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大庆:从“毛总”到“庆庆哥”
原标题:毛大庆:风一起,我就要跳进风里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闵杰 微信公号:百万庄的小星星
2015年10月24日,北极圈格陵兰岛。 46岁的毛大庆站在格陵兰的冰盖上,积雪深到半个小腿,风吹得人站都站不住,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冰盖上冰丘起伏,分布着深不见底的冰裂缝,每年都会有前来探险者在冰漠走失或者坠入冰缝丧生。
他已经跑完了30个全程马拉松,只有这一次,让他在完事后庆幸“我终于活着回来了”。也只有这一次,让他强烈地意识到,长跑与这半年的人生选择极为相似。 对毛大庆来说,所谓的人生选择是站上了一场更艰难、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赛道。2015年3月8日,毛大庆宣布辞去万科高级副总裁、万科北京公司董事长。1个月后,由他创立的共享办公项目——优客工场(UrWork)正式亮相。
离开传统的房地产业,他开始投身最炙手可热的共享经济。他的选择,就像这个时代转型的一个切片。在中国房地产狂飙突进的年代,他在地产行业深耕20年,成就了顶级地产职业经理人的地位。而当互联网演变并释放出共享经济的信号,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新经济的风口。
“风一起,我就要跳进风里。”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影响中国”人物颁奖时,毛大庆对颁奖词中“高龄创业者”的评价颇有微词。他反驳,“创业永远需要一种年轻的状态。” 在卸下光环之后,毛大庆不再是“毛总”,他变成了“毛场长”。相比过去,他更自由,无所羁绊。他喜欢这种有张力的生命状态。
从“毛总”到“庆庆哥”
辞职创业之后,毛大庆一直马不停蹄。在今年3月离职万科后,毛大庆很快发布了自己的创业项目——优客工场,这是一个嵌入共享经济概念的联合办公项目,面向创业者和小微企业,提供低成本的联合办公空间,同时配套一系列创业服务,核心目标是助力小公司创业。
很多人将这个项目视为美国WeWork模式的中国版本。WeWork是美国纽约的一家办公室租赁公司,它的商业模式是:用折扣价租下某写字楼的一两层,然后将办公场地划分成许多小块,向初创企业和小公司收取会员费。
尽管项目本身的目标是为了降低创业门槛,但对毛大庆来说,他自己首先面临的难题是,如何给自己找一个“新家”。对于这个曾经的地产界翘楚来说,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容易。得知毛大庆创业,他的好友、阳光100董事长易小迪拿出8000平方米的闲置空间与之合作。毛大庆的“跑友”鸿坤集团董事长赵彬,一口气拿出鸿坤4个项目和优客工场合作。而北京万科,也拿出3000平方米的写字楼,和毛大庆一起做起了众创空间。对于这些老朋友的“出手相助”,毛大庆一直心怀感激。
离开万科成熟的体系后,毛大庆许多事都要亲力亲为,细到每一处场地的装修风格、家具挑选。 经过毛大庆团队的改造,原来的超市已经成为焕然一新的办公空间。场地的大部分空间都是出租工位和小型办公室,此外还有共享的会议室、财务室、健身房、咖啡厅、医疗室,有新风系统和PM2.5测量仪。这里色彩现代时尚,线条简洁明快,适合年轻的创客们办公。跟随毛大庆多年的石楠对初创时期的辛苦感触很深,“以前在万科的时候,经手的动辄都是几个亿的项目,现在讨论最多的是,到底该买200块钱还是500块钱的桌子。”
从顶级的职业经理人到创业者的角色转换,毛大庆坦言,“没什么遗憾的,那些名和利我都经历过了,我想换个活法。” 如今,他不再坐头等舱,与80、90后的普通员工一起,吃盒饭和方便面。阳光100的场地太大,走动起来太累,年轻的员工们就用电动平衡车来代步,毛大庆看到后,也一直在学着驾驭找感觉。他不允许团队成员称呼他为“毛总”,谁这么叫就扣谁的钱,大家就换了个新的称呼,“场长”,他也欣然接受,但年轻的90后更喜欢叫他“庆庆哥”。
无法改良房地产,那就去创业
毛大庆最初冒出创业的想法,是在2014年,和当时轰动一时的一次“内部讲话”相关。
2014年4月25日,毛大庆参加一个内部交流活动,参会者主要为房地产商和研究人员。他判断,“住房的价格是否还有上涨的空间,对于库存比例很高、积压很高的城市来说,近几年根本看不到有上涨的可能性,除非国家再出台几万亿。”这次原本不该披露的内部讲话,经过网络曝光后,普遍被市场理解为,房地产领头羊万科看空楼市。这不仅给毛大庆本人,也给万科带来极大压力。此后一段时间,毛大庆被万科“雪藏”,而万科总裁郁亮也不得不出面为毛大庆“圆场”。
