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梓:“性侵门”席卷美国政坛,2018谁会被拉下马?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敏梓】
面对2018年即将到来的中期选举,2017年美国注定不会悄然度过。何况今年还多了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特朗普总统。
只是回望今年的美国政坛,画风实在有些诡异,沸沸扬扬闹了一年多的“通俄门”事件始终扑朔迷离,但有一件事情却是“越辩越明”,甚至始料未及地成为一场席卷美国政坛的飓风。
这场飓风由多名女星指控好莱坞大鳄、制作人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而引发,在此之后,在twitter和INS上通过话题#Me too#,鼓励曾经被性骚扰或者性侵的人勇敢站出来,为女性权益发声的活动。从好莱坞开始,席卷娱乐界、体育界、商界,现在这股飓风一路刮到了政界,数位高层牵涉其中。
Me too最初是由社会运动家Tarana Burke在十年前发起的运动。作为性暴力的幸存者,Tarana Burke关注边缘化的女性,在看到无数年轻女性为了同样的问题苦苦挣扎后,她试图能够找到一个更为直接的方式来表达同理心——即通过同情给予激励。这就是Me too运动的起源,简短的两个字是如此的有力量,能够为性暴力的幸存者带来鼓励的信息,让同情的力量去战胜耻辱感。
12月初,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出2017年度人物。今年的年度人物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时代周刊》称她们为打破沉默者(The Silence Breakers)。这个群体通过勇敢的站出来,对抗性骚扰和性侵犯,敢于说出自己的受害经历。他们来自于各行各业,有一些也像Tarana Burke一样是妇女运动的先锋人物,甚至包括那些受到鼓舞已经站在临界点的男性和女性。
《时代周刊》的封面写到:它没有一个领导,也没有统一的信条。打破沉默者跨域种族、阶级、收入和职业,他们在世界的所有角落……他们是运动的一部分,尽管这个运动并没有正式的名称。但现在他们发出了声音。
图片来源:时代周刊,左下角第一位即Me Too运动的发起人Tarana Burker
正如《时代周刊》表达的那样,所有打破沉默的人,包括在社交媒体上参与的群体,他们共同掀起了一场变革,将自韦恩斯坦爆出性侵的#Me too运动又一次推向了高潮,但这一次是国会山。
多米诺骨牌
好莱坞历来是自诩精英的民主党的拥趸,尤其在去年美国大选前后,好莱坞的明星们几乎一边倒地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利用自己的公众影响力拉票,同时对特朗普进行口诛笔伐。这一次哈维·韦恩斯坦的性丑闻事件,彻底将好莱坞拖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10月5日,《纽约时报》刊登记者乔迪(Jodi Kantor)和梅根(Megan Twohey)的报道,数十名女性指控曾遭到韦恩斯坦的性骚扰、胁迫或是强奸,后者是好莱坞著名的电影制作人,有着奥斯卡金手指之称,经其公关的影片几乎可以板上钉钉问鼎奥斯卡。10月10日,NBC的记者罗恩·法罗在《纽约客》杂志继续指控韦恩斯坦的性侵犯以及性骚扰罪行。新闻发布后一片哗然,对于惯于营造人设的好莱坞来说,这无疑是一次自杀式的袭击。
韦恩斯坦
哈维·韦恩斯坦是民主党著名的金主之一,在奥巴马和希拉里竞选期间都曾积极活动,筹集数百万美元的竞选资金。同时韦恩斯坦也是奥巴马在任时白宫的常客。就在韦恩斯坦事件还未平息之时,让民主党更加措手不及的事件连番爆出,韦恩斯坦曾经支持过的民主党联邦参议员阿尔·弗兰肯(Al Franken),被一家电台的女主播发文控诉当年曾被其性侵,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老兄还留下了实锤(下图)。此后又有多名女性站出来指责弗兰肯在进入参议院之后仍然不收敛,还曝光了一批亲密照片。弗兰肯只好灰头土脸地道歉,称自己当时行为失当,并强调无心之举,同时表示愿意接受国会道德委员会的调查,但坚持不肯辞职。然而在党内多方的压力之下,12月8日,弗兰肯最终宣布辞职。
在弗兰肯宣布辞职前几日,民主党大佬、时年88岁的众议员约翰·康耶斯(John Conyers)在被多位国会前职员控诉不当性行为后,面对不断高涨的要求其离职的呼声,宣布退休,但仍然否认对他的指控。
康耶斯于1965年首次出任众议员,是任职时间最长的黑人国会议员,连任27届,同时也是司法委地位最高的民主党议员,民权运动的代表之一。在对他的指控中,其前助手声称康耶斯曾经动用国会资源,用直升飞机接多名情妇会面。媒体更是爆出2015年康耶斯曾经与一位指控他的国会女员工达成了和解,并给了女员工高达2.7万美元的“封口费”,而这笔“封口费”却是由康耶斯办公室的预算中给出。
