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文:津巴布韦和纳米比亚为什么会同途殊归?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尹伊文】
津巴布韦和纳米比亚是非洲南部的两个国家,最近频频发生引人注目的新闻。津巴布韦是总统穆加贝下台,纳米比亚是中企在那里建立了世界上设施规模最大的铀矿。
这两个相距很近的国家,都有丰富的矿产资源,都经历过白人少数统治,都在1960年代爆发了民族独立革命战争。两国的革命党都倾向于社会主义,在革命党的领导之下,两国都取得了独立,革命党都成为了执政党。
但是独立之后,两国的发展却很不相同。今天的津巴布韦,政治动荡,经济衰败;今天的纳米比亚,政治稳定,经济上已经跨入中高收入国家的行列。为什么这两个国家会有如此不同的发展结果呢?这两个革命党在向执政党转型的过程中,展示了什么经验和教训呢?
2017年5月我去过津巴布韦和纳米比亚,看到了西方媒体没有报道的现实,也感悟到两个执政党的巨大差异。
图中这位白人,从津巴布韦撤资,到纳米比亚投资(图片来源:作者供图,下同)
津巴布韦的党争历史
2017年11月津巴布韦政局激变,军人软禁了总统穆加贝,迫使其辞职,曾被穆加贝革职的副总统姆南加古瓦归来就任了总统。
这次激变是执政党党内的斗争。在津巴布韦的政治舞台上,激烈的党争是一大特色,有党内斗争,也有党外斗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津巴布韦的政治体制是西方式的多党民主制,进行多党竞争,举行民主选举,激烈的党争就是在这个体制框架中展开的。
津巴布韦的执政党是“民盟”(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建立于1960年代反抗殖民主义的革命运动中,是从另一个革命政党“人盟”(津巴布韦非洲人民联盟)中因党争而分裂出来的。民盟和人盟的分歧,有路线之争,也有族裔矛盾。津巴布韦有两大土著民族,绍纳族和恩德贝莱族。绍纳族占人口的七八成,恩德贝莱族占不到二成。穆加贝是绍纳族,民盟的成员多数是绍纳族人;人盟的领导人恩科莫(Nkomo,1917年出生)是恩德贝莱族,人盟的成员多数是恩德贝莱族人。从路线倾向来看,民盟比较激进,人盟比较温和。
1980年津巴布韦举行了独立后的第一次议会大选,民盟获得80个黑人议席中的57个,人盟获得20个(当时的议会规定,黑人有80个席位,白人有20个席位,这个规定在1987年取消)。在那次竞选活动中,拉票主要依靠的是民族身份认同,而不是路线认同,因为打族群牌、突出身份认同是更有效的拉票方法,大众选民更容易认同族裔身份而不是理解路线辩论。执政需要团结族裔,而选举则需要分裂族裔来拉票。在多党选举的框架中,为了选票,民盟不去进行团结各族的政党建设,而是任由极端的族裔主义在党内泛滥。
在族裔主义泛滥的影响之下,两党之争很快演变为长达五年(1982-1987)的“风雨”清洗运动。这个运动在津巴布韦被称为“Gukurahundi”,这是绍纳语,特指一种早于春天而至的风雨,能把谷物的秕糠清洗掉。这个残暴的清洗运动造成数万名恩德贝莱人死亡,无数人遭受监禁和酷刑。我这次访问了恩德贝莱人聚居的地区,听到当地人对当年惨剧的回忆。
清洗运动的缘起,是因为一些士兵擅自离开了军队,打家劫舍,为非作歹,成为危害社会治安的流寇。政府称这些流寇为“异己分子”,展开了打击他们的行动。在族裔主义泛滥的背景下,打击行动被引导成为残暴的异党异族清洗运动。1982年前后穆加贝督导成立了“第五旅”,专门执行打击异己分子的行动。第五旅由绍纳族军人组成,他们开进恩德贝莱人聚居的地区,展开风雨清洗运动,大量抓捕了恩德贝莱人,称他们为异己分子或者异己分子同情者,把他们监禁起来,施以酷刑,很多人被杀害。
在津巴布韦西部的乡镇,一位恩德贝莱人的氏族首领对我说,他的妻子和她娘家的很多人都在风雨清洗运动中被杀害。我的一位导游是恩德贝莱人,也告诉了我她的经历。在她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去乡下的外婆家和表姐妹们玩耍,晚上忽然听到军人进了村子,到处搜捕恩德贝莱人,幸亏她和表姐妹们都会说绍纳语,就冒充是绍纳人,万幸地躲过一劫,她外婆家的许多人后来都死于清洗运动。
风雨清洗运动终止于1987年,那是因为恩科莫和穆加贝达成了协议,人盟合并入民盟,人盟放弃了独立政党的地位,也就不再成为被清洗的对象。合并之后,民盟党名加了一个后缀“爱国阵线”,于是执政党的名称就成为了现在的“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
不少恩德贝莱人抱怨恩科莫的决定,指责他背叛了恩德贝莱人的利益。恩科莫认为,如果不和穆加贝达成这个协议,将会有更多的恩德贝莱人被杀害,这是为了恩德贝莱人的利益而作出的妥协。恩科莫的作风一贯是温和的,在革命时代,他就比较愿意作出温和的妥协让步。
津巴布韦出现的这些军人流寇化、族裔矛盾恶化、清洗运动残暴化等现象,都是执政党内部衍生出来的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进行整党和党的建设。但是民盟没有这样做,他们似乎没有“整党”“党建”的概念。