对于毛大庆来说,这次事件只是他离开传统房地产模式的一个意外因素,“我其实一直在思考房地产领域里怎么变革。”毛大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2012年到2014年,他一直在牵头万科内部的一个课题研究,是关于中国人口变迁,“4·25讲话里的大部分数据都是来自这个研究,但这个研究当时比较保密,没有被授权公开,却意外泄露出去了。”
虽然当时还没有很清晰的创业思路,但毛大庆已经判断,“这个行业总这么干下去有问题”。他对“问题”的总结是:“中国的房地产行业已经趋于饱和,这种消耗大量资源,公共空间一直处于一种低效率的运转状态,凭借卖地来维持GDP的虚高根本不可持续。”
“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来改良它。”毛大庆说,之所以要创业,是因为大机构里改良太慢,而且看见了一些方向,想去试一试,这才有了创业的想法。
不做简单的“二房东”
优客工场到底是一家什么公司?在创业初期,为这件事,优客工场的团队争吵许久。团队中一部分人是从万科追随毛大庆而来的“老人”,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互联网企业的“新人”。房地产行业和互联网行业的不同背景,在对“共享办公”的理解时,经常产生严重分歧,争持不下。
共享办公的基础服务是提供桌位和办公室。但优客工场是否止于此?如果说只是出租桌子,赚差价,毛大庆说还不如去做房地产,留在万科也挺好的。“桌子不能赚钱吗?我同意,但是这个取决于你有什么内容,如果没有内容只是桌子,那就很苍白。”毛大庆认为,桌子只是一个端口,依靠桌子收点租赁费用只是最简单的商业模式,优客工场肯定不做简单的“二房东”。
引起争吵的另一话题是,要不要从进驻的服务商收入中切一部分。来自互联网行业的同事坚决认为不能切。原因是互联网思维下,最重要的是流量,更倡导的是共享。“如果我们嘴上喊着互联网,埋头干的全都是房地产的事情,没人会愿意跟你一起做。”毛大庆说。
“创业中最明确的困难,还是把这个商业模式想清楚。”毛大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每个创业者来说,困难都不一样,有人会认为找团队困难,有人认为融资困难,但这些都很正常,“是否可以真正驶入一条自由王国之路,把商业模式搞清楚,这是最大的问题。”
在摸索和思考了一段时间后,毛大庆给优客工场总结了4个核心:桌子是入口,多维度的盈利,共享即价值,大数据即资产。
在毛大庆为创业者创业过程设计的简化模型里,创业者往往会遭遇方案重新调整、现金流断裂、核心员工离职、公司注册困难等7个风险点。而优客工场的任务,就是解决这些障碍。优客工场已经签约了近100个服务商,服务的种类五花八门,既有小微企业和创业者最迫切的刚性需求,如人力、法律、财务、工商注册、金融和推广等服务;也有各种花边服务,包括吃喝玩乐、社会化、硬技术等服务,还会根据用户的需求不断延伸的,甚至囊括了幼儿园等领域。
“一个创业者进来以后,我们像雷达一样用各种各样的玩意包裹着他,你只需要天天琢磨你的核心技术,把你的技术尖刀般地发展,剩下人力资源、财务,联合媒体做广告,做活动,做推广统统交给我们办,你弄那些东西干嘛呀。”毛大庆说,开业以后,进来了很多好玩的公司,有专门出租CFO(首席财务官)、有专门出租CHO(首席人力资源官)的,“红杉资本投了一家公司在我那,专门出租CFO的。你租一个,租4个月用完还给他,这个就是共享。”
众多的小微企业,在一起聚合生长,逐渐会生发出各种有趣的生态。毛大庆设想,希望每一个企业在这个平台上角色可以不断互换,“一会儿是个入驻企业,一会儿是别的企业的服务商,一会儿是别的企业的供应商,一会儿可能成为另外一家企业的上游,一个企业在我们里面实际上有好多的角色可以扮演,这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生态。”
这种“新生态”和传统的“办公室政治”截然不同。比如,由于优客工场是一个开放的办公大平台,开始时,让管理团队担心的一个问题是,丢东西怎么办?“我当时很不自信,装了很多摄像头。但实际上最近出现很多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那里面拾金不昧比比皆是。”毛大庆认为,在未来的诚信体系,互联网是最好的监督员,当人际联网以后就没有办法干这些事。如果有一个人偷了一个手机,一旦被发现,你就别混了,一千个人会在朋友圈说你,所以“共享是最好的阳光”。
