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筹教师:一个贵州山村的9年教育史
据界面新闻31日报道,25年来,贵州省黔东南州黎平县弄团寨的村民们众筹钱、米,聘请教师为孩子们执教。现任老师贺云华已经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度过了9个年头。经过志愿者们的努力,2015年,这个未被公立学校纳入教学范围的乡村通上了电。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志愿者们搭建的木楼学校和众筹教师是存是留,谁也说不清楚。
众筹教师贺云华家访途中爬上一座山,望着对面山上弄团小学。摄影:翟星理
一
为了迟交的50元学费,贺云华跟家长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学费也是他工资的一部分。
争吵发生在2013年的一个晚上。当时,贺云华带着樊闽——一位来自福建的志愿者来到弄团寨一户人家做客。吵到一半,旁观者樊闽有些不耐烦,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你出去吧。”
但这天晚上临睡前,樊闽想明白了,开始同情贺云华。“一个不是老师的老师,一年只拿三千元工资,穷怕了。”
外乡人贺云华来到弄团寨已经9年了。2008年,他接替表哥接受村民的众筹,担任这个村子的自办校老师。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西南一隅,弄团寨是民乐村委会辖下自然村。很少有人听说过它,也很少有外人进入。在这里,14户共87口人分布在3个彼此相望、平均海拔约为900米的山头上。
从九潮镇到弄团寨的20公里山路,步行需4个小时。公路从山脚沿平缓的坡地伸展到云雾缭绕的山头,即使在约3米宽的水泥路路段,临沟的一侧也极少安装护栏,沟底枝叶茂盛的墨绿色松树看上去只有火柴那么大。单车道水泥公路在距离弄团寨10公里处被替换为一条更窄的弹石路,石块会让轿车底盘一路“砰砰”作响。
村子的历史不足百年。当地村民说,3个兄弟从大约200公里外迁徙至此,在原始森林刀耕火种,开山立寨。
直到现在,这87个村民迄今没一个读过初中。“一是因为太偏,没几个人知道还有个弄团寨。二是因为超生,2015年9月之前全寨47个人没户口,大部分是超生的孩子。”52岁的村小组长龙永生说。
在这个苗族村寨里,人们无法流利地用汉语交流。龙永生五年前才学会一些汉语。他并不理解“人均年收入”的意思。按照传统,村民们会种植水稻和玉米,也会栽培杉树,但龙永生也说不好每家到底有多少田、多少树,自然也无法统计村民们的收入。
二
2010年,来到弄团寨两年的贺云华与村民们签下一份合同,约定每年教书的工资为3000元。这份写在笔记本上合同,签了全寨9个男家长的名字。
众筹教师的办法是龙永生想到的。1992年,他召集全寨的男性家长,宣布聘请老师自办学校,各家均摊钱米,每年给老师2000元工资和700斤米作口粮。
1992年至今,包括贺云华的表哥在内,一共有3位拥有初中文凭的教师在此执教。他们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没有在公办学校教书的经历。
距离弄团寨最近的小学,远在从江县的便秀寨,两地相隔一个半小时的山路。上学的路程虽远,尚能被人们克服。但没有户口,成了孩子们无法就学的主因。
“没有户口的原因,主要是超生。”龙永生说。比如他自己的妻子便生了15个孩子,活下来9个。
“不能让下一代再受没有知识的苦。”龙永生说,这是他众筹办学的主要原因。
但现实却不尽人意。15年间,3位老师一共执教了4年半,实在无法忍受弄团的生活条件而先后离职。其余的时间,适龄的学生只能辍学。弄团寨小学也从未被纳入当地公办学校的序列。
贺云华的表哥刚来弄团小学一年,便向村长提出辞职。那时,表哥的年收入只有2000元。
2017年12月22日中午放学,学生帮贺云华做饭,这是他们的营养午餐。摄影:翟星理
时隔多年,贺云华还是觉得表哥骗了他。