我在津巴布韦和人交谈的时候,无论是支持民盟的,或者是支持其他党派的,都没有人谈起党建的概念。他们熟悉的是“多党制”“竞选”的概念,在这样的概念指导下,如果是执政党内的人看到党出现了坏问题,常用的解决办法就是跳出去组建一个新党;如果是选民看到执政党出现了坏问题,就会去支持另外一个党,希望通过竞选使坏党下台;如果新上台的党再出现坏问题,就再通过竞选使其下台。
在交谈中我也听到有人表露出无奈的困惑,因为很多党都出现了坏问题,使人在选举中没有好党可投。现在对于新建立的党,不少人都持有怀疑态度,因为他们觉得新党会很快腐败变坏。
民盟和人盟合并之后,族裔矛盾有所缓和,如果民盟有较强的党建意识,是有可能借此机会把自己建设成团结各派力量的执政党,但民盟没有这样做。民盟没有成为团结各派力量的政党,而是在新的党内意见分歧出现之后,受“多党制”“竞选”的概念引导,一位与穆加贝意见相左的民盟高级干部跳出了民盟,组建了一个新党“民主变革运动”(民动)。
按照多党竞争的理论,两党竞选可以形成选民问责机制,两党为了争取选票,都要向选民负责,都要实行对选民有利的政策。但是这个理论在津巴布韦并没有变成现实,民盟和民动两党的竞争给津巴布韦带来的是一系列暴力竞选活动。
民动成立于1999年,在2000年的议会选举中获得了很大的胜利。民动在议会中得到了57个席位,民盟获得了62个席位。虽然民动没有成为第一大党,但它使民盟不再拥有三分之二的议席。
在议会选举胜利的鼓舞下,民动领导人茨万吉拉伊(Tsvangirai,1952年出生)参加了2002年的总统大选,挑战穆加贝。民盟在议会选举中看到了民动的实力,因此在总统选战中不敢掉以轻心,全力以赴进行争夺。
全力以赴是以全武行的形式展开的,这种现象在非洲屡见不鲜,不少国家的大选中都出现暴力事件。在2002年的竞选活动中,民盟和民动的支持者剑拔弩张,暴力行为此起彼伏,谋杀、暴打、强奸、骚扰……层出不穷。民盟是执政党,掌握军队等国家暴力工具,在暴力活动中处于优势地位。大选计票的结果是,茨万吉拉伊42%,穆加贝56%。
在以后的选举活动中,暴力行为更加猖獗。2008年议会和总统是同年举行大选的,在议会选举中,民动获得了96个席位,民盟只获得94个席位,民动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在总统选举中,茨万吉拉伊获得了47.9%的选票,穆加贝获得43.2%的选票。茨万吉拉伊的选票超过了穆加贝,不过由于没有达到50%,需要茨万吉拉伊和穆加贝二人再举行第二轮竞选。
在第二轮的竞选中,暴力活动达到顶点。那次民盟竞选活动的总负责人是姆南加古瓦(Mnangagwa,1942年出生),就是最近新闻中被革职后又归来成为总统的人;最近软禁穆加贝的奇文加将军(Chiwenga,1956年出生)当时也是竞选的干将,他力主采用“军事风格”来搞竞选。这种军事风格的竞选造成很多死伤,猖獗的暴力环境使得茨万吉拉伊不得不中途退阵。
最终的第二轮选举结果是:穆加贝得票85.5%,比第一轮增加了一倍;茨万吉拉伊只得到9.3%的选票,大大少于第一轮。2008年大选的结果使得总统的党和议会的多数党不再同一,总统穆加贝属于民盟,而议会多数党是民动。
2013年又举行了一次总统和议会的选举,仍然是穆加贝与茨万吉拉伊竞争总统。选举之前,一些西方观察家以为这次的暴力活动会更加升级,但结果却是暴力行为比以前少了很多。虽然民动受到较少的暴力打击,但民动并没有因此获胜,反而是民盟大获全胜。在总统选举中穆加贝获得了61%的选票,在议会选举中民盟获得了三分之二的席位。
关于民动失利的原因,我听到的议论是,选民对茨万吉拉伊和民动都颇为失望,因为五年来虽然民动是议会中的第一大党,但并没有给津巴布韦带来什么变化,另外,社会上又有不少关于民动腐败的传闻。显然,这个新成立的党也没有把自己建设成为良好的执政党,因此很多人陷入了无奈,又回头去投票给老党。
我在津巴布韦的时候,很多人在议论将要到来的2018年大选,人们关注的中心不是民动,而是民盟中的穆加贝夫人格蕾丝,因为她显露出要当总统的野心。我听到的对格蕾丝的评价都是负面的,无论是绍纳人,还是恩德贝莱人,无论是支持民盟的,还是支持其他党派的。
有人很形象地对我说:“格蕾斯的脑子小,野心大,当了总统会把津巴布韦搞得一塌糊涂。”我问他,如果不是格蕾斯,谁当总统更好呢?他说是副总统姆南加古瓦。他对姆南加古瓦的评价也不是很高,只是觉得他比格蕾斯好,不至于搞得一塌糊涂,希望他能够给津巴布韦带来一些改变。
2017年11月穆加贝解除了姆南加古瓦的副总统职务,明显地要让格蕾斯当总统。这种作法严重违背了广大的民意,因此当军方软禁穆加贝、姆南加古瓦就任总统的时候,大众欢呼雀跃,热烈游行。
姆南加古瓦就任了总统,人们期盼他能够给津巴布韦带来改变,人们最心切的改变是经济的改变,因为多年来津巴布韦的经济遭遇了很多问题。姆南加古瓦在就职典礼时强调要振兴经济,特别提出要对穆加贝时代的土地改革进行纠错。土改是津巴布韦经济发展中的一个症结,引起了很多的经济问题。津巴布韦的土地改革究竟是如何实行的呢?又引起了哪些问题呢?津巴布韦的经济究竟有多么糟糕呢?