在万科学会奔跑
在创业的道路上,毛大庆把万科视为自己的创业培训学院,不仅包括做企业的能力,带团队的经验,还有精神的指引。
2009年,在亚洲最大上市房地产企业新加坡凯德置地服务15年后,毛大庆转投万科。此时的万科,正对北京的市场局面一筹莫展。万科在2008年就已经进入全国31个城市,但是在房地产战场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北京,万科却迟迟没有打开局面。而且北京也成了万科职业经理人的“滑铁卢”,十年间已经更换过8个区域总经理。
毛大庆是北京人,对北京有天然的熟悉和亲近感,再加上在凯德期间国际化的管理经验,开始进入了王石和郁亮的视野。2007年7月,万科启动新一轮的招聘行动命名为“007计划”,开始在各个方面引进一批跨行业的跨国公司精英人才。为了能够把毛大庆挖过来,王石和郁亮跟他约了不下两位数的饭局,郁亮认识毛大庆8年,挖了他2年。后来,在王石和郁亮的力邀之下,毛大庆才决定加盟。
毛大庆加盟后,开始主政一直打不开局面的北京万科。在担任万科北京公司总经理五年时间里,毛大庆成功地把北京万科的销售额从43亿做到200亿,让北京万科进入京城房企第一阵营。
万科的六年成为毛大庆职业经理人生涯的巅峰,他成就了北京万科,万科也成就了他。回望这段经历,他认为自身禀赋和万科文化之间有很多契合之处,“一是价值观,万科有阳光的体制,职业经理人团队,企业文化非常民主,走正道不行贿。”毛大庆说,当初决定加盟时也很惊讶,一个中国土生土长的公司,居然具有这么国际化的价值观和管理能力,“让我觉得很踏实,不提心吊胆。”
另一个吸引力则是王石本人。毛大庆曾在多个场合表达过对王石的欣赏,甚至崇拜,“他是中国企业家中不多见的,能彰显人的个性,懂得人生自我价值追求和塑造的人,他知道自己的独立价值是什么,不为世俗观念、外部因素和政治所绑架,活得很自然。”毛大庆说,跟随王石多年后,越来越佩服他,“这些和我的人生观念非常吻合。”
万科给予毛大庆的,不仅有业绩和光环,还有奔跑。毛大庆曾在文章中自述:“2009年,我到了万科,开始过上了‘中国式开发商’的生活——喝大酒、熬夜,这种生活稍微持续一段时间,体能就在不知不觉中迅速下降。”
2010年,万科总裁郁亮组织了一个“菜鸟队”准备登珠峰,并且有一套非常缜密的训练计划,毛大庆当时跟他们做了两次大的高原拉练,一次在黄河一次在长江,第一次在海拔4800米待五天,第二次在海拔5600到6400米待五天。“第一次,我感觉高原反应非常大,下不来,就在上面忍着,走路脚底下绊蒜,一塌糊涂。第二次去长江源,更高,更长,更加不堪,在西安转机时,我从2号航站楼走到1号航站楼都打晃。”
有一段时间,毛大庆压力很大,甚至得了抑郁症。“每天晚上大概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然后一下就醒了,脑子里全是事,想完了就再睡,结果白天很困闷,还特别反感社交,跟谁都不愿意来往,所有聚会都不想参加,所有人电话都不接,非常自闭。”毛大庆说,有一次到波士顿找王石的时候,跟他讲了很多负面的事情,他说你太负面了,是不是应该重新去检讨一下人生?
在总裁郁亮和长跑教练的“绑架”下,毛大庆开始接触长跑,“第一次跑步是五个教练架着我跑5了公里,跑到800米我就跑不动了,一个5公里大概歇了四五次才跑下来。下一个周末又去。就这样,大概一个多月之后,我就能够非常连贯地跑一个5公里了。”
2013年5月份,在不太了解马拉松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毛大庆去了布拉格跑马拉松。那是他第一次跑完全程, 5小时10分钟。“我也不知道怎么跑到的终点。回到酒店,我坐在浴缸里放声大哭,觉得人生还能如此美好,人生完全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已经跑完了三十多个全程马拉松的毛大庆,却还是选择了离开万科。2015年3月8日,在毛大庆离职的发布会上,他坦言,“我不想被别人定义为一个开发商。”而郁亮则笑言,“我教会了他跑步,他跑了。”
我还“惑”着呢
3月8日的离职消息,毛大庆的母亲是在第二天看到新闻后才得知的。
“我从小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人生的各种选择和变化从来不跟家里商量。”说起这些的时候,毛大庆的表情像个执拗的孩子。他说,上大学报专业也没跟父母商量,重大决定都是自己做,“我都已经快50岁的人了,还要去跟爹妈商量?”
