开门,停下了脚步,尝试用自己的停顿抓住最后一缕阳光,随后走进弥漫着雾气的灰白世界中。
奇怪地,每当大雾散去,整个小镇就似乎空无一人,而在它再次笼罩住这里时,却仿佛有无数人穿行在雾气间。每个人都穿着灰色或黑色的外衣,似是而非地从一边走向另一边,从旅人的眼中缓缓消失。附近荒芜的土地上矗立着巨大的岩石,那是建造那教堂的原料。在曾经辉煌的昏暗教堂中,唱诗班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与光和形的螺旋相互交杂,拨动蕴藏在空气中的琴弦。
远处火车站似乎又有火车来到,因为悠长的汽笛声穿越了整个站台与广场,来到这小小咖啡店的内部。不知道这次又有多少人到来,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即将来到的火车——但也许他们也会像教授一般苦苦等待。
约书亚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在这里待多久,怎么会有这些情绪呢?但内心有一个声音说:“真的没有多久吗?”
也是,这里的时间是碎片的,是混乱的,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的铜怀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晚上七点了,而窗外的太阳……好吧,连一点边角都看不见。是时候找一个住处了,总不能在这个咖啡店过夜吧。拎起他的老旧皮包,拿起刚刚要的咖啡与点心,约书亚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拉动不锈钢的门把手,回头看了看依旧仔细擦洗着手中小瓷杯的老人,旅人将脚迈进了无尽的迷雾中。
门内依旧阳光明媚。
看着眼前高大,宏伟的建筑物,约书亚有点惊讶。按照这个中转站的建筑风格,刚刚所见的教堂就已经是高楼大厦了,而这个酒店的出现实属突兀。
不久前约书亚还在低矮的拱廊与窄小的街道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纵身跳过一个又一个水洼,寻找着一丝歇脚处的迹象,同时也感叹着这个小镇的巨大,似乎原本显得占据了中转站二分之一面积的广场与火车站仅仅是沧海一粟,无尽的下城区与贫民窟才是这小镇的主体。在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太阳才刚刚从天边升起(为什么会明媚呢?明明是“清晨”……算了,这儿整个镇子都不正常。)——这夜晚九点的小镇却空无一人,仿佛所有居民都要避免被旅人们看见。大门紧闭,窗户关着,窗帘拉上,空无一人的街道却保留着生活的气息——地上的菜叶还没有烂掉,熄灭的烟囱上方飘荡着一丝黑烟,显示房子的主人前不久还将壁炉打开。
回想着这些奇怪的事,约书亚步入了酒店的厅堂。
“你好!欢迎来到中转站酒店!”面前的女人笑着说道。她的笑容是纯粹的阳光——像窗外照射到大堂时钟上的阳光——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约书亚知道这阳光是批量生产的,但内心依旧喜悦,因为在城市里,连蜡烛的些微光明都没有,何况阳光。
旅人微笑着回礼。手中的纸币递到了服务生的手里,房卡被摆放在前台上,他转过头来,准备上楼找自己的客房,但旁边茶吧中坐着的一群人中的一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戴着镶金圆框眼镜,穿着昂贵的大衣的老者。
格里高利教授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后对旁边的一个中年人说了些什么,随后起身迎接:“哈,我的朋友,”谁是你朋友,约书亚想,“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约书亚说,并将嘴角咧开,尝试露出一个友善的表情,从教授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失败了——被别人叫成“像是面瘫的混蛋”的人肯定名副其实啊,他想。约书亚刚想找个理由脱身于这令人尴尬的局面,但教授身边的中年人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地请约书亚坐下,他只好摆动疲乏的双腿,坐到了茶吧的沙发上。身边的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这里的人们都是要去萨莱的。与人打交道对于约书亚来说是一种无谓的煎熬,当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只能使嘴边的肌肉收缩,将嘴角拉起,当讲话者的语调抬高的时候微微点头,就像他幼年时听吕尼西昂教授的文学课时一样,把那个疲惫的自我隐藏在僵硬的笑脸后。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喜欢看这机械的笑脸——可能就像他自己因为接待员的笑容而喜悦一样。但谁又有这闲心去想这个问题呢?他们喜欢就给他们好了,吕尼西昂教授总是说他的问题就是想太多:“你呀你,整天只会用自己的小脑瓜去想一些完全无关紧要的东西,其他东西根本进不了你耳朵,在我见过的人中,只有我比你更爱瞎想,再这样下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穷教书匠……”
约书亚微微摇了摇头,把瘦弱的老师的影像甩出脑袋,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听着周围人毫无营养的谈话:
“你听说了南锡城的纵火案吗?真是……”
“你又能让我怎么办呢?没办法,真的,要是你在那里你也会跟我一样……”
“所以说现在议会的所有举动都旨在保护人民的利益,不要不信,你看今年颁布的第一百六十七号文件第六条,其中第十九段中清清楚楚地写着呢,我是律师,相信我,人们的……”
“真是太可怕了,你无法想象当身边最亲近的人将你出卖的时候……”
“当今社会的治安越来越差了,素质也……”
“你听说那场无解的杀人案了吗?到现在也……”
“切,你不就是想把那什么弄到手吗?别跟我在这儿扯……”
只能微笑。
第二天
约书亚从硌人床上醒来,带着满脑袋的酸疼。
昨天晚上那群人一直谈话谈到凌晨,咖啡一杯接着一杯,点心一盘接着一盘,自己起身离席又是多么的不礼貌,约书亚只能用想象力给自己开辟出一片净土缓解无聊。但到了格里高利教授和一位贵妇人在午夜时分提前告退后,人们的谈话才真正地放松下来。从人们的对话中,约书亚听说那位贵妇人是声名显赫的战争英雄布伦瑞克大公的妻子,但与公爵那闻名全国的彬彬有礼的性格不同,布伦瑞克大公夫人却十分招人讨厌,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她走开后人们才真正开始谈话。得知这消息后约书亚有些好奇格里高利教授是否也很令人厌烦。看出了他的困惑,一位叫做马克·汤普森的企业家——也就是教授在约书亚到来时和他低语的中年人——笑着对他解释教授的坏性格也是在城市上流社会中著名的,他自己则是教授的密友,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人们都笑了起来。
经历了这个小插曲后谈话又转到约书亚不感兴趣的话题中,但其中有一个自称为文森特·巴瑞莫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似乎对于历史十分的了解,一直在和一位身边昏昏欲睡的小姐普及战争史。后来在前往房间的漫长旅途中——这么说的原因是这酒店的面积大的令人惊讶——他与那位年轻人聊了一会,并且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在广场上的咖啡店相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旅人进入了客房中,用酸疼的腿勉强支撑住摇摇晃晃的躯体,然后将它送入舒适的卧床。
一边将头颅艰难地转向玻璃窗外,一边听着颈椎互相摩擦发出的干涩的声音,约书亚看到太阳刚刚从房顶上露出一点边缘,给波斯手工地毯上带来一点温暖,便放心地再次闭上眼睛。
“不好!”约书亚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头差点撞到天花板。他意识到这个城镇的时间是紊乱的,于是迅速地拿起床头的怀表,看着布满油污的玻璃罩下方的指针——上面显示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
一边埋怨自己忘记设一个闹铃,约书亚一边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随后迅速地奔下楼梯。下楼的过程中他遇见了汤普森先生,微微发福的企业家扶着脑袋,带着痛苦对着约书亚打了个招呼。看到这一场景,约书亚窃喜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头疼的人。也许巴瑞莫也迟到了呢,他想道。
摆动酸痛的双腿,约书亚向着记忆中广场的方向冲去:先右拐,第二个路口……呃,再左拐……然后穿过市集……连街上的污水溅到裤腿上都不管。庆幸着自己还记得来路,旅人跑到了熟悉的广场。驻足片刻以喘口气,旅人随后推开了咖啡馆的门。吧台后面的老人依旧在擦拭着那个布满繁复花纹的小瓷杯,而文森特·巴瑞莫正坐在一张小桌子的后方,用一根塑料棒搅拌着手中的拿铁。
约书亚笑了笑,对着年轻人挥了挥手。巴瑞莫抬起头来,对着他点了点头:“请坐吧。”
愉快的谈话使得约书亚忘记了旅途的疲惫,一心一意地倾听着对方的话语,然后仔细斟酌语言,回答问题或提出自己的看法。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谈话后,约书亚准备说出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我知道这听起来十分的奇怪,但是……”他看了看窗外,又起雾了。
“萨莱究竟是什么地方?”
