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璋:对遣词造句不慎的领导,除了“匿笑”还剩下什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孔璋】
开门见山,先翻译一下这一段:宋元丰五年,新进士唱名入见,其中有一位叫暨陶的,主持人读到他名字时,开始读作“洎(ji,第二声)”的音,连续喊了三次:“ji陶来了吗?ji陶来了吗?!”都没人答应,苏颂当时也是考官之一,他提醒说:“用入声发音!”果然,暨陶答应着就站出来了。苏颂说,这个姓很少见,我只记得三国时吴国有叫暨艳的,猜想这人或许是那一宗后人,所以建议用浙江方言来发音。询问后得知,暨陶果然是浙江人。
本事见于宋《石林燕语》,需要指出的是,严格来说,这事其实不能说是主持人读错了字,无论是宋代还是今天,“洎”与“暨”的读音,都是一样的,问题更多的出在暨陶身上,他习惯于用本地方言来发音,却忘了自己的名字在普通话里的读法是不一样的,也正因此,前人在记载这则故事的时候,重点更多落在称赞苏颂的渊博上,对主持人本身没有嘲笑,而相关的记载中,也没有看到因此而来的什么处置。
……不过,并不是每个在公开场合讲错话的高级官员都有这种幸运的。
同样是在北宋,同样是新进士的唱名入见,大观三年,主持人是林摅,那一届进士里有一名叫甄(读zhen,第一声)好古的,林摅读成了“坚好古”,连续三次都没人答应,改读“真好古”,才看到新进士战战兢兢答出来。事后,林摅因为这件事被人嘲笑,发展到和人对撕,最后竟然因此被贬官处分,可以说是“一字失官”了。
当然,林摅会愤怒到和人对撕,也不是没有原因。据自己说,他开始也认为应该读成“真”音,是当时站在旁边的郑居中说应该念“坚”,才误导了他。时隔千年,这里面的是非曲直本就已没法弄清,再考虑到郑居中当时正俨然是倒京赤帜,而林摅却是蔡京一手提携出来……只能说,无论如何,至少那个错字确实是林摅自己念出来的啊!
上边两位主持人,都读错了字,却也都有能够解释的理由,与他们相比,郗昂,则是一点借口也找不到了。
郗昂是玄宗年间大臣,他和曾居相位的韦陟本来私交很好,有一天,两人私下聊天,谈论朝廷历任宰相当中,谁是最没品的家伙,郗昂诚恳的看着韦陟,说:“当然是您啊!”说完顿时反应过来,吓的匆匆逃走,半路上遇到了同样当过相臣的吉温。吉温问他为什么这么慌张,郗昂定定心,诉苦说:“我刚才和韦陟在讨论本朝相臣中谁最没品,我明明想说是您的,却不小心说成他了。”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只好又打马逃走,来到了房琯府上。房琯拉着他的手,慰问说怎么神色这么差?郗昂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总结说:“刚才简直是撞邪啦,胡说八道,要说国朝历任相臣里谁最没品,那明明是您爹才对啊!”
能够这样狗炮三连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论郗昂大人的发音器官和反射神经了,但大约是盛唐风气,大家遇事总还笑得出来罢,事后三人也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报复,只是韦陟从此和他绝交了。
跟慌慌张张,体面无存的郗昂比起来,龙图学士陈彭年,则是快速反应的另一个极端:
在朝廷大典的场合,陈彭年作为主持人,带着大领导走错了地,司仪上来制止,陈彭年一瞪眼,说:“这是规矩!”其它人都觉得陈学士是不可能犯错的,竟然没人敢再上来质疑了。
陈彭年时称“九尾狐狸”,博闻强记,谙熟典籍,是宋廷中礼仪方面的权威,堪称学霸,在这样的光环下,吓住那些连名字都留不下来的办事人员,按说,也是很合理的……是吧?
然而,刚毅有话要说。
刚毅为晚清满臣中极著名人物,急进果毅,以致严苛刻薄,勇于任事,却失之抱残守缺。名噪一时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即由其主持,还以清白,也因此案得到慈禧欣赏,简拔入京,进值军机。时人谈论,以为“清官之害甚于贪官”,讲的便是这位“要命不要钱”的刚毅刚子良。
刚毅(1837年—1900年)
他为人极端保守,疯狂反对变法革新,为人也不甚学,其时关于他的笑话甚多,上面“瘐”、“瘦”不分,只是其中之一。不过,刚毅的错漏,也不是每次都没人指出来的。
常熟,即翁同龢,光绪帝师, 虽未执权柄,声望地位,却自超然,刚毅所辖司员不敢直言,他却不必客气。
从那位不知名的主持人,一直到“入值军机”的刚毅,这一样看下来,我们,好象发现了一个规律?
指出主司错误的,是苏颂,没看出陈彭年错误的,是他的下属,指出刚毅错误的,是翁同龢,没看出刚毅错误的,是他的下属……这事闹的,可以上归纳法了啊!
回头再看,同样是上官有失,宋人记为“素畏其该洽,不復敢诘问。”清人则直言“咸匿笑而已”,这个让人不禁想到,或许,陈龙图指挥的“尔曹”们也未必没有“匿笑”罢?
在这样的规律里:大人物的错误,必得有同样大或更大的人物,才能当面指正,而身份不足的人,就最好自觉的 “不復诘问”,自然,想在背后**“匿笑”**的自由,还是有的。
而沿着这个规律继续推导下去,便十分有趣了:大人物……这世上并不是总有更大人物在的,如果,犯了错误的,已经是他那圈子中最大的人物了呢?目光所及,皆为“有司”、“属员”的时候,还有谁来指正呢?!
也许,到那时,大家就只好都闭上眼假装看不见了,非要开口的,也就只能闭上一只眼,去“战战兢兢”的作些“磬竹难书”的考证,阐述出作人一定要“自自冉冉”的道理罢?
……不过啊,江河总要流过,雨雪总要飘落,如果真到了所有人都在“匿笑”的时候,那私下的笑声,想必也会分外的响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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