津巴布韦小镇退休工人家中的电器
农民屋里的破旧家具(后文会详细介绍这两个家庭的情况)
津巴布韦的土地改革
津巴布韦的土地改革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是1980年代,那时的土改政策相当温和;第二个是1990年代,土改政策变得稍微激进一些;第三个是2000年之后,土改政策变得更加激进。这几个阶段中出现的变化,都是有历史的、国内的、国际的原因。
要全面理解津巴布韦的土改,需要从殖民地时代的历史开始。19世纪末叶,大量白人殖民者来到津巴布韦这个地区,他们通过各种手段获得了原本属于土著黑人的土地。1923年白人殖民者正式建立了“南罗得西亚”英国殖民政府,并且通过了殖民政府的宪法。
1960年代非洲的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津巴布韦北面的“北罗得西亚”获得独立,成为由占人口多数的黑人统治的赞比亚。南罗得西亚的白人很害怕这种情况也在津巴布韦发生,因此宣布“单方面独立”,建立了由白人少数统治的“罗得西亚”独立国家。这个单方面独立的行动,遭到英国的反对,因为在当时的西方政治生态中,否定多数黑人权利的少数白人统治已经是“政治不正确”的,英国不承认罗得西亚政府。
罗得西亚的白人则不以为然,他们自称是以美国独立为榜样,当年美国殖民地从英国独立出来所建立的就是白人少数统治的政府。白人的单方面独立更遭到津巴布韦黑人的反抗,民盟和人盟都组建了游击队,展开武装斗争。津巴布韦周围的已获得独立的国家,积极支持他们,民盟的游击队基地建立在东边的邻国莫桑比克。
1970年代末,在游击战以及国内国际各方面的压力之下,白人少数政府终于不得不作出让步,同意结束白人少数统治。英国政府当即表态,如果罗得西亚结束少数统治,实行民主的多数统治,英国就会承认这个政府代表的独立国家。英国在伦敦的兰卡斯特大厦召集了津巴布韦的白人黑人几方会谈(穆加贝和恩科莫都参加了会谈),签署了兰卡斯特协议。
穆加贝原本是不愿意参加这个会谈的,他希望用武装斗争的方式终结白人少数统治,但是莫桑比克政府的领导人表示,如果他拒绝参加会谈,莫桑比克将不再支持民盟的游击队基地。
穆加贝在会谈中尽了很大的努力,争取黑人的权益,限制白人的特权。但最终的协议结果,白人还是得到了一些特权,这突出地表现在对白人占有土地方面的保护。
在殖民地时代,黑人被赶到“保留地”去生活,白人占有大量的沃土良田。独立前夕,农村人口的80%是黑人,他们生活在40%的农村土地上,这些土地多数都不肥沃。“夺回白人的土地”“实行有利黑人的土改”,是独立战争的强烈诉求,但兰卡斯特协议把这种诉求大大地温和化了。协议规定,政府不能没收或者强制收买白人的土地,只能遵循“自愿买卖”的原则从白人手中赎买,这一原则“十年有效”(1980-1990),英国政府承诺对赎买进行援助,设立了一个援助基金,用来付给出卖土地的白人。
在1980年代,土改进行得相当温和缓进,白人除了仍然占有大量土地,还拥有大量的工业、矿业、金融业等等。由于战争的结束,社会稳定了,制裁解除了,经济复苏了,津巴布韦的经济在1980年代有不错的增长。
因为白人是各种产业的拥有者,所以增长的果实也多数由白人获得。白人虽然得到了很多利益,但有些白人仍然不满,并且散布刺激性言论,譬如前白人总理就说,正是白人少数统治的九十年使国家获得了发展,现在黑人享受到这些利益,应该表示感恩。看到白人获得的巨大利益,听到白人的刺激性言论,黑人的不满情绪在不断增长。
土改的第二个阶段是在1990年代。从80年代的温和变为90年代的稍微激进,主要源于两个因素。第一个是“十年有效期”的结束,兰卡斯特协议规定的“自愿买卖”原则是十年有效,于1990年失效。第二个是黑人人口的巨量增长,1990年的黑人人口比1980年增加了四成多,狭小的原保留地难以支撑这样巨量增加的人口。
津巴布韦的议会在1990年通过了土改的修正条款,允许政府征收白人的土地,只需按照规定的价格付款给被征地者,而被征地者无权进行抗辩申诉。这个修正条款遭到英美的强烈批评,英美和世界银行、国际基金组织都警告津巴布韦,如果这样搞土改,尤其是剥夺被征地者的法律申诉权利,他们将停止给津巴布韦援助。津巴布韦不得不取消了不得申诉的条文,但是征地土改还是进行了下去。
在推展开来的征地土改中,很多白人的土地被征收了,不少黑人获得了土地。由于民盟没有通过党建使自己成为优良的执政党,在这涉及巨大既得利益的土改土地分配中,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腐败的问题。
1994年媒体报道说,许多土地没有分配给无地黑人,而是给了政府的权贵,特别揭露了一个丑闻案,3000英亩的土地廉价租给了一位部长。英国对此丑闻反应迅速,立刻停止了在兰卡斯特会谈中承诺的向土改援助基金的注资。1997年英国工党取代保守党上台执政,他们不仅继续执行保守党在援助基金方面的停止注资政策,一位部长还公开宣称,英国没有道义责任来维持土改援助基金。这种说法不仅激怒了津巴布韦人,很多其它国家的非洲人都深感不满。
2000年土改进入了更为激进的第三阶段,这个阶段的土改被称为“快车道土改”。2000年5月,穆加贝发布总统令,规定土改不再需要向被没收土地者付出补偿金,他坚定地表示,这是应该由英国买单的。津巴布韦政府成立了“国家土地鉴定委员会”来负责快车道土改,这个土改委员会有四个相关的政府大部参与。这样的土改委员会从中央到省、到基层都成立了,参与者除了有各级相关的政府部门,还有农村议会的代表、传统部落的领袖、独立战争老兵协会成员、民盟的地方领导等等。土改委员会的工作是对要被没收再分配的土地进行鉴定,确定哪些土地应该没收,被没收的土地应该分配给哪些农户。