面前的年轻人却并不显得惊讶:“实际上我在刚来的时候也曾经提过这个问题,当时解答我的人是汤普森先生,但在回答你之前,我要问个问题:你的车票也是抽奖来的吗?”
约书亚点了点头。
“哈!我就知道,我的车票也是抽奖来的。”说着他将自己的车票摆放在桌面上,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继续道:“汤普森先生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
“有人说萨莱仅仅是一个国外的地方,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无数人对那里趋之若鹜。”中年企业家说道,一边用目光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有人说那里是旅游胜地,虽说这比较可信,但我并不相信,甚至有人说那里几乎是柏拉图口中的理想国,这更不可信。这就是我的回答:我也不确定,至少那肯定是一个比这里好的地方。”
“这就是汤普森先生的全部回答。”文森特·巴瑞莫说道,“他也注意到一些人似乎知道萨莱是什么地方,但就是不说,这种人他只遇到过一次,但那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是去萨莱了吗?”
“不是,是在十个月的等待之后回到了城市里。这个中转站每周会有一趟从城里来到这儿的火车,每天则有一趟从这儿回到城里的火车,而开往萨莱的吗……目前我还不清楚什么时候能来。我能告诉你的还有这个镇子里住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得多,而我们消息的来源则十分固定。”
“呃……我昨天和格里高利教授聊过一会,他似乎对于萨莱知道些什么,而且十分着急去那儿,不知道这有没有帮助。”
说完这句话后,约书亚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的表情从平静转为惊讶,然后最终变成大笑。
“哦,抱歉,”文森特继续笑着,“你是不知道,但我们这些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的人全部心知肚明。你知道为什么那个老头想去萨莱吗?因为萨莱不属于我国,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
约书亚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亲爱的、正气凛然的、严肃的教授是要过去洗钱的!你一定能看见他的皮包——那个老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拿着它——那里面满是支票,足足有九千万!这些钱来源不干净,很容易被抓到,在国外把这些钱换成当地现金或地契,然后过一段时间再换回来,这钱就算是洗白了,格里高利教授也可以回到家乡挥霍这些财产了。圆满结束!这就是一本正经的格里高利老头的真相!”
约书亚有些呆滞,格里高利教授给他留下的印象虽谈不上好,但至少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正派人,他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转念一想,这个小镇中令人惊讶的事多了,不少这一个。待自己的惊讶过去,约书亚说:“那你还有什么我这个新人不知道的消息呢?如果有的话,请悉数指出,假如有任何不便,也没有关系,但请先告诉我这种……呃……消息存不存在。”
“啊,当然是有的了,第一件事,请你回到酒店,查查那儿的房价。”
听到这句话后,约书亚如梦初醒:“抱歉,我先走一步!”随后抬脚离开了充满着阳光的咖啡馆,进入了这荒诞的小镇中。
抬起头看着大堂上的房价表,约书亚深感自己钱包的无力:“一天一万二?这酒店是要抢劫啊,不行,得赶快退房……那我住在哪里呢?算了,一会再说……格里高利教授那个老头至少有一点说的很对……”在嘴里默默地抱怨着这里惊人的价格,他找到前台办退房手续。交了钱后,约书亚心疼地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存款:“连一天的饭钱都不够啊……”
转过身来,旅人差点撞到也在向前台走去的汤普森先生,根据威廉斯在咖啡馆的话,这位企业家应该是与格里高利有些关系——至少多找一个人谈话是有好处的。在这里似乎所有人都鬼鬼祟祟地想隐瞒些什么,还有那不正常的自然规律。
想到这里,约书亚透过挂着显示着下午一点的钟表的大堂拱顶旁的彩色玻璃窗向外望去,外界的太阳依旧悬挂在东方的山上与自然的力量抗争,竭尽全力地压低自己的姿态,丝毫不顾创世主给它的叮嘱。尽管如此,这违背神愿的太阳却给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带来一丝可以捉摸的确定性,刚来的时候他看到这场景十分惊讶——这在他身上十分罕见——而现在看到这正午的/早晨的太阳,他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一边想着,旅人走到了大堂茶吧中,那里已经集结了一些人。似乎在这个中转站大家除了闲谈没什么事干。在柔软的棕色扶手椅中坐着苍老的格里高利教授;他的旁边是在沙发上歪着头,似乎正在倾听什么人说话的布伦瑞克大公夫人;而她倾听的对象正是一位穿着灰色修道院服饰矮小老女人,她的语速极慢,却并不使人焦急,这些词语中仿佛有魔力,令人宁静。她正在讲述自己在国外一个小城的见闻,即使到了故事令人兴奋的节点,温柔的音调也丝毫未变。
“这位是以马内利修女。”汤普森先生不知何时凑到约书亚的身边,轻声说道,避免破坏这近乎于神圣的气氛,“她一生致力于救济各国的穷苦之人,曾经捐出自家所有积蓄捐献给贫民窟的民众,曾以一己之力组织过一场灾难性的政变,阻止了无数无辜民众的牺牲——代价是在国家监狱中以叛国罪关押了五年。她是是无数下层人民的恩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是以马内利修女资助了我的学业,资助了我的商业梦,才让我走到今天。”中年的商人说道,“她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只有她能够登上火车吧……”汤普森先生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的树梢。
“等等,您刚才说‘只有她能登上火车’这是什么意思?”约书亚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她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商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抱歉,那为什么一个高尚的人能够……”
“你不知道吗?公告牌上……算了,等修女说完她的故事再带你去。”说完,汤普森先生将椅子向前挪了挪,抬起头,仔细倾听每一个词语,努力仰望这矮小的巨人。
当人陷入困境的时候,往往会不知所措,正如当一只狼冲进羊群,它们不会逃跑,而只是缩在一起并祈祷自己不是那个倒霉蛋。我们总是嘲笑“愚蠢”的动物来尝试抬高自己的地位,殊不知自己的文明是建立在“幸运”之上的,心高自傲是我们的通病,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办到真正的谦虚,而人们的第二个通病则是意识到了却仅仅是“意识到了”。你可曾有过在犯了什么错之后只是呆立在那里而什么都不做?这是我们天性的一种表现:丛林法则中,感受到危险后最保险的对策就是不作为——如果你惊慌失措,会造成更糟的结果,中国也有句古话:“以不变应万变”,这不正是消极姿态的一种表现吗?