“他给我打电话,说弄团是个800多人的大寨子,赶紧来教书挣钱。”贺云华到了之后才发现,当时全寨不足80人,学生只有18个,年龄最大的学生是一个刚读三年级的15岁男孩。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寨子没有通电。
34岁的贺云华身高约1.6米,体重只有92斤,看起来很虚弱。在贵州山村的冬天里,他穿着咖啡色的紧身毛料西服,右侧袖口和衣襟下摆堆积着白色粉笔末。他的解放鞋已经被洗得褪色——没有穿袜子。
“我得过6年的贫血。”贺云华将身体衰弱归因于贫血。2001年,他初中毕业后考入黔东南州卫校,入学一个月即被查出营养不良导致的贫血。弃学之后,他在从江县的家中卧病6年,而后奔赴弄团寨。
三
2017年12月22日,冬至。上午九点四十分,贺云华在给三年级的9个学生上课之前,讲起孙悟空向菩提祖师学艺的故事。“孙悟空学了七十二变,我们这节课只学万以内的加减法,比七十二变简单多了。”
9个学生第一次听到《西游记》里的故事。另外5个六年级的学生和5个学前班的学生也是第一次听。他们停下手中的作业,抬起头盯着贺云华。
贺云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道“8+8=?”的题,拿起一截细树枝,敲击着黑板。
教室是弄团寨唯一使用汉语的地方,学生极少外出,在家也只说苗语。“语言是最大的障碍,”侗族人贺云华说,2008年8月他来到弄团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学苗语,“第一节课上完,我的话他们一句没听懂,他们说什么我也一个字没明白。”
“8+8等于多少?以前我们是不是讲过?”贺云华放下树枝,拿起粉笔,在两个“8”的两侧划下16条短杠,“是不是数一数就知道了?”从远处看,16条短杠仿佛两个“8”发出的光芒。
一个年级上课时,另外两个年级就在教室中做练习题。大部分时间里,学前班的5个孩子无所事事,他们被安排坐在三年级和六年级学生的附近,“这样方便照顾。”他们只能听懂一小部分贺云华授课使用的普通话。但他们似乎并不沮丧,一边看教科书一边相互用苗语交流,不时发出笑声。贺云华也没有阻止。
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课程安排学前班上课。贺云华先用苗语教他们说“一二三四五”,发音类似汉语的“jiu o ba luo zui”。学前班学生的朗读声从全木结构教室的地面涌向天花板,汇入三年级学生的讨论声,构成杂乱无章的和声部。
学生跟着贺云华反复朗读,抑扬顿挫。可贺云华对学生的接受效果并不满意,他让学生自己读一遍,但没人能完整读下。
2017年12月22日上午,贺云华在上课。学前班、三年级、六年级共19个孩子在一间教室上课。摄影:翟星理
时至今日,三年级的学生对教科书的理解仍然有限,他们不明白数学课中“加数”的概念。
弄团小学每天只上四节课。贺云华会优先保障三年级、六年级的课时,一两天才给学前班上一节课。他为这两个年级开设语文、数学、品德与社会三门科目。曾有公立学校的老师建议他开一门英语课,“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学英语。”他坦承。
他必须在周末给孩子们补课,否则便赶不上公立小学的教学进度。
来到弄团小学之后,他在领教材的时候去公立小学旁听过一节课。他回避了对授课水平的自我评价,“我只能说,我已经尽我所能在提高自己的水平了。虽然我连代课教师都不算,但是我会坚持。”贺云华平静地说。
四
想起尴尬的身份,他难得有平静。准确地说,众筹乡村教师贺云华的身份焦虑是从2012年年底开始的。
那时,志愿者樊闽第一次进入弄团寨,善意地提醒他:“农村基础教育的趋势肯定是向好的。可你没有教师资格证,这可能有点麻烦。”
樊闽从汶川地震时开始从事志愿者服务,2008年下半年从汶川进入贵州进行公益活动,坚持至今。目前他没有加入公益组织,但能联系各地爱心力量帮扶贵州部分贫困地区。
那一年,樊闽到黎平县九潮镇定八村组织公益活动时,随口问村干部,“这里有没有比你们更穷的地方?”
