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 | 应当公开耻辱,“使耻辱更加耻辱”!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34942-2018-12-20 08:17
最近,武汉大学“3+3”教师聘用制第一个考核期结束,在119位教师中,只有4人通过评审入编,97%的教师被淘汰,学校将不再为被淘汰者发放薪资。这一严苛的考评制度引发网络热议,也让高校“青椒”的困境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青椒”,是网络上对高校青年教师的戏称,这一群体通过二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跻身高校讲台,本应承担专业知识生产和传承使命的他们,却被科研经费、职称晋升、学术成果、教学评估压得分身乏力、困顿焦灼。而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又进一步影响到高等教育的教学水准与科研状况。
今天分享的,是清华大学梅汝璈法学讲席教授冯象致《北大法律评论》编辑部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谈到目前高校中存在的不合理现象:“许多学者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从申请课题到码字数发表,苦苦寻求那官学体制的认可、给分、报销、奖励,哪一样不是在往脖子上套枷锁?”,而“仅凭社科工具与学说,仍对付不了当前大学教育和学术的大敌:官僚主义”,“当务之急,乃是’让思想冲破牢笼’,进而让’理论掌握群众’”。
“使耻辱更加耻辱”
——致《北大法律評論》編輯部(三)
馮 象
編輯同學:
這次年會人不算多,卻很成功,足可稱賀。四比特老師的發言跟提問評議,有板有眼,談的都是實際問題,體現了《評論》的好傳統。希望堅持下去。
不過我寫此信,首先是致謝,感謝你們贈送的驚喜——母親松江女中時代的一封家書。是網上拍得的吧,真是再好沒有的紀念。看內容,像是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會考前寄出的,距今八十多年了。
母親在女中,是理科尖子,但受國文兼世界語老師徐聲越(震堮)先生影響,終生保持了對文學的愛好。同年考取浙大。入學後發現學術氣氛沉悶,校方壓制學生;抗議無果,遂轉學北平,上了清華物理系。
來到清華園,才感覺如魚得水,十分喜歡。不久,經好友中文系同學孫蘭(韋毓梅)介紹,加入了蔣南翔的讀書小組。“一二九”運動,翻牆進城上街遊行,被軍警抓住關在牢裏,最後還是梅校長出面,將她們一夥保出來的。所以我從小知道,中國的學生運動,物理系同學總是沖在頭裡的。
1935年12月9日,清华学生游行队伍在西直门外进行抗日救亡宣传,演讲者为清华大学学生陆璀。
當然現在時代不同了,不能動輒鬧“群體事件”。**但青年的迷惘、學界的沉淪、人的理想追求和鬥爭精神,並沒有變。**這是我回憶舊事,想到與各位分享的一點。
其次,年會的題目“部門法中社會科學的運用”,我以為對於法學教育,也是極重要的。這麼說吧:我們的教育太糟糕了,充斥著教條,跟解放前的舊法學舊法統一脈相承,包括繼受域外(例如德國)的術語,連案例也照單全收。
然而已形成了路徑依賴,這教學體系很難剷除。學生進了法學院,得啃一堆所謂“歐陸”的規範教義,充當法學原理。可是中國怎黏得上“歐陸法系”,有哪個正兒八經的“法治國”(Rechtsstaat)認過我們這門親戚?他們看中國,絕不含糊,就是共產黨領導的一元化政法制度;好醜不論,反正不是一家人。
面對如此“完美”堅固的教條主義,社會科學能做什麼?我想,一是可用作分析工具,揭示主流教義的虛妄。但更重要的,是調查研究,解决中國的問題,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此即我說的“重新出發”,關鍵要有歷史的廣闊視野,以使法學上升為歷史批判(參《信與忘》,頁191以下)。
這是因為,社會科學一般論說的出發點,還擺脫不了個人權利話語,或“理性經濟人”的迷思;故而僅憑社科工具與學說,仍對付不了當前大學教育和學術的大敵:官僚主義。
昨天我去機場,同開車的師傅聊天。說起新規定報帳難的事,師傅撂下這麼一句箴言:那肯定不是大領導的意思,是下邊的人給他擰了:你反腐敗?沒人給你幹活兒!
你們看,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些人託名“改革”,撈錢抓權也罷了;如今又是“員額制”,又是核心期刊、英文發表“國際評審”,整人的招數層出不窮。
要說官員們不懂“世界一流”“哈耶牛劍”地方有個東西,叫學術獨立,那是扯淡。那為什麼一味瞎折騰,摧殘教育禍國殃民呢?因為幹部脫離了羣衆,墮落成官僚集團,追逐起自身的利益來了。
而他們高高在上的老爺做派,天天叨念著“把權力關進制度籠子”,又是在哪兒學的?不正是我們的大學?教條主義不僅害人,到頭來,也害了教條主義者自己。
而且,既然他們的“管理”手段如此理直氣壯、無孔不入,知識勞動者便不能繼續就學術論學術了。想一想吧,許多學者一天到晚在忙些什麼,從申請課題到碼字數發表,苦苦尋求那官學體制的認可、給分、報帳、獎勵,哪一樣不是在往脖子上套枷鎖?
同樣,學校辦班創收、買賣文憑、抄襲氾濫,這“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種種,亦非反擊或破壞,而是向腐敗屈服,與之合流。因為破壞者只是破除了職業倫理,收穫的卻是人格的分裂,及行動能力的喪失。
明乎此,學術的當務之急就清晰了。不是琢磨哪門子方法論、解釋學,抑或論證教義法學跟社科法學孰優孰劣、如何互補;那不重要。
**當務之急,乃是“讓思想衝破牢籠”(pour tirer l’esprit du cachot),進而讓“理論掌握羣衆”。**鑒於形勢已極端嚴峻,而勞動者身單力薄,現實地看,不妨由這三件事著手:
一、勞動者團結起來。除了揭批官僚主義,停止一切公開的學術批評,以免授人把柄,傷害青年,砸了無辜者的飯碗。嚴肅的爭鳴可轉入私下的小範圍的討論:告別核心期刊。
二、强烈敦促核心期刊,包括院系自定的評分獎勵發表的學刊,停發教授的論文,只接受副教授和講師/助理教授投稿。
畢竟,教授博導的壓力較輕,故應讓出版面,給更需要發表的年輕人。學刊則應擴版,儘量容納合格的來稿。換言之,支援學者是學刊編輯不可推脫的倫理義務,直至消滅核心期刊。
三、教師要聯合學生,向公眾揭露現行學術評估體制掛羊頭賣狗肉、違憲違法的官僚主義實質,一條戰壕抵抗壓迫。因為,反對官僚主義不僅是知識勞動者求生存的鬥爭,也是《憲法》承諾的受教育者同人民的福祉所在。
是時候了,侮蔑當作“學術評估”、踐踏稱為“教育管理”,這樣的日子該結束了。這意味著,學術批判須轉化為對官僚主義的抗爭;而法學的重新出發,其“歷史任務”或“為歷史服務”,必然是對法權即法治化的腐敗的批判。
為達到這一倫理目的,誠如全世界勞動者的導師指出,我們惟有一途:“應當讓受現實壓迫的人意識到壓迫,從而使現實的壓迫更加沉重;應當公開耻辱,從而使耻辱更加耻辱”。
長夜小酌,滿目衰微,就此打住。順頌
編祺,新年大吉!
二零一五年除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