但是在这个孤立而又复杂的社会中——这么说是因为在生物圈中,人类的社会基本是与其他结构所分离的,我们与其他生物们的交流仅限于“控制”、“驯养”与“捕猎”——我们在困境中的选择多了很多:比如现在的约书亚将要做出的选择。
在酒店的时候,汤普森先生告诉他六点半他会在火车站前方的广场上等他,而当他提前到达时,悲哀地发现这时常出现的浓雾再次笼罩了石砖广场。和以前一样的,无数的黑色的、灰色的人影出现,四处行走,而奇怪的是这一次的人影看似更加清晰,如果盯着其中一个仔细看的话,能够勉强辨别出它(他?她?)们的动作:有些站在模糊的站台上迷茫地环顾着四周;有些又像是在赶时间,匆匆地抬着手臂跑过广场,撞进咖啡馆四周的阳光中;有些像是在寻找;而有些则是在等待。这些人影仿佛在扮演一出皮影戏,它们认真地、一板一眼地演着这个中转站中的人间百态,用自己的行为绘制一幅宏大的浮世绘。但是这些人影的行为却是那么的真实,甚至能够从这些动作中看出它们所拥有的情感。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预示着傍晚的来到,约书亚却没有像他平常会做的一样焦虑不安地揣测此时汤普森先生的行为或情绪,因为有一个灰色的人影站在他的面前,隔着白色的雾气,彼此凝视。
面前的那个人影——或者是什么未知的生物——与约书亚身高相仿,能够勉强辨认出脸上的五官与身上的衣饰。那个人影此时正歪着头,打量着面前的旅人,而旅人也正用自己的目光审视着它。往常不管这些人影的数量多么多,当任何一个人走过的时候都会忽然消散,随后再次凝结在人的身后。而这个生物——约书亚已经判断出它有着一定的智慧——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我们也不过是在迷雾中穿行的人影罢了?约书亚想到,我们与他们的界线到底在哪?也许根本不存在?
时间是静止的。面前的人形生物似乎也在思考。他与我所想的是否一样?或许在我们二者之间不过是一面覆盖了水蒸气的镜子罢了?
想着,约书亚伸出了自己的手,缓慢地穿过面前的空间,试图找到那一面镜子。
令人惊讶的是,面前灰色的存在也伸出了他那瘦长的手。
淡褐色的与灰色的;多样的与单调的;这边的与那边的;清晰的与模糊的;存在的……与存在的。
在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约书亚的脑海中闪过了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巨大的穹顶上所绘制的《创世纪》中的亚当与上帝:两只手,人和神,如此地接近……
但就在这时,雾气散去了。面前灰色的人影扭曲了一下,随即跟着小镇景象的出现而化为乌有。
但还有一线之隔……
约书亚的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但触碰到的仅仅是空无一物的空气。
第三天
又是一次错综复杂的经历;又是一次暗藏玄机的谈话。
约书亚开始回忆,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仿佛留在中世纪的中转站之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离奇。正如现在悬挂在天空正上方炽热的太阳,照耀着在凌晨却依旧醒着的旅人。
昨日傍晚,在那次几乎成功的接触之后,汤普森先生赶来了。与他平时的宽厚截然不同的严肃呈现在他的脸上——这使得约书亚十分不自在。
“抱歉来晚了。”总是笑嘻嘻的中年商人沉着脸对着旅人说道,神情中没有一丝愧疚的影子,“我能看出来你并没有足够的钱用以支付房费,这些权当是见面礼了。”他掏出一沓钞票。在被钞票的厚度所震惊的同时,约书亚想:我们又不是初次见面。看出他内心的自言自语商人说:“这只是个给你钱的理由罢了,拿着。”年轻人伸手接过那些钱,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这次谈话对你我来言都十分重要,但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尽快完成。”抬起手臂看了看腕表,汤普森先生继续道:“你可能对我的态度有所顾忌,但是鉴于那个人不在,我也不用遮遮掩掩了,直接切入正题。”
约书亚本来想问所谓的“那个人”是谁,但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严峻的脸庞,便没有再说什么。
“你是新来的,不明白这里的规则——虽说我们也是摸索过来的,但你的领悟速度让我十分失望:难道在谈话中没人透露给你任何蛛丝马迹吗?算了,跟着我来。”说着,汤普森先生摆动自己裹在手工西裤中的双腿,带着约书亚向着火车站的方位走去。
到了车站的出口处,商人停了下来,指向老旧红砖墙上的一块挂满泛黄的纸张与布满刮痕的铁制铭牌的木板,说道:“这是被我们称为公告牌的消息来源,每天我们都会到达这里查看上面的消息。为了节约时间,我会删繁就简,将上面主要的内容告诉你。”
“第一,拿出你的车票。”汤普森先生说道,约书亚从大衣的内兜中小心翼翼地掏出绿色的车票。
中年人看了看他手中的车票,继续道:“能否登上前往萨莱的列车的一个关键衡量标准,在于你手中车票的个数。”商人掏出自己的车票,“看,我手中的车票一共有三张,也就是说我有五分之三的几率可以登上列车。”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但规定就是规定,不能更改。你所看到的雾气可以说是某种检查措施,其他的我们还没有查清楚。”
“第二条,在这个中转站中是没有执法机构的,也没有任何国家或组织对这块地方、区负责,所以犯罪——理论上讲——是允许的。当然我不是鼓励你去抢他人的车票——这么说的主要原因是被抢人有可能对你做出一些有损你个人生命安全的事情。”
“第三条,在火车到来前十五分钟,车站会敲响教堂上的大钟十三次,以便客人们及时到达。”
“第四条,任何损害中转站公共财产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如果……”
汤普森先生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了共三十七条的中转站法则,并且详细地叙述了每一条的限制范围与示例,就在约书亚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时,商人的腕表突兀而尖锐地响起,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不行,时间不够了。”商人皱着眉头道,随后抓住迷迷糊糊的约书亚的手臂,拉着他在太阳下向旅馆的方向走去。当他们踏进大堂的时候,十一点的钟声正好敲响。
“第十六条,夜晚十一点至凌晨两点半之间任何时间旅客都不许在街上逗留,否则后果自负。”约书亚想起了条款中最特殊的一条。
回过神来,年轻的旅人依旧驼着背盘着腿蜷缩在床上,紧皱着眉头,尝试着将每一条线索拼接起来。从刚来到这里开始……
混乱的时间……不时出现的雾气……不不不,这些不重要,真正关乎到这里的……抛掉细枝末节……
教授。
对,他是我第一个碰到的旅人,约书亚想,他的种种不正常……洗钱?马丁说过,但可信吗?应该吧……否则无法解释格里高利的急迫……那么,萨莱……他好像提到了公告牌……不重要,有足够的理由……
理由?在上学前,他就已经学会了有时候人做什么东西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对自己幼年最初的记忆就是自己费了大把时间爬到水泥高台上,却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通透的空气。当然,最后的结果是被大人抱回家中。当时记得有一个人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做?
