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孕妇携自闭症儿子自杀事件始末
据界面新闻12月31日报道,2019年日历上的每一页都有家人的照片。订制日历是谭丽的习惯,以此寄托一种对新生活的期待。
2018年的最后一周,期待破碎。
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华华一直是这个平凡之家的疼痛。在他被其他家长投诉“经常打同学”后,母亲谭丽一遍遍道歉并表明儿子患有自闭症,希望换来原谅。这并未平息事态。
没人意识到这件事对谭丽带来多大的伤害。在儿子离开幼儿园的第三天,谭丽用一瓶安眠药和一盘烧得火红的碳,结束了儿子、自己以及肚里孩子的生命。
事件中的母子。摄影:梁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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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发生在12月25日的凌晨。
清晨六点,天已放亮。黎旭结束夜班回到家后,发现妻子谭丽没在房间里。他以为谭丽在另一个房间陪着儿子睡觉,便没有多想。
儿子通常会在早上7点多醒来。但这一天,儿子的房间悄无声息。
这种寂静持续到8点。黎旭过去敲门——门被锁上了,无人回应。黎旭心生不安,用工具撬开了门。
房间里窗户紧闭,地上放着家人烧香拜神用的铁盘——被装满了木炭。木炭还透着火红,黎旭感到窒息。
妻子和儿子躺在床上。他们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黎旭立刻打开了所有窗户,徒手抱走了滚烫的铁盘。父亲黎锦走过来,也愣住了。
黎旭在给妻子做胸外挤压和人工呼吸,黎锦拨打完120后,也开始给孙子做急救措施。但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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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日历上,每一页上都有家人的照片。订制日历是谭丽的习惯,以此寄托一种对新生活阖家的期待。
这对32岁的夫妇是在读中专时认识的,然后相恋,一起走过了8年婚姻之路。黎旭在一个汽车修理公司上班,通常要在两周日班和两周夜班之间轮换,谭丽则是在一个公司上日班。这意味着夫妻俩每个月会有两周存在“时间差”。在长辈们看来,他们的日子并不宽裕,但恩爱有加。
他们都是南沙本地人,和黎旭的父母挤在广州南沙区老居民区的一套房子内。房子已经20多年了,装修和家具也都已老旧。
2019年日历上的合照。摄影:梁宙
悲剧就发生在这些旧物之间。房间里的布置可以拼凑出事发状态:门缝被胶布贴着,胶布形成了一个“L”字型;桌子上放着两份遗书和一个安眠药的空瓶子;装着碳的铁盘放在床边,周围的物品都远离了铁盘。
“她是有意不想点燃其他东西,不想带走其他的东西,除了三条生命。”黎旭的头低垂着,声音很微弱。
事发后,广州南沙公安分局通报,经现场勘验和法医初步检验,死者符合一氧化碳中毒致死,已排除他杀可能。
这场早有预谋的自杀,让人们对主导者谭丽的认识陷入矛盾。
亲人和朋友对她的印象都是“开朗”,很爱儿子。谭丽的同事胡芳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平时谭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会找朋友倾诉。“事发前,同事们也完全没察觉出她有什么异常。”
“她还约我去推拿,我有事说改天再去,她还反问我说‘120元一个小时,请你们还不去?’那天我们都很轻松。”胡芳转述了事发四天前她俩的这段对话。
她细想过后,也发现了一些异常的细节,事发前一天是周日,很多同事都去了法院旁听一个和公司相关的庭审。那天,谭丽没去,独自留在了办公室,“可能是她一个人在想事情”。
12月24日,谭丽开始实施这场自杀。黎旭想起来,当日下午三点多,妻子问他是不是要上夜班。“目的可能是想确认我晚上在不在家,我当时没察觉到不妥,以前需要用车的时候她也会这样问。”
后来,他在妻子的手机上发现,12月24日那天下午六时许,妻子在家附近的一家商店买了55元的碳,微信支付上留有这一笔记录。
当天晚上,谭丽和平常一样带着儿子睡觉。黎锦白天外出,晚上回来已经十点多,见儿媳和孙子在房间里。“门开着,母子俩还在聊天。”黎锦没问太多,回到了自己房间。
黎锦习惯打开门睡觉。半夜,他似乎听到厨房发出一些声响,“心想可能是儿媳肚子饿了,起床找东西吃,”他关上了房门。