津巴布韦的快车道土改遭到西方强烈的抵制,2002年津巴布韦被踢出英联邦,美国通过法案对津巴布韦实行信贷冻结,此后各种各样的制裁接踵而至。西方媒体对快车道土改的报道一片漆黑,批评重点是“贪污腐败”和“摧毁经济”。所谓贪污腐败主要是指穷人没有得到土地,沃土良田都被政府权贵、与民盟领导关系密切的人占有了。所谓摧毁经济是指一系列问题:白人的商业化大农场黑人不会经营,使得产量收益大减;农业减产造成全国大饥荒;资本大量逃离;农业崩溃;经济倒退;通货恶性膨胀……
自2000年以来津巴布韦的很多宏观经济数据都表现不好,使得摧毁经济的说法被广泛地接受,譬如,2002至2008年期间,GDP每年都是负增长;通货膨胀率在2002至2005年期间,每年都是100%以上,2006年超过1000%,2007年更是超过了20000%。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尘埃落定而显现出的更为长期、广泛、深刻的后果,不少人对快车道土改的评价有所改变。快车道土改推出十年之后,一些英国的学者根据十年来的实地调研作出了比较中肯的评论(Scoones等:《Zimbabwe’s Land Reform: Myths and Realities》)。他们指出西方媒体的报道是不准确的,多年来媒体把津巴布韦土改描绘成彻底的失败:受益者都是政治亲信、农业被毁造成长期食品匮乏、农村经济崩溃……但实际情况并非全面黑暗,而是各地情况不同,有坏有好。
评论特别指出土改使津巴布韦的农业经济结构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小麦、玉米、烟草、茶叶的产量降低了,但另一方面是其它谷类、豆类、棉花的产量增加了。
这种有增有减的复杂情况给津巴布韦的整体经济究竟造成了什么影响呢?从宏观数据来看,土改在一段时期内的确造成了负面的影响,但经过阵痛之后,情况有所好转。自2010年之后,GDP已经持续增长,通货膨胀也在2010年降低到3%。
至于2000至2010年期间的负增长和高通胀也不能完全归罪于土改,那时的西方经济制裁起了很坏的作用,另外津巴布韦那时还介入了第二次刚果战争(1998-2003),穆加贝派了空军陆军去参战,军费开支成为政府的沉重负担。
津巴布韦的市镇与乡村
根据我自己在津巴布韦的观察,现在津巴布韦的经济状况虽然不是很好,但也并非如西方媒体描述的那样糟糕。首先是食品供应并不匮乏,当地人告诉我,2002年是发生过大饥荒,但现在的情况好多了,那时很多人不得不到邻国赞比亚去买食品,赞比西河是两国的界河,当中的大桥上涌满了带着大包食品的津巴布韦人。
记得在美国我看过相关的电视报道,描述的就是津巴布韦人过桥去大包大包地买食物,桥附近有很多猴子,它们总是来抢人的食物包。这次我也是从赞比亚经过大桥进入津巴布韦的,仍然看到很多猴子,但没见它们抢食物,因为没有人携带大包食物了。
观察普通人的居家生活状况,也可以感受到津巴布韦的经济水平并不是很糟糕。在一个小镇,我拜访了一户人家。男主人已经七十多岁,现在退休了,以前在一家私人汽车公司做修理工,他并没有上过汽车修理的职业学校,而是在工作中跟着师傅学的。
他住在镇中的一栋平房里,门前有一个约一二百平米的院子,靠墙的地方有一个鸡笼,养着几只鸡,旁边还种着瓜菜类的植物。
房子外表看起来很简陋,但屋里的家具设备却相当不错,有雕花大餐桌,有几套沙发,还有电视、音响等不少电器。厨房中用的是现代化的电炉灶,还有冰箱、微波炉、电搅拌机等等。浴室也是现代化的,有抽水马桶、热水浴盆等设备。
老人的妻子去世了,他的儿女都不在身边,有一个女儿是作导游工作的,早已出嫁,不住在小镇中。现在是老人的侄女陪他住,侄女的儿子也住在这里。
通过这位老人的生活,可以看到非洲传统和现代经济的互动,也反映出津巴布韦的经济状况。在津巴布韦的非洲传统中,家族的大家庭是基本的社会经济单位,不同于现代社会中是以父母子女为核心结构的小家庭作为基本经济单位。
在津巴布韦的家族大家庭中,兄弟姐妹的子女和自己的子女有同样的家庭经济责任和权利,譬如侄子或外甥女没钱上学,有经济能力的叔叔舅舅就有责任供养他们;老年人生活有困难,他的侄子或外甥女也有责任抚养他。
在津巴布韦的城市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居家现象,家中有三个卧室,一个是男女主人的卧室,一个是男卧室,一个是女卧室。在男卧室和女卧室中,住着家庭中所有其它的男女成员。这些成员可以是主人的子女、侄甥、亲的或堂表的兄弟姐妹、还有叔姑姨舅等等。家族成员有需要时,可以去其它成员的家中居住,这被视为家族成员间的权利与责任。
在津巴布韦经济向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由于农村人要去城市工作和上学,家族中已在城市立足的人就要照顾新来城里的成员们,所以这种居家现象在城市中非常明显。这种大家族家庭的责任权利模式形成了家族式的“社会安全保障”和“福利制度”,在津巴布韦经历经济困难的时候,这样的家族福利使不少人度过难关。