本来小约书亚是有无数个回答的,例如不开心了、那里好玩、在那里能看到整个街区……
但他却语塞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而又谈到问他问题的那个人……很像另一个人呢……
文森特·巴瑞莫。
开朗,学识渊博,并且……完全不可疑。除了那句诡异的话:“这个镇子里住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得多。”之外,应该说他是这里唯一一个像正常人的人。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都不正常。
约书亚自嘲地笑了笑,那么自己就是个不正常的人了?不,自己本身就不正常。小时候不善交际,只喜欢自言自语,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端,考试时都靠自己那一点小聪明得一个不错的分数,当别人在外面打球时,他只是一个人坐在家中,听着音乐,用一小截铅笔在泛黄的作文纸上写一些只有自己能理解的东西。仿佛从小开始约书亚就是一个怪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约书亚对自己说,继续尝试着理清思绪。
汤普森先生。
他仿佛在避着某个人……也就是那个“他”……还有车票……车票的多少意味着能否乘上开往萨莱的火车的几率,但自己又为什么必须要坐上那辆火车呢?争强心?好奇心?又或是别的什么……但是看起来汤普森先生并不着急坐上火车,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但至少他是可信的……他可能只是一个想要帮助别人的……很有可能……跳过他……
等等!
约书亚把头支在手上,头痛欲裂地尝试着回忆他与汤普森先生的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在如乱麻般的黑白文字当中,只有一个词像是血染的一样显眼。
我们。
年轻人的眼睛睁大了。
一个组织,或者至少是一个共同利益的群体,少至两个人,多的话……约书亚打了个寒噤。
他青年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幻想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例如假设整个世界都只是一部游戏,而我们只不过是深陷其中的玩家;或者是这样的猜想:自己不过是一个智商不正常的人,而周边的所谓的人们不过是某个神秘组织雇来的演员;或者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篇平庸的作家所书写的小说——因为只有平庸的作家才会闲来无事描写某个人的心理活动,而且那么生硬。
所有人都在骗我,或者只是几个人?
虽说表面极度谦虚,但约书亚实际上是一个狂傲之至的人。自己在被人夸奖时会在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但这些或真或假恭维的话却正在填满了他心中名为“自卑”的空洞,而某个中肯或阴损的评价只会让他产生无名怒火——当然不会表现出来。约书亚扪心自问,在他的生活中,只许自嘲,而不许别人评论自己——更不用说欺骗了。
但是加入他们是好意呢?汤普森先生提到过有人曾经给予他一些蛛丝马迹,但只不过是他没有理解罢了,而告诉他最多东西的人是……
文森特·巴瑞莫!一定是他!那么说汤普森先生是想要帮助我了,那又为什么呢?
脑海中想着这个问题,约书亚从旅馆的床上跳起,将手伸向搭在橡木椅背上的灰色大衣,但在即将触碰到时,他的手停住了。
我到底为什么要去萨莱?
一切的开始只是自己想要逃避沉闷无聊而且十分令人困倦的工作与生活,到了现在,在这个豪华的旅馆中,自己却没有感到一丝舒适,反而带着一种焦躁的心情绞尽脑汁地分析见到的人谁在骗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手缓缓下垂,旅人坐到了椅子上,用后背靠着椅背,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
时钟滴达地响着。
年轻的旅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半睡半醒地度过了后半夜,直到凌晨四点的钟声响起,约书亚才抬起因为长时间低头而酸痛的脖颈。
他站起身,伸直脊骨,听到身体内部的咔啪咔啪声,然后再弯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大衣。这件灰色的风衣自从父亲送给他以后,已经跟随他数十年了,上面早已布满各种划痕,凸起的线头,轻微裂开的口子,以及一处灼痕。虽说它曾多次被送到裁缝店重新缝合,修理,但约书亚总是会要求他们保留这处灼痕——仿佛是一种习惯吧,或是一种纪念?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穿上大衣,踏上皮靴,约书亚走出房门。一边下楼,一边给自己定这一天的计划。
曾经浑浑噩噩地过每一天,而现在则因为某个没有理由的目标所奋斗的旅人继续在心中理清思绪。
走到大堂里,约书亚首先闻到下雨时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令人很不愉快的味道。随后听见酒店院子中唯一的一棵树发出的声响,这株银杏树的叶子互相摩檫,震动着将忽高忽低的和弦送到人的耳膜中。大堂中空无一人,窗外小雨正淅沥沥地下,背景是蓝黑色的阴沉天空。前台上摆放着的记账册被一阵穿堂风吹得瑟瑟发抖,引得约书亚也裹紧大衣,然而冷气依旧灌进了他的衣襟。
站在台阶上,年轻人沉默了一会,笑了。这是他最喜欢的天气,什么都全了,就差一本书,再加上一小碟花生米。读书时一抬头就可以在玻璃上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孔,觉得冷了,就再加一件衣服,热了就敞开。他并不是喜欢下雨天,而是喜欢这种无人的气氛。
缓缓走下楼梯,约书亚站到沙发面前,端详着上面的纹路,然后转身,坐了上去。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自嘲的笑了笑,又坐下了。
小雨转为雷暴,闪电击打在酒店顶上,震得整个大厅都颤抖了一下。
约书亚把手伸进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银色酒杯。威士忌。
就差花生了,他想到,脑海中勾勒出自己进入酒店厨房,从橱柜中拿出一袋小吃的景象。但身体却不愿离开这温暖的沙发。
打开酒瓶,约书亚闻到了久违的味道。
在他大学时,家里有一笔别人给的闲钱,为了仔细地观察别的大学生是怎样生活的,他从中抽出一部分用来买酒,结果悲哀地发现对酒十分反感的自己竟然遗传了父亲的酒量。
拜这所赐,他在大学中十分受欢迎,不管谁聚会都会叫上他。但那时约书亚却有种莫名的焦虑:他们是爱我这个人,还是我这个人的面具?身为一个怀疑主义者,他甚至会花大价钱购买窃听器,妄图偷听到被人真实的看法,然而最后总是因为这种那种的原因不了了之。
突然站起身来,约书亚走向了通往厨房的走廊。随着雨声的加剧,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
仿佛从空中向下看,一对母子蹲在一个横卧在地面上的人旁边。一辆黑色的车。几乎冻成冰的雨点从晚秋的天空中落下,砸在人的头上。街灯照在柏油上。人的议论声,交流声,说话声,窃窃私语声,如同被削尖的涂了油的针一样刺耳。陶瓷。驼着背的,穿着制服的警察。肮脏的地面。坚硬。粗糙。寒冷。人身边有一个人。一个躺着的人。他的脸乌青。他的衣服整洁。他的手里攥着钱。十四。雨越下越大。
一道闪电划破逐渐泛黄的天边,数秒后传到耳中。
而这个年轻人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在冰凉的大理石砖上矗立着。
直到雷暴的声音降到人耳可以勉强接受的程度,约书亚才活动了一下关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到冰凉的厨房中翻出了两把花生米和两个酒杯。也许还有人呢,他想。
预言成真了。
大厅里有另一个年轻人弯着腰坐在沙发上,他的眼镜片泛着微光。
文森特·巴瑞莫疲惫地笑了笑,说道:“难不成您也喜欢凌晨?”
清澈透明的液体被倒进了玻璃杯中。“你的。”约书亚说。
文森特接过去一口喝掉了全部,随手又抓了一把花生米,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快要到了吧。”
“什么?”