“如果不是后来关回门,就可能闻到异味,或者察觉出一些异常情况。”黎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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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记者未能看到遗书的内容,据黎旭透露,谭丽的两份遗书中,一份给她爸爸妈妈,另一份给他的遗书内容除了一些嘱托,提及了她自杀的原因:“小孩跟她说想上学,不打架了,听到这句话心里好痛,想去一个没有伤害的地方,快快乐乐地生活。”
出生于2011年的儿子华华一直是这个平凡之家的疼痛。2013年,华华被确诊为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网上资料显示,“孤独症谱系障碍”是根据典型孤独症的核心症状进行扩展定义的广泛意义上的孤独症。孤独症又称自闭症。
华华的《延迟入学申请书》。摄影:梁宙
2018年,华华已经快7岁了,应该上小学一年级。这一年的6月份,经过诊断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岭南医院医生建议华华延迟一年上小学。随后,黎旭向广州市南沙区教育部门递交《延迟入学申请书》并获批准。
对自闭症孩子而言,融合教育更利于他们的康复。黎旭将儿子送入家附近的一所民办幼儿园。夫妻俩计划一年后让华华入读南沙区的金洲小学。
入读幼儿园后的前三个月,华华的幼儿园生活还算平静。12月中旬的一天,平静被打破。
华华所在的班是大二班。12月12日晚上,大二班孩子家长王莹在群里抱怨,班上有个学生经常打她的孩子,“拽她脖子让她摔地上撞到了头”。但抱怨并未引发大家讨论。
次日下午,王莹在群里说:“事情搞清楚了,这个打人的小孩是华华。”她提出,各位家长可以问问自己的小孩有没有被华华打过,“小孩说被打同学有五六个。”
“这位家长必须让小孩写道歉信,不会写字发视频。”王莹在群里说。
看到群里的消息后,谭丽很快出面回应,表示会让华华向她的小朋友道歉并好好教育他。这时,其他家长陆续出来表示自己的孩子也有被华华打的情况,描述孩子被打的行为包括打头、用手压着头跳起来、推人、掐脖子,甚至有家长说孩子反映华华拿起凳子打人。
谭丽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道歉。王莹继续说:”我们疼爱的小孩在幼儿园已遭受到校园欺凌事件”“必须让学校领导出面解决这些问题”。“要的不是对不起,而是今后不要再听到孩子被打。”另一位家长评论。
12月14日,事件仍在家长群里发酵。黎旭和谭丽当日退出了微信群。
15日上午9点,谭丽和黎锦陪着华华来到幼儿园。黎锦在课室门外等候,谭丽带着孩子进了课室。“我在窗口望进去,有老师在里面,儿媳带着孙子在课室里向反映被打的小朋友道歉。“黎锦回忆,孩子们站成两排,孙子向他们点头道歉。
12月16日,谭丽写了几段解释的内容,让一位同学家长转发到家长群里,谭丽向家长们表明了华华被确诊为自闭症谱系障碍,“华华现在主要的表现是社交和认知障碍。”
“其实华华是很想跟小朋友玩的,同样他也不懂得正确方法,故出现不恰当的言语和行为。第一次出现打人事后,我们上网打电话学习什么的尝试去教导他,但干预的后果未能尽快展现。到事件爆发,他不能很好表达事情,我只能不断道歉。”谭丽称。
“请手下留情,有些言论等同于拿刀砍在我们身上,为了生存我们真的好努力,一个自闭症家庭想要活着并不容易”。她最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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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母亲的解释未能换来事件的平息。在没有谭丽和黎旭的家长群里,有部分家长继续发表意见。
王莹说,“我去接小孩时,看到被华华打过的老师郁郁寡欢,孩子们天真浪漫的笑脸不知下一刻是不是又要挨打”“我只要一想到未来有6个月的时间,我们的小孩还要处于危险的环境中,就犹如一块大石压在我心头”“这个学校的老师没有受过特殊教育方面的专业训练,根本教不了自闭症小孩。”
期间,也有家长在群里呼吁:“家长孩子都不容易,多理解包容吧,这孩子情况特殊,需要老师和同学们更多的关爱、理解和包容”。
群里的聊天内容,最终还是传到了黎旭和谭丽的耳中。
随后,谭丽通过其中一位家长在群里回应:“我会说那些话只是想大家别误会他爸不作为,别得理不饶人!人生在世总是充满未知,我期望你遇到困局时有人可以向你伸出援手,别遇到一些逼你上绝路雪上加霜的人!”