这样的家族福利会不会“养懒人”呢?会不会有好吃懒做的人到亲戚家占便宜、赖着享受照顾呢?通过那位老人的案例,可以看到微妙的制衡安排。在老人侄女的房间里,我看到一个电炉,还有一些做饭的食具。我问她为什么要在卧室里做饭呢?原来这是为她儿子烹饪食物的,她和老人在大厨房做饭吃,她儿子不吃大厨房的。
老人家里的厨房一角
老人的侄女在自己的卧室给儿子做饭
这样的安排是基于下述的原则:(1)她照顾老人,老人有经济收入,所以她有权利吃老人的大厨房;(2)她有工作(她是医院的技术人员),有较好的收入,有能力和责任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儿子不应该吃老人的大厨房。
在家族家庭的福利制度中,人们形成的共识和习惯是,有能力的人是不应该偷懒享受照顾的,由于家族成员互相都很熟悉,因此容易互相监督,可以有效地制衡好吃懒做、占便宜的现象。农村孩子到城市去上学,虽然可以住在亲戚家,但如果孩子的父母有经济能力,就应该支付孩子的学费和食宿费,如果收入不太多,城里的亲戚会帮助付学费,父母还是要尽量付饭费。
从津巴布韦人的家族福利习惯中可以看到,他们对于“饭费”还是很计较的,这是因为食物开支在总消费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根据恩格尔定律,食物开支占总消费的比重越大,经济水平越差。从这个角度来看,津巴布韦的经济状况还是比较差的。
虽然津巴布韦经济状况比较差,但其“汽车拥有率”却让我感到惊讶。那位老人家里拥有汽车,他周围的邻居,住房虽简陋但也拥有汽车。
老人家里有汽车
老人邻居家也有汽车
老人的亲戚告诉我,镇里大约有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人家拥有汽车,多数是最近五年左右买的车,因为以前汽车要从港口托运进来,光运费就要三千美金,后来政策变了,汽车可以从邻国的陆路开进来,省了很多的托运费,而且日本车越来越便宜,买得起车的人家就多了,政府为了在进口税上多赚钱,很鼓励人买车。以前人们都是先买房再买车,现在有不少人是先买车再买房。
在小镇的周围有大片的农村,我去拜访了一户农民,从农村的角度来看一看津巴布韦的经济状况。这户农民仍然生活在原来的保留地中,没有在土改中分得土地。农民家的房子是圆锥型的茅草顶土房,相当“原始”,这样的房子在津巴布韦的乡村随处可见。房子虽然原始,但那农民可以说流利的英语,对现代的概念也很熟悉,可以用现代的概念来描述自己的生活。
这是津巴布韦一户农民的茅草屋家院,他们没有在土改中分到土地,仍然住在保留地中。这个院子中住着一家族14口人。
这位农民的知识水平反应了津巴布韦在教育方面的发展成绩,穆加贝本人是教师出身,民盟的意识形态倾向于社会主义,独立后津巴布韦政府提供了大量的免费或廉价的公立教育,使大量的贫穷黑人获得受教育的机会。
这位农民说他们的土地所有权是属于部落的,部落首领和长老们负责把土地的使用权分配给部落中的家族家庭,他们的部落有九个村落,共有六百个家族家庭。他的家族家庭现在有14口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有他兄弟和兄弟的妻子孩子,他的母亲生前也在这里生活,去年去世了。他们的土地使用权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如果以后他们的儿子太多、土地不够用了,可以向部落申请更多的土地使用权。
他的土地几乎全部用来种玉米,收获的玉米是家庭的主要口粮。他家有三头牛、两只驴,还养了许多鸡。这些鸡下的蛋是用来孵化小鸡的,而不是食用的。他们用这种蛋和孵化出来的小鸡与其他人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当玉米收成好时,他们也会用多余的玉米和别人交换物品。
木篱笆墙外是他们耕种的土地,我们送他们一些超市的东西,他们很高兴
他们生活在自给自足的经济形态中,较少参与商品市场经济,手中很少现款。对于需要用现款购买的东西,他们很是渴望,我和同行的朋友们送给他一些从超市买来的东西,譬如肥皂、茶叶、花生酱、面粉等等,他们全家人都非常高兴。
我看到他的地里有一棵香蕉,问他为什么不多种些香蕉?在这附近超市里的香蕉要卖0.99美元一公斤,如果卖香蕉的话可以得到不少现金。他说种香蕉需要很多的水,需要投资搞灌溉,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借到钱来投资,解决不了水的问题,所以没法多种香蕉。
五月是南半球的津巴布韦的冬天,地里没有什么庄稼,左面的地边可以看到一棵香蕉树
像他这样的农民如果想多赚现金,多数是去城市里找工作,他的兄弟就在城里找到了工作,现在住在城里。不过,他兄弟的房子仍然留在农村。他告诉我,最近几年,不少在城里工作的人回到农村来盖房子。这些人说,在城市里买房和盖房都太贵了,所以要回来盖房子。根据部落家族的习惯,去外地工作生活的人仍然可以在自己的村中获得盖房子的土地,这种习惯使我联想到中国农村的“宅基地”概念。
我问他在农村盖房子要花多少钱,他说如果是盖像他家住的这种房子,成本几乎是零,因为房顶是茅草的,墙壁是泥土的,都可以就地取材,不需要钱,需要的是劳动力。由于家族成员都有责任互相帮助,所以劳动力一般不成问题。