“时间。”文森特含混不清地说,用手一指窗外,“快要到了。”
“什么时间?”约书亚疑惑地说。
“按照《圣经》上的说法,这叫审判日——我今日呼天唤地与你凭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选择生命啊,让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留存。”
约书亚沉默不语,他考虑过几百种开场的方法,几百种应对的方法,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况。
“我不信神,不信神所给予我们的一切。”文森特用拉丁文说,“讽刺的是,我的家人想让我做神父——他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可惜我不是。”
宗教。约书亚对这个词语有着双面的印象。一方面憧憬着那苦修的,宁静的生活,虔诚的,安宁的心灵,而却一直在心中蔑视他们。自己的父母都是无神论者,但给他起的名字……充满了宗教色彩。
“不谈这个。”文森特坐直身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约书亚。雨又大了起来,银杏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上下浮动,仿佛海洋中的一叶扁舟。
“每次看到下雨,我就联想到十字军。不知道为什么。头脑中永远存在着破败的城堡在阴云之下的景象……你明白吗?那种恢弘的气概,带着愚蠢的英勇劲……爬过一座座生着荒草的小丘,向着不可能达到的圣地冲去……他们和雨点一样啊,不可逆转的命运……不,雨点可以逆转,但他们不行……坐着船冲向耶路撒冷。”文森特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敬愚蠢。”他说,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您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什么样子,您在我内心中的定位便是什么样子。假设您是一位善良的官员,每天都会施舍一些钱财给趴在您门口的乞丐,他们满怀感激地对你伸出双手,喊道:‘D先生,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的心中充满成就感,也无暇顾及那群可怜人的尊严,掏出一把钞票放在地上。他们扑过去抢,您为他们卑微的态度感到高兴,您宝贵的的自豪感得到了满足——随后您发现其中一个乞丐正拿着您的钱包飞快地向小巷中奔逃,您愤怒地追了过去,他用手中的石头向您的脸掷去。这时我在街口出现了,一眼就看到了您追赶一位衣衫褴褛的人,狠狠地用脚踹他,口中骂着他,并将他手中的一个褐色的物体抢过来。此时我不会注意到您的愤怒和那人嘴边狡黠的微笑,只会举起手中的照相机拍下眼前这恐怖的场景。第二天在一家小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富有官员殴打乞丐》。每一个不认识,不了解您的人都认为您是一个十足的混蛋,而您的朋友们纷纷与您断绝交往,并用愤怒的眼光审视着您。作为新闻提供者的我义愤填膺地指责您的无耻,并且带着一群正义的小市民围到您的家门前,用手中的鸡蛋,石头,塑料块扔向您的阳台有一块甚至砸中了您的眼眶。您的家人被辱骂,您的孩子在学校中被孤立,民众甚至举行了游行示威,并找出那个小偷乞丐,对其发动捐款。小偷乞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诉说您是怎么将他乞讨一天的所得悉数抢走,又是怎么用脚尖狠踢他的腰部。这次行动再次煽动了人们的情绪,现在您的名字响彻全国,全国最大的报纸也报道了此次事件,所有人都咬牙切齿地对您口诛笔伐,甚至有人将您告上了法庭,在重重压力下,政府也宣布了对您的处分,一时间腥风血雨,不同民族的,不同信仰的,不同政见的,不同阶层的人们均将矛头指向你。我们不妨假设不久后,您因为伤口感染和接连的打击而去世,而报纸上的标题却是:《无良官员约书亚·D畏罪自杀》。真是一出荒唐的悲剧,您说是不是?然而事实正是这样的,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因为不管您作出的辩解多么真切,那个小偷乞丐的一个可怜的表情就能让您之前所有的努力土崩瓦解。偶尔有明白人为您辩护,也会被诬陷成您的同党。曾经有一位伟大的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他的大众心理研究报告《乌合之众》中提到过,群众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他们的愤怒势不可挡。我认为唯一和狂热的群众有一战之力的便是独裁政权,然而它的覆灭是必然的。如果您说理性能够抵抗他们的话,那更是大错特错,不管多么优秀的人在群体中不过是一个白痴。我们无力抵抗群体。”
一道泛着白光的闪电从天空中狂舞而下,击打到某个物体上,戛然而止。过了几秒后,雷声传来。约书亚手中的酒杯里的酒因为声波而相互挤压,几滴忘忧琼浆落在了地毯上。木制的矮桌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约书亚抬起头,面前的年轻人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正用狂热的神情盯着自己,仿佛在咆哮着:“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说出来!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不是吗?”
“抱歉我可能有点语无伦次。”文森特说,又饮了一口酒,“看你的样子像个明白人,理性而善良,第一,能理解我说的胡话,第二,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约书亚明显看出面前的年轻人已经微醺。
“但我会啊!”文森特突然降低声音,耳语道,“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每天日落时,我都会反思自己这一天干了多少事——有时是零,有时又不可饶恕……就在我来的前几天,我……”带着眼镜的年轻人将头埋到臂弯中。
“后悔啊,后悔啊。本来可以避免的一件事,就在那个小巷里发生了,毫无意识的发生了,你能想象吗?就那么,突然一下,把石板都吓了一跳,对,真的跳起来了,因为铲子。月亮就那么挂在漆黑的天穹上面,对下面的小小世界不管不顾。恐怖。人竟然能失去控制到这种地步,那一刻我的信仰崩塌了——虽说本身就没有——我成为了本以为永远不会成为的人。那种崩溃感,无力感,真是……”
一个响雷再次轰下来,在震动之余映出了文森特·巴瑞莫煞白的脸孔。
他指了指天:“要是按照宗教的说法,这叫做天谴。”
“因为我在来这里三个月零十五天又六个小时之前,杀了人。”文森特用出奇平静的声音说道,仿佛在讨论自家的沙发坏了一样,嘴角带着一丝悲痛的微笑。
第四天
“哦。”约书亚说,语气中没有一丝惊讶。
片刻的冷场。单调的雷声再次响起。
文森特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尝试用冰冷的空气冷却自己炽热的内心。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在手术刀从衣兜中拿出来之前,我曾经为了确认时间,看了无数次手表,只为了在那个有着象征意义的时刻,将他杀死。”
“有人说,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是一件困难的事,而我所经过的三十余年的生活中,却无一不是努力地将自己暴露给别人。可惜思考是人类的天性,在酒馆中,马路上,法庭中,我无时无刻想对着所有人大喊:‘那个人就是我,就是我!’而经由颤抖的嘴所说出的却是‘不知道。’”
“从那个酒气熏天的巷子里走出时,想法并不存在于我的脑海中,那是自降生以来的唯一一次,大脑完全什么都不想。而实际上,我应当狂笑,或者大悲,亦或是恐惧或愤怒,但并没有,当时的我没有一点一滴的思想,只是放任这副肉体颓然地向前走着。”
“听着这些话,你可能会认为我深思熟虑,才最后干出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然而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案子,确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的。”
“你也许听说过这件事,但其幕后所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你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普通的医生身上能有着那么多的……故事。”
“我很开心自己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倾听这件事的人。那么,准备一下。”
说到这里,文森特·巴瑞莫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放松的表情,甚至有着些许欢欣。
“我于三十二年前的一个春天,一个温暖的午后,出生在乡下的一个农场中。我家一共有八人,祖父,我的父母,舅舅,堂哥,大哥,二哥以及我。那个农场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可以说,那里是一个现代伊甸园。所有你可以想象得到的美好事物似乎都集中于那里。如果你在那里,可以看到遍地的牛羊,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场,以及红色的谷仓。当时还懵懂无知的我,常常找祖父去问各种傻问题,而他总是微笑着给我解答。祖父曾经是镇上的教师,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那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总是到我们家来,母亲就会微笑着从厨房中拿出好几盘点心与茶。馋嘴的我总是和祖父的学生抢,他们会装模作样一阵子,然后将点心让给我。”
“在祖父的学生中,有那么一位高大的,年龄明显比其他人大的中国人,与我的父亲关系极好。父亲与他正好相差十岁,他们刚开始仅仅是学业上的互帮互助——家父与他均学医——随后变成了某种友情,跨越语言的友情,在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小小的我总是能感到智慧的火花在碰撞。就是在那个狭小,但是总是阳光普照的房间中,我找到了我的信仰——智慧。虽说那时的我也读不懂佛洛依德,或狄更斯,又或三岛由纪夫,可您听说过小孩子的直觉吗?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例如当时我可以从一个人的语气与表情中推出此时此刻他的感情,而到了现在就没有那么敏锐了——也还有残留,例如您现在是在回忆吧?”
