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酒桌上的繁文缛节_风闻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9-01-02 08:48
山东酒桌上的繁文缛节,既秉承了《礼》的遗训,又增添了长辈的垂范。但时代不同了,村庄的宗族维系,马上就要瓦解了,扑面而来的,是新的时代春风。
我的发小王腚锤,因受组织委托,他的婚礼酒席,就成了最先接受改造的试验点。按照王腚锤的规划,首先是酒席上不能光按照宗族辈分排位了。
王腚锤是“腚”字辈,他爹王乃运是“乃”字辈,他爷王吉祥是“吉”字辈。这一桌席,有大队书记王乃亮,和大队会计王吉林。按照宗法,应是王吉林这个祖父辈的坐上首,但按照礼法,却应是王乃亮这个父辈的坐上首。像这类矛盾,王腚锤处理起来游刃有余,秉持本村谁官大谁上首的基本原则,肯定没错。其余人,按照宗法规矩,谁辈分大,年纪大,就坐主要位置,谁辈分小,年纪小,就坐次要位置。
但麻烦不在这里,而在于他的同辈,三十二岁的王腚猛。这人是个收账的,剃了个光头,戴着个大金链子,文着身,大家对他都尊敬有加。
因此,次位应是王腚猛,而不是王吉林。王吉林虽然是村委会计,但管的账不如人家王腚猛多,社会地位也不如腚猛哥哥。他的能量是与大队书记一般齐的,曾经当着借高利贷的那户全家人亮屌,与借债人吃住在一起,成功将借债女孩的亲妈逼死,而自己毫发无伤,论内力,无人能出其右!他又和县里的头面人物认识,是本村“二圣”之一。所以,他与大队书记坐一起,是十分妥帖的,俩人还能趁机探讨一下新时代的新任务。
然后是我们这桌,很多都是一中毕业的。排序上,也充分体现了一个“新”字,完全不按宗法排,只按学识与资本。
top2毕业的陶饮尽,月入3万,未来有可能突破5万,自然坐上首。中传毕业的罗宏明,演戏的,虽然是个戏子,但毕竟收入很高,有资格坐在陶饮尽身边,接受我们所有人的敬佩。接下来,便按照985,211的顺序往下排。国家重点高校之后,就是省属重点高校和市属重点高校,如果学校差不多,就看是一本还是二本,是本科还是专科。如还一样,我们依然有办法分出个高下。
譬如张玉林与张沛县,都是世界一流大学山大毕业,都是重点本科,学的都是差不多的专业,而且毕业后的收入都是维持在7000块钱左右,都在法院工作,因此都应在中位。但他们也必须分出个高下,才能令王腚锤安心和满意。万般无奈之下,王腚锤让他们调取了他们在学校期间的各科成绩,居然还一样。王腚锤陷入了沉思,此时,陶饮尽想起来什么,忽然说:“张玉林买房了,张沛县还没交首付!”众人纷纷鼓掌,称赞陶饮尽的智商,说清华毕业的就是不一样。
最终,张玉林以微弱的优势胜出,夺得了第五位的好成绩。陶饮尽招呼大家不要总是一副崇拜的眼神,“老同学坐一起,不分这那,随便坐也行!”这遭到了王腚锤的驳斥:“新时代,新风尚,怎么能说没关系!”
另一桌更有趣,因为都是王腚锤的同事,来到了齐鲁故地地,也要学习鲁国的酒文化。郝经理提议按照业绩和职位排座次,但大家的职位都差不多,拉不开差距,他就又提议按照户籍分座次,而户籍所在地的人均GDP排位,就是座次排位。郝总是济南户口,吃了大亏,倒是陈二柱,是上海户口,理所当然地排在第一位,成为众人艳羡的目标。第二位是刘雨农,北京户口。第三位张俊清,苏州户口。郝经理济南户口,排在最末。
此时,排在第四位的,成都户口的林玉柱,看出了大家的尴尬:这要是敬起酒来,难道还要老总一个个给员工弯腰祝寿?于是,他提议重新排,按照资历排。这被王腚锤听到了,立即遭到了严厉的叱责。“我们不搞老一套!”他思忖一会儿,说道,“就按身高排吧!”这又遭到了林玉柱的反对,因为顶数林玉柱最高,郝总排第二。
“那么,按鞋号!”