民主党手忙脚乱的同时,共和党也不能独善其身。在特朗普总统提名并出任美国司法部长的塞申斯(Jeff Sessions)履职后,阿拉巴马州举行国会参议院的补缺选举。由于参议院的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席位呈现胶着状态(选举前为共和党52/民主党48),因此此次选举对于共和党以及明年美国的中期选举来说至关重要。然而在投票前夕,共和党候选人罗伊·摩尔(Roy Moor)被《华盛顿邮报》爆出,在40年前对几名少女“行为不端”,其中年纪最小的当年仅14岁。
摩尔以反建制著称,是极端保守主义的代表——他曾两次出任首席大法官两次被免职,一次是拒绝从州法院大楼移走自己发起放置的十诫碑(违反了政教分离的原则),另一次是拒绝承认联邦法院关于同性婚姻合法的裁决。报道一经发出,立刻引起共和党内的争论,尤其是建制派的代表纷纷要求摩尔退选,否则摩尔一旦当选这个污点的锅将直接转嫁给共和党本身。参议院共和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 Jr.)和众议院议长,共和党人保罗·瑞安(Paul Ryan)公开表示要求摩尔退选。值得一提的是,麦康奈尔的妻子正是美国华人交通部长赵小兰,赵小兰12月5日第五届妇女管理峰会上坦承曾被性骚扰,这也是目前已知的性骚扰受害者中级别最高的美官员。
摩尔对于指控坚决否认,称自己是不会同16岁以下的少女发生任何关系。特朗普总统和前首席战略师班农则是摩尔的支持者。特朗普称对于摩尔的指控是同大选期间对自己的指控如出一辙,是为了影响选举的政治栽赃。而班农则是一贯的坚定的反建制派,是麦康奈尔的死对头。
摩尔自始至终都否认对他的指控,而这些指控由于年代久远又只有双方各执一词。但最终,共和党失去了阿拉巴马州的席位,民主党候选人道格·琼斯(Doug Jones)历史性地逆转了选举,摩尔与参议员擦肩而过。
此外还有两名德克萨斯州的共和党被卷入——乔·巴顿(Joe Barton)和布雷克·法兰德霍尔德(Blake Farenthold)。前者用裸体自拍照骚扰女性,照片被匿名用户发布到twitter上,还被公开一系列其发送的带有性暗示色彩的短消息。于是在11月,巴顿宣布退休,不会寻求在2018年连任。法兰德霍尔德面临的指控则来自于他的前助手,前助手称法兰德霍尔德对她进行性骚扰,并用纳税人资助的84000美元达成和解。而在一份单独的声明中,法兰德霍尔德援引国会问责法案,对于指控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帮凶
这场让民主党和共和党一同人仰马翻的飓风似乎仍在继续。
作为权力、金钱、美色汇集的好莱坞,屡次发生性侵事件是资本市场下金钱至上而产生的“潜规则”,但是作为国家权力机构象征的国会山居然深陷其中不遑多让,还与好莱坞性丑闻搅在一起,国家机器究竟掌握在一群什么样的人手里?是什么造就了施暴者大行其道,受害者缄口不言的现状?
答案是国会本身。
1995年美国第104届国会通过的《国会问责法案》(CONGRESSIONAL ACCOUNTABILITY ACT OF 1995,CAA),是美国国会在处理如国会员工权利、劳工、工作场所的安全及健康能够依据的法律。根据这一法案,美国国会合规办公室(Office of Compliance, OOC)负责管理和执行涉及员工的相关争议解决程序。涉及性骚扰相关并没有专门的条例和处理程序,而是隶属于争端解决程序。根据OOC公布的争端解决的流程,从投诉到受理历时长达90-180天,其中还要经过漫长的调解(30天)和补救过程(30-90天)。之后要开始走行政程序,举行内部听证会,由董事会做出决议,最终达成和解。如果调解不成功,则受害人只能到联邦法院提起诉讼。
这样算下来,从受害人决定投诉开始,至少要耗费半年到一年的事件,用于冗长的流程。而且在调解期间对受害人有严格的保密要求,调解程序受到保密规则的约束,这也是为人诟病的一点——法律的制定是为了约束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
图片来源:Office of Compliance FY2016 Annual Report
而一旦国会成员被认定有不当行为如性骚扰存在,那么为不当行为埋单的是谁呢?答案再次出人意料——是国会而非议员本人。国会为处理员工的失当和违规行为所支付的费用是由美国财政的专项基金所提供的,是为“和解金”(在很多性骚扰的处理中被普遍认为是“封口费”一样的存在)。这一笔安置费用由两党最高负责人审核通过,给到提出诉讼的人员,用于掩盖所提出的指控。
《华盛顿邮报》爆料,根据OOC的资料,自1997年至2014年间,美国财政部共处理了国会235起纠纷,共支付1520万美元的封口费。但OOC并没有明确给出这些纠纷的实质的性质,因此无从得知其中有多少是用于性骚扰相关的案件。从康耶斯2.7万美金封口费的爆料来看,封口费也可能来自于议员的个人预算,但无论是哪一种,最终都是由国会,也就是纳税人买单。这一点在国会被性丑闻席卷后也引发越来越多的不满——为什么纳税人要为国会议员的违规行为买单?
