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世诗歌看吴越钱氏的文化转型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34756-2019-01-13 09:23
钱氏家族的文化代表,在唐代是以诗人钱起为代表的吴兴钱氏。起子徽,孙可复、方义,方义子珝,皆能诗文,得时名,作品亦多传世。然至唐末战乱间,杭州临安石镜乡临水里民家子钱镠以武勇出身,割据吴越十三州逾八十年,历三世五主,以豪杰而为文宗,历千年不衰。明清至今学术文化有重大造诣之钱姓人物,大多为吴越遗裔,人物之盛,世所罕见。《全唐诗》存武肃王钱镠及忠懿王钱俶诗若干,补遗诸书所得尤丰,虽不能说全数可靠,大多信渊源有自。细加分析,恰可见风气转变之遽速。试略加申述。
一、 武肃王钱镠
钱镠(852-931),字具美,临安人。其父钱宽,素贫贱,居镜山、官山间,以田渔为事。传为唐初功臣钱九陇之裔,殆出依托。镠既贵,宽仍居乡里,镠至,走窜避之,告镠曰:“吾家世田渔为业,未尝有贵达如此。尔今为十三州主,三面受敌,与人争利,恐祸及吾家。”(《旧五代史·承袭列传》)此语为史家所述,信当为钱氏祖训。故四海沸腾,天下豪夺,惟钱氏谨守分际,恭事中朝,保境安民,祚延后嗣。镠之父宽、祖母水丘氏墓,曾先后出土,皆见贵盛之迹,反未如此语之真。
镠小名婆留,少曾伐薪牧牛,长好拳勇,善射槊,稍通文墨,以贩盐为盗。年二十一为乡兵,渐为土团偏将。时黄巢略地江浙,镠随董昌抵御,累建军功,升为都指挥使。其后十多年,先后平刘汉宏、董昌之乱,至乾宁三年(896)攻据两浙十三州之地,唐廷陆续封吴王、吴越王等,世有其地。天下纷扰之际,惟吴越得八十年升平,虽有赋役稍重之讥,其恩德确曾溥被于生民。
镠本人稍知历数文墨,对文人初颇鄙视。诗人吴仁璧有重名,称少学老庄,擅星象学。大顺二年(891)登进士第,入浙谒镠,镠问以天象,以非所知辞;又欲辟入幕,复以诗固辞;遣其撰《罗城记》,又请撰秦国夫人墓志,皆坚辞不从。镠怒,遂沉于江。惟与诗人罗隐则极相得,颇信任,一时制度规划,多乐听从。从罗隐存诗看,有《献尚父大王》《春日投钱唐元帅尚父二首》《病中上钱尚父》《钱尚父生日》《感别元帅尚父》《尚父偶建小楼特摛丽藻絶句不敢称扬三首》等,有投献,有感别,有颂寿,但没有酬和应接,估计钱镠能读诗,偶亦有作,但未必如罗绍威、王镕那样有与诗人反复倡和的能力。
钱镠存世诗歌颇多,真伪及自撰与否皆颇难确定。具体加以区分,可述如下。
一是出于吴越本国史《吴越备史》记载者,相对可靠。较完整的一首见该书卷二:“(开平四年)冬十月戊寅,王亲廵衣锦军,制《还乡歌》。歌曰:‘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碧天朗朗兮爱日晖。功臣道上兮列旌旗,父老远来兮相追随。
家山乡眷兮会时稀,今朝设宴兮觥散飞。斗牛无孛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衣锦军即其故里,歌为骚体,明显仿刘邦《大风歌》。这年钱镠年五十八,浙中已安定,衣锦还乡,志得意满,见乡里父老更愉快。同诗还有一越语版,见《湘山野録》卷中所载:“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见钱镠对乡语越歌之熟悉。
《吴越备史》中还有几处写诗断片。他将吴兴托付给旧将高彦,临行题诗一章于婴兰堂,末云:“须将一片地,付与有心人。”登舟更嘱咐:“我以此郡付汝,宜善抚之。”诗意是晓畅明白的,更接近王梵志、寒山一派风格。罗隐寝疾,镠亲临抚问,题其壁云:“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隐起而续末句云:“门外旌旗屯虎豹,壁间章句动风雷。”并云“隐由是以红纱罩覆其上,其后果无文嗣”。
在钱镠是感慨天下澄清有日,如罗隐之大才一时无二,希望他早日康复。罗隐所续二句,恭维而无深意。隐有子罗塞翁,无诗才,史家因此认为钱镠所题句一语成谶。当时人喜欢如此说诗,在钱镠绝无此意。《吴越备史》卷二载,开平四年“八月,始筑捍海塘。王因江涛冲激,命强弩以射涛头,遂定其基。复建候潮、通江等城门。初定其基,而江涛昼夜冲激沙岸,板筑不能就。王命强弩五百,以射涛头,又亲筑胥山祠,仍为诗一章,函钥置于海门。其略曰:‘为报龙神并水府,钱塘借取筑钱城。’”其后海塘始筑成。
