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绍光教授商榷《超越选主》_风闻
法国刘学伟博士-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获历史学博士-2019-01-05 06:07
2009年05月29日
注:这是一篇旧文。看见观网发表王教授新著,觉得当年的文章还没有过时。重新发布,希望大家对比讨论。 ——笔者刘学伟
王教授写了一本极有意思的书,名叫《民主四讲》。笔者看后实在获益匪浅。尤其是其中以一个专业学者的学养收集的历代先贤和当代大量学者对民主这个重大课题的见解。再有就是大量的统计图表,让我们免去了主观臆想,而有相当数量的统计数据去印证或修正各自的臆想。
后来又看到了王教授的一篇文章,叫做《超越选主》。看后的感觉是,这篇文章是那本书的浓缩。观点都是一脉相承的。这样讨论起来就方便一些,因为那本书的篇幅毕竟相当大,要比较全面地商榷,篇幅也就小不了。
说句实话,笔者对王教授的这本书和这篇文章有两个互相冲突的基本印象。第一、王教授学养深厚,对这个题目下了很大的功夫研究。收集的材料真是足够丰富,足够笔者好好喝一壶的。第二、王教授的基本结论(抽签民主制最理想)实在是太过乌托邦主义,实在不像是一个学养深厚的大教授可能作出来的结论。
文章中,王教授基本都是以美国为例来展示现代民主-选主的大批缺陷。但是我们更关注的是西方的民主制度如何可能恰当地移植到发展程度明显较低的中国和其它发展中国家甚至不发达国家。如果在发达的西方国家,这套制度都有如此多的缺陷,我们又如何能够设想它应当“放之四海而皆准”?
王教授难道发现不了,他所那么钟爱的抽签制度如果真的广泛实施,它将暴露出来的缺陷肯定会比选主制度更多。当然问题会不一样,但总的社会效果肯定会更差。笔者甚至想断言,以抽签为基础的政治制度,在当代社会根本就是不可能运转的,这只是一个梦呓而已。
笔者对历代的前辈,都有一种尊重,就是说那个时代的先贤们那样思考问题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历史上的那些时代,施行的是那样的一些制度,肯定也是有它相当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任何人的思想、任何制度都不可能超越时代。太过异想天开是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现实的。人们超越时代而又被以后的历史发展证明是正确的机会并不是很大。我们要有一种历史主义。王教授好像没有。您似乎主张“知难行易”。您主张的抽签制,似乎从古希腊就应当一直应用到现在。不仅应当在历代的当时的公民全体中施行,而且应当在当时的全体成年人中施行。比如在古希腊,王教授的“真正的民主”就应当给予所以成年奴隶选举权。在现代也一样。您真的相信一个抽签产生的国会能比选出来的国会把国家管理得更好吗?您相信一个军长是抽签从全军将士中随机选出来的军队能比按现有制度逐级提拔起来的军队更有机会打胜仗吗?
王教授不仅主张在政治领域搞抽签制,还主张把这个制度向其它领域推广。比如说企业、比如学校。不要说远了,大学里,一个学生班有几十个学生,那个班长如果抽签选,能管得了事吗?一个系的教职员工得有几百位。系主任也抽签选,那清洁工当选的机会会和正教授一样。那个清洁工系主任如果要领导你,你会听吗?
王教授主张的实在是一种民主原教旨主义。是“宁要真民主的草,也不要假民主的苗”。笔者看来真的不是这样。民主还是不民主,实在不是人类的唯一追求,甚至不是第一追求。笔者认为它至多能算是人类的第三追求。人类的第一追求是安全,是秩序。第二追求是发展,是富裕。民主还是选主,选举还是抽签。这些东西,至多也只能放第三位。
人人都知道,除了希腊、罗马、西欧一脉,世界上所有的其它文明发展,都没有运用到民主这一个基因。这些无数的民族、国家,在西风东渐之前,压根就没有人想到过“人民主权”这个概念。这些民族难道就没有活过吗?就不能活吗?他们就没有过辉煌吗?
现代科学电子民主其实已经可以做到每家装一个表决器。您是否相信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抽10分钟时间,就倡议者最多的10项议案进行投票,一切都可以搞定?