在此之前,华华打人的事情也发生过。黎旭会惩罚孩子罚站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黎旭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常常和儿子一起罚站。
只是这一次,被这么多家长同时反映儿子打人的问题,他有点不知所措。
家长群的聊天内容。摄影:梁宙
12月28日,界面新闻记者找到涉事幼儿园大二班的几位孩子及其家长,其中有孩子说被华华打过,但部分家长对该事件已不愿多谈。一位大二班孩子的爷爷表示,在幼儿园读书,如果好几个同学都反映这个孩子打人的现象,就是这个孩子的问题。“班里有这样一个学生,作为家长也担心自己的孩子被打。”
界面新闻记者从南沙区教育局获悉,华华自入园以来,园长和班上老师只是觉得幼儿比较多动,其他和正常孩子没有不同。**对于其有自闭症的情况,事前家长没有告诉幼儿园老师和园长,幼儿园事前不知情。**该教育局证实,12月12日,华华确实与同学有推搡,班上老师进行了教育和劝说。
南沙区教育局称,园长和老师也积极引导家长,园长委托班上其他幼儿家长在微信群帮忙引导,希望家长们多理解和包容,也与被推搡幼儿的家长进行了当面沟通和协调,班上老师和幼儿母亲也进行了沟通并纾解其情绪。
“我们还是鼓励自闭症孩子接受融合教育的,能够随班就读还是尽量随班就读,跟正常人能够接触,不应该是简单粗暴地把自闭症孩子给隔离开来。”南沙区教育局副调研员、机关党委委员陈咏梅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
但是,对于华华患有自闭症幼儿园是否知情,黎旭和幼儿园的说法未能一致。黎旭和家人都表示,在华华进入幼儿园之前,他们已经和园长说过华华患有自闭症的情况。“幼儿园还帮我们申请特殊情况的补贴,后来说申请不了。”黎旭说。
“不,我们不知道。”
这所幼儿园的园长否认了黎旭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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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中午,黎锦到幼儿园接孙子回家的时候,园长向他建议,为了尽量减少华华受到伤害,让华华先在家休息,黎锦接受了建议。
华华从课室被带到办公室的时候,他哭了。“平时放学他要背书包,这次从课室走到办公室也要背书包,他知道是不让他读书了。”黎锦说,当听到华华用普通话对他说“我不走,爷爷,我要读书”时,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在离开学校之前,一位幼儿园的教师还劝过谭丽让华华回幼儿园上课,并说这段时间会更加注重他,自己也心痛华华。但华华还是离开了幼儿园。
涉事幼儿园。摄影:梁宙
离开学校之后,每天早上醒来,华华依然会将书包放在茶几上,穿好校服和鞋袜,刷好牙洗好脸坐在沙发上等爷爷带他去学校上课。“我告诉他幼儿园放假了,过几天带你上学。”黎锦的眼睛又红了一圈。
在家休息几天后,12月22日,爷爷还是带华华到幼儿园上了最后一天的课,参加了美术兴趣班学习。离开之前,华华送了自己画的一幅画给园长。华华画了一只鞋子,鞋子里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五彩斑斓。这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
“他当时知道自己没有书读了,所以画了这只鞋子送给园长,‘鞋子’是要走的意思。”黎旭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华华很喜欢画画。黎旭拿出华华的一叠画作,华华最喜欢的一幅画是家里的“全家福”:一棵树生长起来,树上的五个“小精灵”代表了家里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自己,每个“小精灵”都带着不同的颜色和神态。