看看他的几个圆锥型茅草土房,的确像是成本为零。这些房子里面的家具也像是成本为零,一个圆锥型房子里有一个泥土砌成的“沙发”,上面铺了几张兽皮,另一个圆锥型房子里有极其破旧的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橱门已经破损得无法关上的衣柜,这些东西破得像是城里人扔掉的垃圾。
泥土砌的沙发,上面铺着兽皮
从居家生活水平来看,这位农民和那位小镇老人的差距是很大的。这些自给自足经济中的农民要想达到镇上居民的生活水平,主要有两条出路,一是获得资金建好灌溉设施,以便种植经济作物,赚取较高的农业回报;二是在城里找到工作,赚取较好的非农工资。但是,目前这两条路都很不畅顺。农民抱怨无法借到钱来投资农业设施,没有机构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到城里找工作的人抱怨,工作非常难找,因为许多资本撤出了津巴布韦,尤其是大量的白人资本家,关掉了在津巴布韦的公司,把钱投资到其它国家。
白人撤资的确是一个问题,我在纳米比亚就碰到一位这样的撤资白人,他把在津巴布韦的企业搬到了纳米比亚。通过和这位撤资者的谈话,以及在纳米比亚的进一步调研,使我可以看到津巴布韦与纳米比亚的许多不同的政策,更为重要的是,可以窥见在政策背后的一个更深刻的因素,正是这个因素牵动了执政党的成败,使革命历史相似的津巴布韦和纳米比亚在独立之后的发展差别如此之大。
纳米比亚的稳定成功发展
从赞比西河溯流向西,不很远就到了纳米比亚最东端的领土,那是赞比西河中的因帕里拉岛,是很大的内河岛屿,上面有四十几个村落,没有城镇。我遇到的那位津巴布韦撤资白人,就在这个岛屿上投资了两个酒店。他告诉我,从津巴布韦撤资,是因为那里的政治不稳定,对白人资本的政策经常变化,而且社会上还时时发生暴力事件。他说,纳米比亚的政治和社会很稳定,这让他对投资的未来比较放心。
纳米比亚的稳定,不仅是这位津巴布韦投资者的个人看法,而且是国际商务金融机构的普遍评价。提供权威经济评论的彭博社把纳米比亚评为非洲最佳的新兴市场经济体,在廉洁反贪、商务便利、经济自由度方面都表现颇佳;世界银行、国际基金组织对纳米比亚的评价也很好。
在纳米比亚投资的中国企业对其的评价同样不错:国家治理结构比较完善,是“非典型的非洲国家”。中国广核集团在纳米比亚投资建设的湖山铀矿,是目前中国在非洲投资额最大的项目,这个项目建设得既平稳又快速,本来西方专家认为需要五六年才能建好的水冶厂,只用三年零八个月就基本建成并投入试运营,2016年产出了第一桶铀,这个公司的雇员95%以上是纳米比亚人。
自从1990年独立以来,纳米比亚的经济一直稳定增长,目前已进入了中高收入国家的行列,这在非洲是很罕见的,是非洲的“非典型”。
独立之初,纳米比亚存在着与津巴布韦类似的土地问题,大量的农业土地集中在少数白人手中,黑人缺少土地,非常贫困。虽然问题相似,但纳米比亚采取了与津巴布韦不同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纳米比亚进行了土地改革,不过,它的土改极为缓进,和津巴布韦“快车道”的激进作法很不相同。为了重新分配土地,纳米比亚政府推出了两种方法第一种是政府购买白人的商业大农场,然后切割成小块再分配给前弱势群体中的成员,前弱势群体主要是指黑人,他们在独立前殖民地时代处于弱势地位。第二种是通过农业银行贷款来进行的,政府设立农业银行,向前弱势群体提供低息贷款,有能力的人可以用贷款来直接购买白人的农场土地,不需要经过政府的再分配。这两种方法都要遵循“自愿买卖”的原则,不能强制征收,更不能强制没收。
由于土地买卖要遵循自愿的原则,土改进行的速度就非常缓慢。有一个报告披露,独立17年(1990-2007)总共只再分配了商业农场土地的12%,每年再分配的土地还不到1%。
缓慢的土改使得前弱势群体中的很多成员无法获得再分配的土地,他们的收入很低,而前强势群体中的拥有商业化大农场的白人则仍然享有非常高的收入,因此社会中的贫富差距很大。要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只是从土地分配的角度来着手,其结果很可能把大农场分割成一块块小农地,从而堕入“商业化大农场衰落消亡”的陷阱,并且也可能导致白人的大量撤资,影响稳定的发展。
面对这个问题,纳米比亚政府从其它角度着手,推出了缓解这个问题的政策。其主要的举措是社会转移支付,向弱势群体发放低保福利。政府在获得矿业收入和向富人征税之后,对社会财富进行了再分配,推出了几项帮助弱势群体的福利。
岛上的一位黑人告诉我,自从独立之后,政府给他们逐渐发放了三种低保福利。第一种是老人福利金,是1990年独立后很快就设立发放的,凡是60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每月领到大约相当于100美元的老人福利金。第二种是后来给残障人士发放的残障福利金。第三种是最近几年才设立的贫穷补助福利金。这些福利金当然不能使弱势群体达到富人那样的生活水平,但毕竟使他们获得了基本温饱,使社会能够在稳定中逐步发展。
我去岛上的几个村落看了看,就地理位置而言,这里是纳米比亚的边远地区,距离首都和大城市非常遥远,用中国作比喻就好像是贵州的贫困山区。村里的确显得贫穷,不过也蕴含着发展的气息,可以看到很多人家在盖新房子,每个村落都有正在建造的新房。