笔者来举几个例子。
a项议案,关于每年的法定假日数目:请就如下提议表决:10天、15天、20天、25天、30天。
b项议案:关于职工的法定年假:2周、3周、4周、5周、6周、7周、8周。
c项议案,关于每周法定工作时间:48小时、40小时、35小时、30小时、25小时。
d项议案,关于退休年龄:65岁、60岁、55岁、50岁、45岁。
e项议案,免费义务教育的年限:到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
f项议案,公费医疗报销比例:80%,90%,100%。
请相信笔者的估计,如果每天都投一次票,每次删除支持者最少的一个选择,只需一个星期,全面的共产主义就可以建设完成。如果每周投一次票,那建成共产主义就需要两个月。
我们还可以在外交领域举一些例子。比如,中国南海有人抢占中国岛屿。有公民提议开战。网上投票,人民主权,至高无上,于是战争很快就会打起来,至于能不能胜,长远后果如何,那就不在网上投票那功夫公民多数的视野之内了。如若遇上美国“误”炸中国使馆,或南海撞机那样的事件,如果不由江泽民、政治局,而由网上公民大会来投票决定应对措施,那又会是如何结果?如果让全体公民直接投票决定日常事项,平均智商、急功近利、冲动反复,这些毛病绝避免不了。当然个人专制,又会有另一个极端的一大堆毛病。所以笔者主张建立在中产阶级核心之上的中庸的阶级共和了。
这篇文章的最后,王教授讲到了经济民主,最后的最后,讲到了“财产拥有的民主”。他还明确到,这不是主张生产资料的公有制,而是主张“生产资料私有产权的平等分布”。在这里,王教授的整套理论的最大漏洞就露出来了。这是可能的吗?
所有的中国人都会记得,王教授也应当不会例外。30年前,1978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开始的日子。中国的城乡的公有制都还未解体。全中国绝大多数人民所拥有的财产都是大体相等的。可怜的是近乎等于零。(这真是符合王教授实施他的抽签民主制的理想初始条件。)然后万马奔腾开始了。最先下海的都是个体户、劳改释放犯等等,然后其它人等逐步加入。然后开始迅速的分化。(这里不谈公有权贵的参与。因为就算是他们不参与,以下的结论也不会变化。)少部分人迅速地发家致富成为资产阶级。更多的人则挤入中等阶梯。而绝大部分人则依然只能是当工人农民。不过在这个万马奔腾的过程中,绝大部分人都向前方前进了很大的一段。只是比起30年前的共同贫穷,现在有了太大的差异。所以有人觉得,“辛辛苦苦30年,一下回到解放前。”除了那些权贵姑且不论,还是有极多的企业是正当致富的。比如在温州。那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国企可供权贵们瓜分。人人有权下海,成功与否,责任自负。王教授主张的“生产资料私有产权的平等分布”在比如温州应当如何去体现?比如说,下海经商的机会,要用抽签的方式去平均分配?比如说不同成功程度的工商业者赚到的不同程度的财富是否应当用反复抽签的方式还是一刀切的方式,向那些不占有或者占有得比平均值低的人转移?而且这个转移的规模必须足够巨大,一直到任何个体户以上的私营企业都不可能出现的程度,王教授才可能实现“生产资料私有产权的平等分布”这一小私有制万岁的伟大构想。这的确和苏联模式,毛泽东时代不一样,因为这毕竟是私有制。历史上法国的普鲁东设想过类似这样的制度。不过笔者知道,现代社会如果没有大型企业是根本不可能运转的。那么还有股份制呢?把国有企业的股份平均的分给每一个国民吧。但是私营大企业的股份呢?强迫每个公民购买?然后还不许转卖?因为他们一旦买卖自己的股份,就会有赔有赚,很快的财富的占有又会变得不平均。看看中国的这三十年,(财产的)平均主义可行吗?当然笔者并不赞成过分的两级分化。笔者主张的是有节制的私有制,有节制的社会阶梯。总之笔者不知道王教授还得动多少脑筋,才可能做到“财产拥有民主”,和“生产资料私有产权的平等分布”。笔者在法国听一个小老板给笔者讲一个故事,一个工会工作者向他推销每周4天工作日,说这样收入不会减少,可以有更多的休息时间。这位小老板回答,每周可不可以工作第8天?因为笔者有太多的工作做不完。
王教授也明白,“实现民主要求所有人都具备大致同等的能力,这就要求每个人占有的资源不能太悬殊,虽然不可能完全平均,但是也应该是大致平等。”
王教授在这里倒因为果了。首先,“所有人都具备大致同等的能力”,就是一个实在是背离常识的凭空假设。请您向任何一个有植被的山头望去,你会不会发现那里“所有的植物都具备大致同等的生长力”,也就是说他们都长得大致差不多高?有乔木、灌木和草的存在,是否违反了王教授的世间平等民主定理?您是准备用什么肥料让草长得和灌木一般高?又准备用何种大锯,把那些乔木锯得和灌木一般矮?