众人注意到,郝总穿的鞋是发的,最大,因此就能排到第一。众人无不赞叹王腚锤的睿智,相信以后郝总对他也会照顾有加。
鱼头向东,鱼脊对着上首。好菜留给老大,吃剩下的往下拉。坐下首的,负责递倒茶和吃上首们吃剩下的,以伺候得好为荣。
这期间,敬酒也在进行着。上首带着大家喝,喝几个大家一起定夺,充分体现了新时代民主的风气。首座因为镇场面,所以要领酒,尽杯之后,谁还剩,首座就瞪他,喝光了的也认为没喝光的是“耍滑头”,与上首一起施压,拿话揶揄他,非要让不老实的喝光了不可。不喝光就是不给领酒的面子,也与守规矩者为敌。
领完酒以后,就是按照尊卑的次序给上首敬酒,然后再各自进行,这是私下灌酒的最好时机。其中,以宗亲那桌灌得最猛,同事那桌灌得最轻,我们这桌因为王腚锤来了,也让他弄得不轻快。清华大学的带酒带的不好,就让其他985的替带,也带不好,王腚锤干脆就自己来了。他的带酒功练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先让985敬清华,再让211敬985,普通大学与重点共同敬清华,二本敬一本,专科敬一本和二本,技校敬专科和本科,给本科倒酒端菜。王腚锤很欣慰,并讲:“这是新时代的阶层!我们的酒席就是一个典范!你否认这一点,就无法认清这个世界!你不在酒桌上给985敬酒!你就得在社会上给人家搬砖!新时代万岁!新阶层万岁!咕噜姆!欧巴!”
会场听到了他震耳欲聋的吼声,全都站起来鼓掌,说他说得太好了。
宗亲那桌,本来轮到末位的要给腚猛敬酒了,腚猛却忽然端着酒杯走了。他来到了我们这桌,问谁是张玉林,谁是张沛县。
张玉林说他是张玉林,张沛县说他是张沛县。腚猛哥哥就笑得满脸通红,把杯子压得低低的,要给张玉林和张沛县敬酒。兄弟长兄弟短的喊,拍着他俩的肩赞叹,恭恭敬敬的。然后他就回去跟大队书记死磕,最后竟嚎叫起来,说大队书记是他老哥哥,老哥哥看不起他这个兄弟。会计来劝,他就骂会计,说如果会计肯替大队书记喝,他就不敬大队书记。王吉林就不搭理这孙子,只管教育坐他们那桌最末的王腚春。
整个酒席到最后演变成了灌酒大会,位置低的一定要位置高的喝,只有那样才看得起自己。位置高的一定让位置低的醉,只有那样才能彰显自己的威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红晕,满厅都是酒精的气息。
菜才吃了不到一半而已。
这时候,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毛头小子,穿着校服,攥着拳头,怒气冲冲地走到大队书记那桌酒席前,将双手扣在桌子下,“啊”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酒桌掀翻。酒杯碟碗,应声落地,汤洒酒泼,瓷碎一地。
这小子是王腚锤的堂弟王腚大,初二的学生。按照规矩,女人和小孩不能上席。然而王腚大想吃席,吃点好吃的,却被家人锁在家里,和家里的女人一样,等着吃剩饭中的剩饭。他不想吃剩饭剩菜,于是翻窗出来,跑着来到县城。来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天很冷,他头上还冒着烟。
掀了桌子,他竟猴子一样跳起来,指着人群狂骂道:“你们这群傻屄!不让我吃席!我也不让你们吃席!”
大队书记早就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就火了,咧着嘴骂道:“哪里来的熊孩子?学校放假了出来撒野!”王腚锤带着几个堂兄弟,捂着王腚大的嘴,将他拖走了。
那孩子挣扎了半天,却拧不过那几个大人,发狠乱踹也没用,只好流着眼泪呜呜哭起来——他最终是没吃上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