他说的没错,约书亚的确在回想着自己的家人。他所害怕的并不是人的愤怒,而是人的无奈,当他的母亲尝试着使他去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真正说服他的仅仅是拒绝之后,母亲不耐烦的一句:“好吧好吧。”
说来奇怪,为什么总有人喜爱给予别人“选择的自由”,而还是希望他/她能受自己掌控。在此种情况下最常出现的句式是:“好啊,如果你选择这个,不过是失去……然后……而已,选择权在你手里,以你的意愿为先。”然后摆出一副‘我为你受苦受难,你却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表情。亦或是用嘲讽的语气做出让步,使得脸皮较薄的诸位仁兄无法忍受,在令人不快的未来和对方一瞬间的情绪中选择抛弃了前者。对这种人最好的对策便是恬不知耻地回答:“就这样吧,谢谢你给我自由。”然而此种人却是少之又少。
“人是适应力极强的,而又极为敏感的动物”
“我猜对了吗?约书亚·D先生。这说明我的感觉还没有变迟钝。那么,言归正传。”
“在之后的十几年的成长过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普普通通的学校,普普通通的友谊,普普通通的家庭,普普通通的人生,我本以为自己仅仅会成为一个如海边沙砾一般,被上帝‘批量生产’的人。然而我错了。儿时的信仰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而这时,直觉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大脑中无数的神经元。也就在这智慧的大门为我敞开时,一个怪小孩诞生了。当时的我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怎样讨好别人,不懂得所谓的人的恶意,别的人都疏远我即使这样,那段时间也是我最为幸福的时候。”文森特摘下眼镜,将它轻轻地放在桌上,面带着仿佛自己儿女就站在面前时的微笑。
“然后我长大了。似乎只有那么一瞬间,我成为了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与他人打成一片,爱笑爱闹,然而在人后,我最喜爱的事情还是读书。即使吸取不到所谓‘智慧的结晶’,但也能找到‘感情的共鸣’,在一个寒风呼啸的白天,天空无比晴朗,而我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本《群魔》。”
“再往后的生活没什么可以叙述的。压抑自己的本性,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不过如此。”
文森特·巴瑞莫咽了一下口水,仿佛是要平复自己的心情。
“在我二十三岁那一年,一切发生了改变。还记得那个中国学生吗?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位医师,是我所在城市里医院的大夫。那一年,父亲得了尘肺病。在我们这个烧煤发电的城市,尘肺病似乎是所有人共有的特征,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他又得了肺痨。”
等等,约书亚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一个细节,刚要问,欲言又止——你们那里烧煤?
“我们把他送到那家医院,中国医生答应会好好照顾他。此时父亲的病情似乎已经恶化,没日没夜地咳血,黑色的痰不断地涌出,有时咳嗽甚至会持续几十分钟。治疗费,医药费,专家就诊费,住院费,事务费,家中的水电费,食物费打点给各种职位的各种人员的小费,直到最后,丧葬费。在那个时段,我们全家人眼中、口中、耳中、手中、心中的都是钱!钱!钱!该死的钱!于是整个家庭垮了。到了父亲去世前的一周多,一家人在租的地下室中围在油腻的桌子旁啃土豆时,大哥突然说了一句:‘要不要……放弃吧?’他抬起头,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们。”
“片刻的沉默。堂哥抬起头:‘你还是人吗?’然而他眼中的神情却明明确确的在说:‘我同意。’真是可怕,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但没人敢说出来。等到下葬的时候,大哥在父亲的棺椁前,扫视了我们全场,他那闪耀着光芒的眼神仿佛是在说;‘我就说吧,这样最好!’”
“随后,又是一个欧·亨利式的转折。在父亲去世后四个月的一天,我们城中出名的‘信息站’,一个杂货铺老板,突然一脸悲痛地闯入了我们家的客厅。当时,天气十分闷热,透过空气看,一切物体都微微地扭曲,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有偶尔吹来的一丝凉风,但转瞬即逝。因为热胀冷缩,家门口的青石板不时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水洒在地板上,瞬间就洇出不可名状的图案。树木立在道路两边,也都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奇怪的是,天空中看不到太阳,只有白的发亮的天穹像一片布一般,罩住整个城市。街道上的臭水沟中泡着无数的蚊蚋的尸体,它们随着空气的流动一边翻转一边沿着数学家幻想中的螺旋道路旋转。我们家在火力发电场旁边,那里热腾腾的水蒸气总是从小巷中翻滚着袭来,带着酷热的热浪,使人头昏脑涨,为了享受到些许微风,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堂哥将浸在水里的被单罩在屋檐上,让它一点一点地往下滴水。就这样,大厅中保持着微风与酷热水蒸气的微妙平衡。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一家子正在端详放在桌上的一沓钞票——那是父亲去世后,我们还完债后的第一笔钱财。”
“就在这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一个中午,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杂货铺老板马尔内一脸悲痛地掀起滴着水的被单,一丝不苟地向我们通报那个消息。虽说所谓悲痛的神情在马尔内饱经沧桑,而又胖乎乎的脸上只是显得滑稽,但出于礼仪,我们一家人都站起身来。”
“‘前几天,’马尔内开始叙说,‘前几天我在尊敬的伊塔洛·波尔菲利奇勋爵家喝茶,’他顿了顿,以次显示自己朋友的高贵,‘伊塔洛·波尔菲利奇告诉我本地医院的院长马克·沃克听说看护房的护士卡兹琳娜·黑斯廷斯跟一位肠胃病病人考雷德尔先生谈论到了关于文森特·巴瑞莫先生’他向我扬起了手,被一大串名字和闷热的天气弄得云里雾里的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马尔内看起来有点不满意,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关于您深受他人敬重的父亲卡尔·巴瑞莫的……离去。波尔菲利奇勋爵说沃克院长听到黑斯廷斯女士跟考雷德尔先生说,就是那个中国医生,那个庸医,将您的父亲治死了。’马尔内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将手杖拄在地上,看使用他那华丽的靴子十分闲适地制造噪音。”
“在皮靴所发出的声响中,母亲敏锐地抓到马尔内那一大串话中的重点。”
“‘您是说,那个中国医生把卡尔治死了?’”