事实上,如果国家机器一旦能够作为后盾为个人的不道德行为背书,受害者所面临的困难就会呈几何级数的增长。根据美国五角大楼公布的报告,在过去4年时间里,全球美军受到的性侵指控高达2.03万起,而媒体则表示这样的数字也远远低于实际,因为每年实际性暴力事件的上报比例往往不足三分之一。报告中显示,由于举报而被报复的情况超过50%。比国会更加严重的是,军队是更加封闭且等级更为森严的地方,因此受害人如果无法得到上级指挥官的支持,几乎无法对加害者进行举报,更有甚者会逼迫受害者退役。
性侵犯/性骚扰并不是简单的职场现象,也并不仅仅关乎女权主义的议题。事实上,性侵犯本身反应的正是一种权力结构,在这种权力结构下,受害者被迫屈从于加害者,程序的设计也天然的偏向于权力结构中的上位者,下位者除了隐忍和屈从别无选择,因为发声就意味着更为严重的报复。当权力结构依附于政治权力,情况必定会更为恶化。这也是为什么当下女权主义集体发声,因为只有影响选民,才能够推动立法,动摇存在已久的权力结构。
乱象
这不是美国政坛第一次笼罩在性侵事件的阴影中,只不过这一次尤为猛烈。
去年大选期间,针对特朗普性侵的指控不断发酵,引发媒体一边倒的口诛笔伐。尤其在辩论期间,希拉里针对特朗普的“更衣室谈话”的攻击,以及特朗普以克林顿的桃色新闻作为反击,生生将大选这种政治辩题打出了娱乐八卦的既视感。
在特朗普被曝光的2005年的一段视频中,其用下流语言谈及自己追求女性的经过,言谈中暗示自己完全可以借助成功人士的身份动手动脚。视频曝光后舆论一片哗然——一向以言论大胆出格不拘小节是一回事,但是侮辱女性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此当希拉里在辩论中据此指出特朗普并不是最高领导的合适人选时,特朗普是无法否认这段不当言论的,只能将其定义为“更衣室谈话”(locker room talk, 是由高中更衣室的谈话引申而来,通常指男性之间含有性意味、具有冒犯性的交谈内容),同时对此进行道歉。
而与此次摩尔类似的情况是,大选期间,特朗普也面临来自于多名女性的性侵指控,其中包括特朗普的真人秀《学徒》的参赛者、杂志记者、美国小姐选美的参赛者等。在当下国会山被性侵阴影笼罩之时,三名曾经控诉特朗普性骚扰的女性也再一次站出来要求国会启动调查程序,让混乱的情况更加雪上加霜。
从大选到特朗普履职至今,总统与代表着精英阶层的如好莱坞、华尔街等的矛盾始终在激化,性侵事件的焦点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对于特朗普性侵的指控就如同对摩尔的指控一样,由于时间久远,且证据不足,大部分情况下不可避免地会沦为长期的、双方各执一词的扯皮,而媒体在其中不断地挖掘“爆点”来吸引眼球。特朗普对于对自己性侵的指控从来都是坚决否认,并屡次强调是政治栽赃以及媒体被操纵,白宫发言人也在记者招待会上强调事件发生在很久之前,而且选票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这并不能消弭对于总统个人形象带来的负面影响,因为性侵的指控一旦提出,除非被指控的一方有证据证明对方在诽谤,否则就意味着政治污点。虽然特朗普在媒体的观点看来,从来就没有过正面的形象。
在大选期间,特朗普塑造的为底层民众代言,呼吁“美国优先”的经典民族主义形象,与一贯高大上的全球主义、普世主义的精英阶层就形成了激烈的碰撞。然而在今天,特朗普履职已近一年,无论是退出多边主义协定、推行减税政策,还是收紧移民,美国战略收缩的意图已经很明显,这并不是特朗普一个人的个人意志就可以决定的。而且这样的战略意图同美国的国家实力紧密相关。
而以好莱坞、华尔街为代表的精英范儿,多边主义也并不一定就是他们的政治理想,与特朗普在大选中提出的政治理念的冲突,其实是侧面反映出了美国社会阶层逐渐固化之下的深层次的矛盾——来自既得利益阶层和底层民众之间的矛盾——伴随经济衰退而来的失业等影响基本生活的问题得不到解决,而精英阶层只关心政治正确和民主灯塔,终于选票说明了一切。