村中没有津巴布韦那样的圆锥型茅草土房,这里的房子都是方形的,建造的质量有好有差。根据材料质量,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等级。最低等的是泥土作墙的,中等的是石头垒砌的墙,最上等是砖头水泥墙。这些房子的门窗多数是预制的铁框架,房顶极少用茅草,多数是用铁皮或者水泥预制板,院墙篱笆倒是用茅草,用的是岛边浅水中生长的类似芦苇的茅草。
岛上农家喜欢用河边的芦苇茅草做院子的篱笆。
由于各个村落中盖新房的人家很多,令我有“大兴土木”的感觉,在津巴布韦我从没有看到盖房子的场景。这种场景使我有机会仔细观察他们的建筑材料、建筑方法、建筑内部。盖新房的人家,有的是从低等土房“升级”到中等、上等的石砖房屋,有的是仍然盖土房。房子内部面积大小不一,小的看来不到一百平米,大的像有二百多平米。
这种水泥结构的房屋是最“上等”的,这房子还没有完工。(纳米比亚)
无论是下等还是上等的房子,看起来还都很“土气”“落后”,不像发达国家的现代化房屋,不过在这些土气落后的房子中间,却也可以看到了一样很“现代化”的东西——太阳能光伏电池板。我问岛上的村民,装这些光伏电池板需要多少钱?他们告诉我,光伏电池板的售价有高有低,贵的要1000美元,便宜的300美元,中国产的最便宜,所以自从有了中国产的光伏电池板,不少家庭都装了这种现代化的能源。
太阳能光伏电池板,右边是正在盖造的石头墙新房(中等),左边是泥土墙的旧房(下等)
岛上居民多数是农民,收入来源主要是种植农作物和养殖家禽、家畜,有时还去河里捕鱼,多数是自己食用,少数在当地各村出售。我看到几个妇女,头顶大盆的蔬菜水果,到四周的村落去卖。
妇女到附近的村落去卖自己生产的蔬菜水果
岛上的妇女在下棋
关于借款投资搞发展的问题,我问过一位岛上的黑人,他说政府有相关的机构提供资助,不过个人不能单独申请,必须联合五个人共同申请。这五人要共同起草一份申请书,陈述共同要作的具体项目,譬如想搞一个灌溉设施,或者想搞一个养殖场等等,政府机构会审查这份申请,如果觉得合理可行,就会提供资助。他说,不允许个人单独申请,是不想让资助集中到一个人手里,而是希望几个人共同发展。他还说,对项目的可行性审查是很严格的,接水管之类的简单项目比较容易获得批准,较复杂的就很慎重。
我和他讨论了一些可能的“商机”,譬如捕鱼或者生产香蕉出口到邻国的城市(这个岛屿距离外国的城市要比本国的城市近很多),他说运输是个大问题,还有关税、市场等问题,需要作复杂的调研。我感觉岛上好像还没有人在这方面作过认真的调研,也许这岛上的人口不多,搞这样的项目潜力不大。
除了农业,旅游业是这个岛屿的重要产业,因为这里有独特的“非洲水乡风光”,芦苇奇卉,水禽鳄鱼,千年猴面包树……那位津巴布韦白人就是看中这些旅游资源来投资建酒店的。目前在这白人酒店中工作的都是纳米比亚黑人,上至总经理,下至清洁工,还有和旅游相关的导游、給客人驾船的船工。
我住在这个酒店里,通过和他们的交谈接触,感觉到他们的专业水平很好,而且有非常严谨的工作态度。譬如我房间窗户的一块玻璃坏了,我下午四点告诉了经理,然后出去办事,六点回来时窗户已经换了一块新玻璃。同行的美国朋友很惊叹,如果在美国酒店发生这种情况,多数是要等到第二天才会来安装新玻璃,因为毕竟已经是下午四点,工人快要下班了,库房里也可能没有合适的玻璃。这些纳米比亚人有这样的工作态度,又积累了专业经验,他们以后要是自己投资开酒店,可以经营得很好。
在和纳米比亚人交谈的时候,我感到与津巴布韦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对执政党的看法。在津巴布韦,我接触到的所有当地人对穆加贝的看法都是负面的,对执政党民盟的看法也不很好,很多人之所以不反对民盟,是因为他们对其它政党的看法也不好。但在纳米比亚,我听到当地人对执政党的评价都很正面。纳米比亚的执政党是“西南非洲人民组织”,简称“人组党”。
在酒店担任经理的一位黑人告诉我他对人组党的看法。他支持人组党主要基于三个原因:一是人组党领导独立革命斗争使纳米比亚获得了独立,使纳米比亚黑人从白人的殖民压迫下解放出来;二是人组党领导人遵守任期限制,不是一个领导人长期担任总统,而是两届任期(共十年);三是人组党的政策很务实、不激进,譬如人组党在独立斗争中反对白人统治非常坚决,而且经历很多苦难,但独立执政后没有对白人采取激进的报复政策,而是提出了“我们难以忘却,但是我们必须宽恕”的口号,这样的政策使得纳米比亚能够平稳地发展。
很多纳米比亚人都有类似的看法,我听到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讲述了艰苦的独立斗争、领导人的任期限制、务实的发展政策。
最早统治纳米比亚的白人是德国人,他们在19世纪的80年代建立了德国殖民政府。由于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它的殖民地被战胜国瓜分,纳米比亚成为英国的托管地,英国让南非白人政府来管理,纳米比亚就成为了南非白人政府的殖民地。人组党成立于1960年代,建党之后很快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力量,展开反对南非白人殖民统治的游击战争。
南非白人对人组党的镇压非常残酷,我听一位黑人说,当年村里有年轻人参加了人组党游击队,南非军人就把年轻人的家长抓去严刑拷打。另一位黑人带我去看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树上有很多小圆孔,他说这是南非军人在这里打靶留下的枪弹孔。