现在我们再看向人间,您有没有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能力差别,会比草与乔木的差别更大?您是否发现,有人能把论亿人的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于国民会恳求他一再留任(比如华盛顿、罗斯福);有人却管不好他扫大街用的几件撮箕扫把,以至于还会被解雇。比尔·盖茨能管理好十万人的企业,有人却管不好一个炊饼摊。袁隆平发明的杂交水稻能让数亿人民吃饱饭,而太多的人却只能沿街乞讨。到底是企业家的才干为企业的无数员工提供了就业机会,还是流水线上辛苦劳作的工人在养活资本家?如果“实现民主要求所有人都具备大致同等的能力,这就要求每个人占有的资源不能太悬殊”,按照王教授的安排,比尔·盖茨那样的人就是根本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的。一支军队中,有大批必须去冲锋陷阵的士兵,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他们怎么可能“具有大致同等的能力,占有大致相同的资源”?
共产主义运动失败的根本原因,不是要发展一些公有制,而是用暴力剥夺私产,消灭有产阶级,消灭私有制。实践证明,消灭富人,并不能使穷人富起来。创造的只是共同贫穷。造反成功,只是使少部分打下天下的英雄成为新的统治阶级,富了起来。但这并不能消灭贫穷阶级继续存在。这以后还可以分两种情形。一种是不触及私有制,那么就会有贫富等不同阶级的一如既往的存在,只是富人换了另一批,这就是改朝换代。一种是消灭私有制,那就只会有穷人。这就是共产革命。当然官家总是有的。少量的在特殊情况下“共同富裕”的实例如“南街村”并不能改变“齐头并进”式的共同富裕始终是一个梦想的基本事实。
笔者不是学经济专业出身,不会使用复杂的经济模式来分析社会问题。但笔者自认历史直觉不错。下面想用一些浅近的比喻来表达笔者的基本经济立场。
资本主义自由经济,有点像万人马拉松比赛。首先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参加比赛。好像多数人并没有勇气去开创自己的企业一样,虽然人人都有这个权利。马拉松一开跑,差距就不断地出现。最优秀的如比尔·盖茨,第一个在三小时内跑到终点,赢得冠军的一切荣誉和利益。还有很多人四小时内跑到终点,他们都是成功的企业家。5至6和小时跑到的自然更多。他们的企业都可以存活下去。不过跑不到终点,中途弃赛的选手,在生意场上可比在跑步场上多得多。据统计,90%以上的企业,存活期在三年以下。发财梦的确是人人都可以做。但能够梦想成真的,永远都只是那最聪明和最勤奋的少数人。(凭借权力发财的权贵资产阶级是另一个问题,此不论。)他们的子女继承财富是否正当,是有争议的问题。但如果禁止继承,则每一代人都要从头开始,这肯定也不符合公益正义。结论大概只能是有所限制吧。这不可能符合王教授的“经济平权真正民主主义”。
而共产主义运动的目标,就是要把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编成一支队伍,要他们齐步前进(共同富裕),而且指望这种跑法能胜过那个可以个人自由加速的马拉松赛跑法。在道义上,笔者无法指责至少是那些共产主义的倡议者的仁善。但一到实践,可疵议的地方就实在太多了。