毛大庆的父亲杜祥琬是中国“两弹一星”的核心人物之一,母亲毛剑琴也曾经从事核武器研究工作。父母有这么神圣的工作,而且经常不在家,让少年时的毛大庆感觉父母离自己很遥远,“提起父母,我想到的词语是敬重、敬佩、敬仰、崇拜,反而普通人家常有的亲情、温馨这类词很难从我脑子里飘出来。” 在一篇文章中,毛大庆写道,“在我的家庭,家长里短、嘘寒问暖的场景比一般家庭少很多,甚至打起电话都有些官腔。但重要的是,父母给了我的潜移默化的心灵影响是难以言表的。”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让毛大庆对于“国家利益、家国情怀、人生价值”这些抽象概念的体会也比一般人更为具体。
不过,缺少“针头线脑”的细致呵护,也让毛大庆从小变得独立、敏感、有主见。这个奔五的男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性,“到现在都觉得我是个小孩,心态特别小,像个儿童。”毛大庆特别认真地描述自己,“我会在家里和小孩做出很奇怪的举动,非常小孩,也非常幼稚,我从来都没有特别思考过人生问题,也都没设定过人生应该怎么样。”
他不理解什么叫“四十不惑”,“是处事不惊?见怪不怪?还是觉得没啥意思了?”他想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对很多事我还挺敏感,还有很多问号,我还‘惑’着呢!”
他不假思索地认定自己“性格特别敏感,也特别文艺青年,但情商极高”,表现有很多:写诗、写散文、出散文集,跟85后的导演一起聊电影。经常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人背着包就跑西藏去,放空自己,待两天就回来,“这种事我没少干。”
一个性格敏感的人如何做企业?在毛大庆看来,优势在于“有激情、想象力丰富”,缺点在于“太随性,不够自律,不够狠”,“但都说创业需要‘狼性’,这对我可能是个挑战。”
对于过去,他觉得没有遗憾,赶上了中国房地产最黄金的20年。现在,又站在了共享经济的风口。他笑称自己“绝对是人生赢家”。
而眼下,毛大庆又在充满激情地做一件很有想象力的事情。在他看来,伴随着85后、90后主导经济舞台,这批人是在互联网时代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对于社群、社交、共享有着比60后、70后、乃至80后更为敏感和更为切身的需要。在这种时代的背景下,共享经济会导致个体经济、创新经济的强势回归,“而联合办公的模式呼应和拥抱了这一大批人,共享经济也催生了办公室文化的改革。”
对于创业的结果,他从未过多考虑,更将之视为时代的召唤和人生不能错过的体验。在他的观念里,在互联网时代的共享经济下,是不是还有必要谈百年老店、基业常青的概念也值得商榷,“很多企业未必需要百年老店,也未必需要基业常青,可能创业几年,产品很好,就被并购,被转化掉了,然后再次创业。”
对于优客工场的未来,毛大庆也充满想象力,“把我们比做线下的阿里巴巴,大家可能会最容易理解。阿里巴巴做了很多线上的小微企业,而我们是做了大量线下的小微企业。当我们的工位达到‘万’级的时候,就会有将近上千家企业资源,这里的服务量是巨大的。”
“如果将来我们到了两万张办公桌的时候,别说太多,有一万人拿出资源来共享,那么这个办公空间将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云服务平台。”毛大庆认为,共享经济并不神秘,“你把这些能量放在兜里面就是过剩产能,拿出来就是共享。”
在他眼里,这个事情最好玩的地方是,能形成一群人浪漫的办公景象和办公场景,“这是办公室革命最为可爱的地方,要一群人一起浪漫。” ★
毛大庆
优客工场创始人、董事长,曾任万科企业集团高级副总裁等职。
优客工场以“让创业简单,让生命精彩”为使命,致力于打造新型的高端创业平台和中国最具规模的联合办公空间。
本文首发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