猴面包树上留有弹孔
这个岛屿在游击战争年代是一个军事要地,因为它邻近北面的安哥拉和赞比亚,那里有纳米比亚游击队的根据地,南非在这里有很多驻军,岛上的人对南非军人的行为记忆深刻。在纳米比亚经常可以听到人们对南非白人殖民统治的控诉,这是一个“主旋律”,在谈话中人们常常会“忆苦思甜”,流露出对人组党领导独立战争胜利的感激之情。
人组党的创始人是努乔马(Nujoma,1929年出生),他也是纳米比亚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统,连续担任了三届(1990-2005)。根据宪法总统是只能连任两届的,但1999年宪法作了改动,允许努乔马破例竞选第三届,说法是当时建国不太久,需要经验丰富的总统维持稳定。
2004年第四届总统竞选将要展开的时候,很多人以为宪法将再次修改,努乔马将再次连任,不过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主动下台,很平稳地进行了新的选举。当选的第二任总统也是人组党的领导人,连任两届(2005-2015)后自动下台。
现在的总统是第三任,也是人组党的领导人。当纳米比亚人讲起任期限制与平稳选举的时候,都流露出自豪的神色,他们会对比周边国家:津巴布韦的穆加贝连任三十多年,不肯主动下台;肯尼亚在选举总统时打得一团糟,造成混乱和动荡……
岛上的人还很自豪地告诉我,他们岛上已有人成为了国会议员,不过还没有人成为内阁部长,因为还没人能够进入政治局。最初听到他们这样讲国会议员、内阁部长、政治局的时候,我有些诧异迷茫,政治局是党组织,而国会和内阁是政府组织,这两个系统是怎么交织在一起的呢?
他们给我作了解释。人组党有细密的组织系统,从基层到中央,主要有四层。最基层的是党支部,上面是党委会,再上面是中央委员会,最高层是政治局。这四层党组织和政府的四层组织相对应:政治局和内阁,中央委员会和国会,党委会和地区政府,党支部和基层政府机构。由于人组党在各层的政府选举中都能赢得大多数选票,所以,在党的各层组织中当选的人,就成为了各层政府机构的成员,譬如,当选政治局委员的人就成为了内阁部长,当选中央委员的人就成为了国会议员,当选党委会委员的人就成为了地方政府的成员。
我问他们什么人能够当选党委会委员、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他们说,这些人都是在人组党党内一层一层选上去的。自称为人组党的人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支持者”,他们是在政府选举中投票支持人组党的;另一种是“党员”,他们要正式入党,要领取党证,要参加党的学习活动。支持者是只能参加政府选举的投票,党员才能参加党内选举的投票。只有参加了党内的选举,才有可能在党内一层一层选上去。
在谈论人组党的基层活动和层层选举的时候,他们表现得对人组党的基层组织很熟悉,很有亲切感,而且还表现出对参与政治的信心,相信通过参加基层的人组党,可以参与党内层层选举,有可能进入中央,这和津巴布韦人讲民盟是大不相同的。
影响成败的一个关键因素
在听到纳米比亚人讲“忆苦思甜”“党的活动”“党的机构”时,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想起中国的类似事情。当时我还以为这相似感只是我头脑中的自由联想,直到12月看了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的相关报道之后,我才恍然大悟,这种相似是源于纳米比亚向中国学习的结果。
纳米比亚人组党的副总书记参加了这次大会,他在接受访问时说,纳米比亚一直在向中共学习“党的建设”。他本人已来过中国很多次,去各级党校考察过,学习中国的党建经验,纳米比亚已经根据中国的经验建立了类似于党校的机构对党员进行定期培训。他说:“我们创建了‘学园’来进行党员培训,每个地区都有这样的‘学园’。纳米比亚人口不多,但是我们的党员仍会参加短期或长期的进修。”
纳米比亚强调要学习中国的党建是“独具慧眼”的,在中国经济发展取得巨大成功之后,很多发展中国家都表示要向中国学习,但他们注重的多数是经济发展经验,譬如很多非洲国家在学习中国搞经济特区,或者学习一些中国的经济政策举措,还有一些国家会关注反腐,但没有把反腐提高到全面的政党建设的高度来认识。
而纳米比亚则独具慧眼地认识到,党的建设是中国取得发展成功的关键。人组党的领导人说,中国能够取得巨大的发展成就是因为“中国共产党没有停止其自身建设”,因此人组党希望能够借鉴中共的党纪与党建经验,“党的建设与人民的命运紧密相连。党的成长带来了人民生活的改变。”
纳米比亚的独具慧眼,使它能够认识到党的建设是影响执政党成败的关键因素,因此着力于加强人组党的建设。也正是因为重视党建,纳米比亚的人组党能够从革命党转型为成功的执政党,这是纳米比亚和津巴布韦执政党的关键差别,也是造成这两个国家发展差异的关键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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