由于父亲是军人,笔者幼年时在军队呆过。给你们介绍一种当时看到的显然只有在军队中才可能进行的体育项目,叫做“蜈蚣竞走”。数十个人,每人的左腿(右腿当然也行)都用绳子隔30公分连起来。然后一二一整齐踏步,然后慢跑起来。各支队伍,比的当然是谁跑得快。但事实上,很少有一支队伍能成功抵达不过100米外的终点。经常比赛的输赢是由哪一支队伍能跑得最远而最后因一人的绊倒而整个停下来决定。要知道,这是长期集体训练有素的军队独享的体育项目。共产主义运动的设想就相当于要把这项需要高度纪律的体育运动推广到老百姓中去,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公有制除了国有,还有集体所有和股权均等的股份合作等形式。集体所有制玩不转,已为规模并不大的中国农村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公社制度的彻底解体而充分证明。城市中的集体所有制在改革开放后也迅速或者在与真正私营的企业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或者被领导层以种种方式化公为私了结,现在想必已极为罕见。笔者在西方也看见过几起类似的故事。经营困难的企业,老板欲放弃,而员工不舍。集资把企业买下来,变成合作制。经营状况极少因共产而改善。员工-股东们很快都会没有勇气参加股东大会,去面对那些头疼的问题。最后少有例外以悲剧收场。实践证明,中小型的企业,独资最有优势。这个优势是通过100家新企业,只有10家有3年以上的存活期,1家有10年以上的存活期的严酷方式考验出来的。而大型企业则以股份制最能胜出。但企业内部,则总是资本当家。任何变形都少有存活的机会。如果企业活不了,那劳工阶层的利益又从何保证呢?据说,现在马上就要倒闭的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其倒闭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它的劳工待遇太好,劳动力成本太高,以致所产汽车价格太高,销路不畅。打个比喻,桑树上的蚕胃口太大或太多,把桑叶啃去太多,桑树活不好,或活不了,那蚕们的利益又从何得到保证呢?
假设在一家1000人的私人企业中有一个老板,9个高管,90个中层干部,900个工人。如果企业的大事都要按照卢梭的主义一人一票来决定,且不说公不公平,用脚趾头想一想,就知道这可不可行。事实上,如果有一个十人的董事会,只怕资方和高管会占到八票,中干一票,900个工人有一个代表就不错了。
笔者的结论与王教授不同,笔者主张阶级共和,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不发达国家。简单言之,比较类似于罗马共和国。
王教授还主张“平等的参与,得到平等的代表,对决策有同等的影响”。问题是这可能做到吗?王教授居然谈到了毛泽东的“五七指示”、“鞍钢宪法”。还认为那里有很多闪光的东西。您为什么看不到,改革开放30年来,没有依靠“五七指示”、“鞍钢宪法”,也没有依靠王教授鼓吹的“真正的民主”,却取得了那么大的经济成就,那又得有多少闪光的东西呢?王教授连“宪政民主”、“自由民主”、“代议民主”、“竞争性自由选举”等中国人日夜渴求而不可得的“西方现代民主形式”都批了个体无完肤。他鼓吹的“抽签民主”笔者怎么看去看来都像是书斋里的梦呓,没有任何的可行性呀。
王教授一再坚持那种毫无让步,毫无妥协的彻底的真正民主。他为什么看不到,哪怕是在以少部分人中间(比如白人,有钱人,自由人)中间实行的有限的民主,也是民主的一种,或者说是共和。它也有着一种与东方的专制传统完全不一样的平等、协商的精神。这种精神的一步步扩大,才有了今天的西方民主。笔者热切盼望的,就是一点一点地开始学习西方的这种共和精神,并不妄想一步登天,更不妄想把我们实际上还远远够不着的东西先批得一无是处。王教授主张的“真正民主”笔者觉得在遥远的将来以前,都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我们先说,您有没有能耐把阶级消灭掉?如果消灭了阶级,这个社会还有没有结构?这个结构的上层,又如何能不是新的统治阶级?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精英统治铁律”,你根本推翻不了的。对精英阶层的特权,我们真的是只能设法限制,而完全不可能妄想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