几个村干部告诉他,听说过弄团寨的贫穷,但没人去过那里。在樊闽的坚持下,当地的向导扛着开山刀,带着他在没有路的山林中走了8个多小时。
贫穷和过度生育的景象令樊闽震惊:就连村小组长龙永生的家里,4个孩子也是躺在一间露天木屋的地板上睡觉。樊闽说,当时在下雨,龙永生为木屋盖上一层塑料布。“那些没钱盖木屋的,就用树枝搭一个蒙古包式的四面漏风的居所,屋里的孩子没鞋穿,脚被冻成酱紫色。”
令樊闽记忆深刻的是那时的弄团小学。校舍由一间厨房改造:传统的全木结构房屋,房顶覆以一层树皮,再盖上一层塑料布。
樊闽找到弄团最贫穷的一户人家,留下300元现金。男主人不敢收,把钱交给村小组长。龙永生把这300元按户平分给大家。
樊闽家乡——福建泉州的爱心组织为弄团寨募得一笔善款。2013年六一儿童节前夕,樊闽用这笔善款搭建的弄团小学竣工——它只是一座两层木楼,楼下是两间教室,楼上有一间阅览室和一间供来访者使用的客房。但弄团寨学生太少,导致一间教室至今闲置。被使用的教室也仅配备了12套课桌椅。
弄团寨小学仅是一座两层木楼。摄影:翟星理
贺云华也从这次募捐中受益。爱心人士每年年底为他资助一万元的善款作为在弄团小学讲课的报酬,弄团寨不再负担他的工资,每年供给他700斤大米。
2015年年中,经过志愿者们的努力,当地铺设了从九潮镇至弄团寨的输电线路。电力第一次进入弄团寨的家家户户。
五
也是这一年,经过志愿者们与当地民政部门的沟通。孩子们的户籍问题在9月得到了解决。
在此之前,这个难题也曾经困扰着贺云华。
“如果没有我,弄团寨就会多一些文盲。可就算有了我,这9年我教过的40多个学生,也没有一个能上初中。”他说。
如今户籍有了,贺云华觉得自己也有了更多坚持的理由。
孩子们人生的选择也多了条路。在公益人士的帮助下,千年古刹泉州少林寺接收了6名弄团寨的孩子,为他们开设了为期5年的文化课和武术课。
2015年,龙永生的两个儿子和弄团寨其他4个男孩在爱心人士组织下赴南少林寺学习。摄影:翟星理
2015年,这6名孩子乘坐着大巴车,离开故乡,远赴福建。按照计划,他们在黎平县城歇脚一晚。那天半夜,樊闽到他们的房间查看,发现6个孩子没有睡觉,都趴在窗户上看大街上闪烁的霓虹灯——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霓虹灯。
贺云华也跟着孩子们去了泉州。回到弄团寨后,他告诉学生:“读书是走出弄团寨最好的方式。”
2017年12月22日下午,在六年级的品德与社会课上,贺云华在他的知识限度内讲解了英国和葡萄牙的概况,并描述了他来弄团教书之前在浙江、湖南打工经历中的见闻。最后他总结道:“中国真的很大,我希望每一个同学都能到外面去看看。”
“那些地方离弄团多远?”一个学生小声问同桌。
“有那么远吧。”同桌张开双臂比划出一张课桌的宽度。
六
贺云华还在讲课的时候,龙世海在教室的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他朝贺云华点头示意,转过头看着一个六岁的学前班小女孩。当天傍晚,龙世海就要和妻子去广东打工。
30岁出头的龙世海有7个弟妹,那个女孩是他最小的妹妹。她听力极差,至今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一些模糊而短促的单音节。贺云华手把手教会她写字,龙世海认为“这是奇迹”。
下午放学之后,贺云华家访,最先去的就是龙世海家。
贺云华爬上超过60度坡度的山腰,站在一片高大茂盛的芭芒草丛之中,刚好能看到弄团小学那座两层小楼的黑色房顶。
他久久没有离去。
“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人家说弄团小学非法办学,我得失业,孩子们一天得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去最近的公立小学教学点上课。”他说,最近这两年,他经常一个人爬上这座没有路的山,每次望着学校,就像一次告别。
志愿者的进入改变了弄团寨。贺云华的身份焦虑也日渐加重。他发现自己甚至不具备教师资格证的报考资格:报考小学教师的最低学历要求是大学专科,而他只读了一个月的中专。
“志愿者给我讲了很多,我有责任像公立学校的老师那样把书教好。”贺云华期待有朝一日他的身份问题能得到解决,尽管这希望太渺茫。
除此之外,他的焦虑也来自沉重的家庭债务纠缠。他的两个孩子虽然各自成立家庭,但父母都卧病在床。去年,他给家里盖房子,又向银行贷了5万元。
他曾经想过考个学历。但“自考是需要钱的”。
这天晚上,他做完家访回到学校厨房,拢起一堆柴火。
“可我的日工资只有27元3角9分……单枪匹马吧,坚持到最后。只要弄团小学还存在,我就继续在这里教。”他说。
在昏暗的白炽灯光照射下,摇曳的火苗在地面上投出一团摆动的黑影,像水在流动。
(应受访者要求,樊闽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