“‘是的。’靴子发出的吱嘎声停止了,‘我很抱歉。’”
“‘没事……谢谢了。您可以走了。’母亲虚弱地说。卡尔内再次露出一个悲痛欲绝的神情,随后迈着欢快的步伐离去了。”
“后来,我们听说当那个可怜的中国医生听说全城都在议论杂货店老板卡尔内通过一连串诡异的交流而得知我父亲去世的‘秘密’时,仿佛突然老了十岁一般。他到处出面解释,然而每个人都只是带着蔑视的眼光看着他。”
第五天
约书亚站在教授旅馆房间的阳台上,紧张地向里面漆黑一片的客厅张望。
似乎没有人。
年轻的旅人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赤脚踏在地毯上,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能够隐约听到教授在卧室中用笔沙沙写字的声音,意识到这里隔音效果极差,便尝试用脚尖行走,同时扫视整个房间,看看能否找到车票的蛛丝马迹。
在晚上十点,一个贼潜入别人的房间时的感受莫过如此: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在嗓子眼中仿佛有什么堵着,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这也许是人一生中感官最敏锐的时候。
旅人走到一张矮桌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桌面,试图感到一张纸厚度的凸起。
摸到了!约书亚的嘴角上扬,可惜他失望地发现就着昏暗的月光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张关于心理学的研究报告。
砰。
旅人的小脚趾撞到了桌子腿上,钻心的疼痛一波一波地袭来,约书亚一只手捂着嘴以防止自己发出声音,但隔着一堵墙尚且能听到写字的声响,这种噪音教授怎么不会听见呢?
笔尖触碰纸面的沙沙声停止了。约书亚迅速地躲到桌子后面,期盼视力不佳的格里高利教授不会看到他。
房门打开了,亮光漏了出来,旅人可以看见教授披着毛皮大衣佝偻着的身形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老、瘦削,他不禁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教授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将房门关上了。
约书亚松了口气,继续寻找。
地毯缝中,旅行包里,沙发上,甚至钥匙孔中,约书亚找遍了整个房间,却依旧没有车票的踪影。
旅人依然汗流浃背。
突然,约书亚的头脑中闪出了一个想法:格里高利那个吝啬的老头肯定会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手边呀!所以说,车票一定在卧室里!
但是……怎么进去却不被发现是个问题。
年轻人停止了动作,四周没有一丝声音,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格里高利教授再次推开门。
约书亚抓紧机会,逃到阳台上,以一堵墙为掩体,小心翼翼地避开教授的视线。
教授走到他的旅行包旁边。
约书亚全身的血都静止在由心脏输往身体各部的路上:他刚刚动过教授的旅行包之后并没有将里面的东西整齐地码好——巨大的失误。
拉链打开的声音。
教授惊呼的声音。
约书亚闭上眼睛,等着格里高利发现一个贼已经进入他的房间。
但是教授的惊呼是因为箱子的倒下,里面的东西撒落了一地。
约书亚深吸一口气,飞速地冲向阳台的另一边,然后翻身,玄之又玄地踩到酒店外壁第一个凸起处。
他踩着这凸起,缓慢地向卧室的窗户爬去。快要到时,约书亚将窗户慢慢地推开,腿搭上窗口,随后一使劲,翻进了卧室。
一进卧室,约书亚先是被灯光晃到了眼睛。下一秒就看见了摆放在书桌上的绿色的车票。
年轻人迅速地抓走车票,塞到自己的兜里,然后弯下腰,将鞋子穿上——要不然太碍事。
他听到格里高利教授向卧室走来,再次跳到墙壁外面的凸起上,伸手关上窗户。
教授正好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没什么异常,坐下来,继续书写他的论文。
约书亚从阳台上跳进客厅,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边,轻轻地打开一个缝,从中挤了出去。
站在明亮的走廊中,他的心脏依旧狂跳不已。
深呼吸。
约书亚向前走去,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汗水所浸湿的车票。
还差三张。
面前是铺着华丽红地毯的走廊,天花板上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盏璀璨的水晶灯,将已经被割的支离破碎的光亮随性地洒在四周金黄色的墙壁上。就连墙角处壁纸和地毯交界处也呈现完美的直角。整个酒店的内饰放在任何超级大国的首都也是一流的,尤其是两条走廊相交的地方更是雕刻着古雅的塑像,甚至光源之间所形成的阴影也像剪纸一般,给地毯带来了一丝立体感。仔细观察,这个酒店的每一处细节都无可挑剔,其工程量一定也令人咋舌。
不满地撇了撇嘴,约书亚想起了他略显寒酸的房间——虽说相比较于他在城市中的公寓,已经豪华的不得了了——和走廊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堪入目。这里的面子工程做的真好啊,他想,和我去过的某个国家很像呢……
看似无所事事地在迷宫般的走廊中闲逛,年轻人脑海中确如闪电般闪过一个又一个的想法,但随后就被自己否决,他正值巅峰时期的大脑全力运转,但在思考的洪流汇入智慧的汪洋种中时,他也意识到了在深深的海底,那没有一丝光明,但同时也是最安静,最死寂的海底,有几个仿佛克苏鲁一般蛰伏在思想深处的想法还在将自己的触手伸向海面。
为什么要偷车票?
为什么要帮助文森特?
为什么要来格里高利教授的房间?
而在最黑暗的下方,在无尽的尽头,还有一个比所有问题都要严酷,比所有答案都
理智的疑问:
为什么要去萨莱?
然而即使是最顽强,最理智的海怪在情绪的巨掌面前也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宠物罢了。此时约书亚已经可以灵活地运用忽略的浪潮,将海怪们所掀起的所有波涛都一一抹消,剩下的只是那个紧紧捉住他内心的目标。
摆动双腿,约书亚像走廊的前方走去,从拐角处的窗户可以看到墨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点星辰的苍穹只有半轮残月隐藏在一团不怀好意的薄雾后面。他浑身冒着热气,一半是因为之前剧烈的运动,一半是因为这个楼层温暖的温度。从窗棂间不时地吹进一丝凉风,带给约书亚微不足道的清凉。
烦躁的心情掺杂着不知所措的行动,约书亚只能在走廊中行走,试图经过时间的推移,出现一个类似于古希腊戏剧中deus ex machina的角色来做它名字里所表达的事情:解围。
大约在大学时,戏剧教授曾经讲到过这个“神”的作用。教授是一个圆滚滚,头发花白的胖老头,总是眯缝着眼睛,然后用手一推眼镜,说道:
“古希腊,古罗马戏剧中往往有一些发展到连编剧都无法将其带回正轨的情节,这时就需要所谓的解围之神”教授转身在和空气一样潮湿的黑板上艰难地写下dues ex machina这个词,继续道:“这是它的拉丁语写法,直译过来应该叫做‘由机械推出的神’……”教授讲的课总是十分突兀地开始,又更加突兀地结束,不知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还时常抬高声音说一声“明白这个意思吗?”把教室中睡着的学生——比如约书亚叫醒。
但现在即使已经深夜,约书亚也没有一丝倦意。在回想的过程中,他的意识仿佛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沉浸在自己虚度的光阴中,另一边则是在更加空虚而紧张的现实中徘徊,寻找那个可以避免的问题的解决方法。
在他的内心中,那个懦弱,但是明智的自己正在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放弃吧,放弃吧。现在停下,把车票还给格里高利教授,回到房间,好好睡一觉,然后第二天舒舒服服喝一杯咖啡,会到那个狭小但是温馨的斗室之中。回去吧……”
然而勇敢但鲁莽的自己大声喊道:“还在等什么!这会是个转机!难道你就那么想重拾自己那枯燥无聊、令人厌烦的生活吗?扪心自问,你什么时候让我掌控过这个名叫约书亚的身体?快点,快点,不要墨守成规!直接……”
“但是,你能承担后果吗?”理智的自己用微小如蚊虫的声音如此说道,却如平地听惊雷一般振聋发聩。
鲁莽的自己沉默了。
然而,就在约书亚不无欣喜地准备走回头路时,他眼前出现了一扇打开的旅馆房间的门,里面是略显杂乱的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三张车票。
deus ex machina出现了。
这三张绿色的,普通的,因为被他的主人长时间放在口袋里的车票,对于约书亚来说却如同救命稻草一般。