从媒体的报道中,无法判断对于特朗普的指控是否都成立。也许就像白宫发言人说的那样,这是十二年前的视频,那时的特朗普并不知道有一天他真的可以问鼎总统宝座,而谨言慎行确实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是从特朗普被曝光的“更衣室谈话”中,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尊重女性。无论是作为竞争对手还是作为普通的民众,当然可以批评总统这一点。然而更为糟糕的情况是,性侵或许已经成为政治上互相攻讦的手段,即使最终从结果上来看只会是双输的结局,因为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尤其是在舆论塑造认知的背景下,美国从大选期间就被诟病的资本控制舆论,某种意义上也为性侵作为政治栽赃的工具提供了可行性。
讽刺的是,韦恩斯坦性侵案,正是舆论屈从于资本的赤裸裸的写照,因为这并不是韦恩斯坦第一次传出性骚扰的传闻。早在二十年前,格温妮丝·帕特罗(Gwyneth Paltrow)就曾经在节目中暗示,韦恩斯坦会“强迫你做一两件事”(will coerce you to do a thing or two)。而据外媒的报道,《纽约时报》前记者莎朗·韦克斯曼(Sharon Waxman)也曾经试图揭发韦恩斯坦的性丑闻,但被主编撤销。去年,《纽约时报》主编又一次压下关于韦恩斯坦涉及性侵的相关新闻线索。韦恩斯坦最终的落马是与他自己的失势密不可分的——韦恩斯坦影业一直存在着财务危机,近两年也没有在奥斯卡金像奖有所斩获,随着特朗普在大选中胜出,韦恩斯坦手中的政治资源“贬值”了。
在大选中以“女权卫士”形象出现的希拉里在韦恩斯坦案件中异常尴尬。这位曾经与韦恩斯坦是邻居,韦恩斯坦更是多次为她举行筹款活动。在丑闻爆出来足足5天后,希拉里终于站出来发声,说的却是“非常吃惊”“非常震惊”“他的行为不可忍受”以及肯定受害者发声的勇气和行为,但未提及政治献金的问题。同梅姨一样,希拉里在后来接受记者采访时反复强调私下并不知道这些情况(韦恩斯坦的丑闻),在被问及政治献金时则回答退回去不可能,但可以捐献给慈善机构。如果我们看到韦恩斯坦政治献金的流向,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希拉里花了5天时间才拟出这样一份软绵绵的声明。
图为希拉里与韦恩斯坦在参加《时代周刊》举办的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100人的聚会
这不仅让人回想起大选期间特朗普曾经质问希拉里,关于她当年为一位涉嫌强奸的嫌疑人辩护时,称年仅12岁的受害人“倾向于找老男人并进行幻想”。希拉里作为公众人物,也有过多次的言语失当——她在1991年公开发言,称控诉克林顿性行为不检点的女性为“bimbo eruption”(bimbo是对女性的侮辱性词汇)。相比较特朗普“更衣室谈话”的热度,这些信息基本没有翻起什么水花——就像多年来韦恩斯坦影影绰绰的性侵传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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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果看,没有人能够从这一场飓风中全身而退——这种负面的形象一旦形成,要摆脱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性侵指控正是能够利用到一种天然的认知优势——受侵害的女性往往是弱势的一方——极有可能就被利用作为政治栽赃的手段,但这却并不是女权主义者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而被韦恩斯坦拖下水的好莱坞和民主党,用事实说明了刻意塑造的人设总有崩塌的一天。美国社会历来以包容、多元、文化熔炉所著称,但是从大选以来暴露出的社会的加速分裂正愈演愈烈。自媒体的兴起使得普通民众能够发声,精英垄断的舆论不再是唯一渠道,既有的政治秩序和权力结构受到挑战,精英阶层的威权性被解构是必然的结果,而各种乱象丛生也正是这种大背景下的必然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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