自从华华停课之后,谭丽变得沉默了。
12月22日,冬至。晚上,谭丽不停地翻看此前大二班家长群里的微信,黎锦听到儿媳说:“我听到这些话已经崩溃了。”他安慰对方,不要听那么多,以免冲击到自己。“迟点和幼儿园、家长协商下,让华华继续在幼儿园读书。”
她没有接黎锦的话。黎锦又对她说,“你做母亲的付出已经很大了,孙子这么乖巧。”她看着黎锦笑了笑。
华华读书成为问题后,黎旭也为此感到忧愁。在儿子停课后,有一次黎旭出去喝酒,喝到凌晨两点才回家,已是烂醉,黎旭体内尿酸高,那次是他戒酒三年后的第一次喝酒。
但即使是黎旭,也未能明白华华停课对谭丽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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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华华怎么读书一直是这个家庭最大的难题。
儿子被确诊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后,黎旭夫妇带他去了广州一家医院开设的培训机构。医治一段时间后,当听到很多人评价山东的按摩疗法对华华的症状有治疗效果,他们也为华华报名。
这些治疗都费用不菲。后来,夫妻俩找到广州番禺区的一个私立培训机构。一天五六百元的开支,他们咬牙坚持了一年。从家里到番禺区的学校三十多公里,一天得跑四趟,开始时坐公交送孩子,后来借钱买了辆小汽车,夫妻俩和家人轮流负责接送华华。
华华和他的最后一幅作品。(家属供图)
黎旭的月收入只有4000多元。工作之余,他开过滴滴,开了两个月发现没赚多少钱,就不开了。虽然负债,看到华华无论是语言上还是行为上都有很大的改变,夫妻俩都感到欣慰。
“我们的目标不是很大,我们希望在我们离开人世之后,儿子自己能学会生存,这是我们最终的目的。”黎旭说,这也很难实现。
华华停课之后,谭丽向华华的一位同学妈妈诉苦过:“再这样天天在家我想我真会疯掉。”
谭丽也曾和胡芳谈论过华华停课的事情,胡芳建议谭丽带华华先去其他学校就读。谭丽告诉胡芳,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她不想儿子留在家里看电视,还买了些书给儿子看。
黎旭夫妇也曾寻求过一些政府部门的帮助,但是作用不大。“不能读书等于没有机会、没有希望让儿子再进步,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黎旭认为,儿子的读书问题让妻子感到了绝望。“才导致了这个悲剧的发生。”
事件发生后,南沙区教育局组织了专家对幼儿园和所在班级的幼儿进行心理疏导,上门慰问和安抚家属,并约谈了园长。
妻子出事后,黎旭想着为她讨回公道,向不同的媒体一遍遍回忆这个事件的始末。12月28日晚,他说“自己真的累了”。
年过花甲的黎锦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一边摇头一边低声说:再怎么想不开,起码要留下一个儿子在世上,这是以后的希望。事发后的这几个晚上,他夜夜都睡不着觉,时常会想起以前在家里孙子喊他“爷爷”的样子。
12月18日,谭丽携子自杀的前一周。受冷空气影响,广州的最低温度降到了7℃左右。那天,谭丽发了一条朋友圈:“今年冬天特别冷”。有人评论:“会落雪吗?”
“会。”她回答。
(谭丽、华华、黎旭、黎锦、胡芳、王莹均为化名)
记者 | 梁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