心中一边告诫着自己这么干只是因为外力因素,但那个懦弱而明智的自己即使受挫,还是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
约书亚呆滞了,但片刻后年轻人又向前迈了一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走进客厅,他四顾周围,没有发现主人在这里的痕迹。他绕过一张放着黑色皮箱的小桌子,走到了悬挂着镜子的墙下方的茶几旁,伸手以极快的速度拿起那三张车票,仿佛慢一秒钟就会被发现一样。
手中感到了纸的质感。
完美。他想到。抬起头时却意外地对上了镜子中,背后卧室里的一个人的目光。
糟了。
在那一刻,约书亚心中闪过了无数个解决方案,随后被一一否决。他的心脏再次飞快地跳动起来,血液瞬间冲向他的双腿和大脑。年轻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车票差点落到地上。
那人用呆滞的眼神看了一会约书亚,说道:“先生……抱歉,我正在做房间打扫。”
神智恢复清明,约书亚看到对面佝偻着的老人所穿的蓝色衣服上赫然写着“客房服务”几个大字。
“啊……没事。您没有打扰我,请……请继续。辛苦了。”约书亚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为了不使那个老人起疑心,他还特意说了一句:“我来取一下东西。”刚说完,他又自责地用拳头锤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哪有客人向服务员报告自己是干什么的啊。
走到门旁边,约书亚才注意到在墙角处有一个盛放着白色被单的华丽的手推车。他又暗骂自己的鲁莽,但同时又庆幸自己的幸运。
在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门把手时,门开了。一个穿着臃肿的西装,大腹便便的秃顶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真正的房客到了。
约书亚的头脑顿时变得反常地清醒。虽然他的腿已经瑟瑟发抖,但上肢却迅速拉过那个小推车,说道:“客房服务,抱歉打扰,先生。”
年轻人本以为这样可以蒙混过关,不巧的是那个老服务员听到了些什么,从卧室里探出头来:“啊?”
此时,约书亚的血液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转过头去,年轻人对老人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说道:“您可以走了。”他故意把“您”字发的有点模糊,期盼门口的男子会以为他是类似于客房服务小队长的角色。
那个穿着西装的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仿佛在谴责面前的小队长办事太拖沓,但还是应了一声“请走吧,辛苦了。”
老服务员模糊地听到了这句话,便向门口走去,顺便把推车一拉,差点把神经紧绷到极点的约书亚带倒。
年轻人回头对那个房客做露出了一个笑容,同时努力使自己搭在推车一个把手上的手悬空,让老人感受不到自己再跟着他走。
到了楼道里,约书亚趁着老服务员把房门关上的时刻,冲刺到一个岔路口,隐藏起自己的行迹。
直到这时约书亚才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慌乱,同时又有点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拿几张其他纸片瞒天过海一下,至少能让那个房客晚点发现车票被盗的事实。而且作为那场盗窃案的“唯一嫌疑人”,那位老服务员必定会被酒店的管理人员调查,然后撤职。带着对那个后来肯定被搜查的老服务员的愧疚,约书亚用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
真是险啊。
等等!
约书亚的手停留在了眉间。
车票呢?
对于这种费了大把的时间与精力,最后前功尽弃的感觉,约书亚曾经也有幸“享受”过几回,然而没有一次像这样慌张。
约书亚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大衣的兜里,在楼道中徘徊,眼睛却在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那三张绿色的车票。那三张弥足珍贵的车票。
有几次,年轻人已经被失望蒙上一层薄膜的眼睛被与车票同一颜色的地毯欺骗,冲过去翻找后,再次陷入无助当中。连在自己无比熟悉的公寓中找一份纸质的文件都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的他,在这个仿佛无穷尽的回廊中找三张可以攥在手中的车票无疑难比登天。
况且眼前又走来了一群醉醺醺的人。他们的大笑声几乎震穿了约书亚的耳膜,每个人都红着鼻头,甚至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神情忧郁的男人手中还拿着一瓶酒,瓶底残存着一点金黄的液体,他身边的一个胖子正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仿佛神志不清一般说着胡话。但这群乌合之众的脸上洋溢着失去理智的幸福:“去他的社会规则!去他的法律!去他的仁义道德!我们一醉方休!”他们大声喊着。
约书亚也曾经期盼过这样的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他抛不下身为一个小市民仅有的卑微的尊严。不管落到怎样的境地,他也要像一个贵族一般系紧纽扣,绑好腰带,戴上礼帽,再跟路人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祈求一点钱财——这正是他父亲所做的。约书亚永远忘不了父亲把家里珍贵的,由当地副市长赠送的陶瓷水缸拆掉,穿上他做议员时用的老旧礼服,出门走向典当铺时脸上的表情,那是百味杂陈:无奈,自嘲,愤怒,愧疚,悲哀,甚至蕴含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微弱快感,一切情绪都汇集在那张阴沉的脸上。
后来一辆车把他撞飞了。他因为着急回家而横穿马路,负全责。那辆漂亮的、锃亮的、黑色的车停在路口处,保险杠有一点扭曲,彰显着这种轿车优良的品质。有几个被宿醉所困扰的警察正无精打采地拿肮脏的黄色警戒线围住现场。父亲躺在离人行道还有两米的地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陶瓷水缸的钱。十四英镑。他脸色铁青,被压扁的礼帽飞到了红绿灯旁,礼服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电视里演的啊,这是小约书亚看到父亲后的第一个想法。
下一秒他已经蹲在父亲身旁痛哭,母亲一手扶着他,一手抚摸着父亲的身体。他听见四周围观群众感叹的议论声中夹杂着一句:“那是D议员!我认识他。”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身家一般。从那辆轿车上下走下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他匆匆瞥了一眼父亲,将一张支票塞到母亲的手中,上车离开了。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一丝责怪,责怪父亲偏偏在他赶时间时死。不久后雨下了起来,父亲的尸体被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抬走了。柏油路冒出一丝丝白气,像是在这片土地上安眠的亡魂的身影,他们在车轮下哀嚎,在半空中惨叫。雨水击打到地面上的声音萦绕在他们的身边,混杂着一点机油味。围观人群纷纷跑去避雨,只剩小约书亚和母亲站在那里,被雨淋。他们在车流之间一直站着,直到路边的街灯都亮了起来,用昏黄的灯光照亮这一出悲剧的舞台。
那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是一位名为温德森的商人,曾经和父亲同时出任议员。因为那张支票,他们一家得以在潦倒中存活,并使约书亚完成了学业。在生存与尊严之中,约书亚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
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约书亚从那个雨天中脱身,回到了去萨莱的路上。
那个喝醉的胖子的裤兜好像塞满了,有三张纸露在布满酒精的空气中。
轻轻地,约书亚把那三张“纸”抽了出来。没有任何原因。只有一种犯罪的愉悦感。
等那群人走过,约书亚抬起手来。那是一张车票和两张钞票。
活该。
他的头脑里再次闪过温德森先生责怪的眼神。
第六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