这是一段有名的故事,可知钱镠在浙中所作基础建设之成就,以及非凡的人定胜天魄力。后出的《吴越钱氏传芳集》《诚应武肃王集》卷四有此诗全篇,题作《筑塘》:“天分浙水应东溟,日夜波涛不暂停。千尺巨堤冲欲裂,万人力御势须平。吴都地窄兵师广,罗剎名高海众狞。为报龙神幷水府,钱塘且借作钱城。”要硬说真伪,可能永远也讨论不完,仅备一说吧。
二是宋初人记载者。陶岳《五代史补》卷一载,钱镠在后梁初封呉越国王后,大兴土木,兵士怨嗟,夜书于门曰:“没了期,侵早起,抵暮归。”镠命书吏于其侧书曰:“没了期,春衣才罢又冬衣。”士卒以为神降,怨嗟顿息。《丁晋公谈录》所载稍异,兵士所作为“无了期,无了期,营基才了又仓基”,钱镠命罗隐续书云:“无了期,无了期,春衣才了又冬衣。”这里见到钱镠之智慧与善处事,诗则并无特色。
三是见于越中石刻者,有钱唐凤凰山排衙石石刻,清人所见残缺已甚,有“东南一剑定长鲸”“□帝匡扶立正声”等句,未必即其本人作。北宋沈遘曾见此完整诗刻,咏云:“盘崕绝巘与天通,汗漫烟霞谢世笼。耸起浮图山突兀,自然衙石玉青葱。古人兴废千年上,游客登临一啸中。谁为燕然愧班窦,孤城覊据亦铭功。”自注:“排衙石有钱镠刻诗。”(《西溪集》卷三《依韵和施正臣游圣果寺二首》之一)颇表不屑。
四是见于明清地志者,如《万历新昌县志》卷三有《隐岳洞》诗,《同治余干县志》卷一八有《浮石寺》诗,恐皆不免出于附会。
五是出于《吴越钱氏传芳集》《诚应武肃王集》等钱氏家乘者。不是全伪,但其中确有一些疑问。如前引《吴越备史》所载题罗隐壁二句,此有全篇:“特到儒门谒老莱,老莱相见意徘徊。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 前二句之酸腐气与后二句之英迈,哪可能为一篇?再如《西园产芝》,《吴越钱氏传芳集》首二句作“五纪尊天立霸基,八方邻国尽相知”。《武肃王集》题作《西园建后特产灵芝赋诗以记》,首句作“五季尊天立伯基”,无论“五纪”或“五季”,皆显为后人口气。故在此从略。
以上说钱镠之家世、功业与诗文造诣。在唐末诸雄中,钱镠虽起自底层,但有家教,有雄略,也有文学感受,唯自作诗歌仍不免草莽气。与五代十国诸豪雄一样,他也按唐代士人之仪范培养子女,其后人之文学才华虽不算最突出,但能保旧业,教化地方,终于写就一段传奇。
二、文穆王钱元瓘
元瓘(887-941),本名传瓘,为钱镠第六子,字明宝,出生杭州。懂事时其父已拥有全浙,虽久居戎职,罕历军阵。从贞明元年(915)任镇海军节度副使,储位方定。钱镠居位日久,数立年号,国仪亦颇僭越。至传瓘即位,改名元瓘,诸兄弟亦相随改名。遵父遗嘱去国仪、年号,仍遵中朝年号,退居藩镇位,此镠知子孙柔弱,不足与中原及强邻抗,故示弱以求存。吴越武备,则始终未懈怠,此于闽变及与南唐数度交兵可知之。
元瓘在位十年(931-941),中原则清泰夺位、石晋割土诸变,闽王称帝,南唐废立,马楚内乱,孟蜀割据,亦纷扰多事。元瓘则广兴佛事与营造,声望日隆,后晋亦进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吴越国王。偶有波澜,如元珦兄弟之变,入闽援建之败,尚无大危。元瓘有诗千篇,自编尤佳者三百篇,名《锦楼集》,寓优渥富贵之意。惜传者甚少。最可靠者为和凝受晋高祖命所作《大晋故天下兵马都元帅守尚书令吴越国王谥文穆钱公神道碑》所引二句:“天福六年,王以弟兄归任,丝竹张筵,因抒嘉篇,久吟警句:‘别泪已多红蜡泪,离杯须满绿荷杯。’诗罢酒阑,情伤疾作。”此云情伤疾作,史则云因七月丽春院大火,延及内城,元瓘迁居瑶台院,惊惧发狂疾,可不深究。
所引二句,送兄弟各归所守州,写离别相思之情,不仅对偶亲切,且当句见巧,即景取寓,用思深密,可见他写诗的能力。当然,诗意有些纤弱,作为一国之主,似乎有些过于纠缠于私情。从武肃到文穆,确实可看到向文士的变化。
《吴越钱氏传芳集》存元瓘二诗,一为《送别十七哥》:“大伯东阳轸旧思,士民襦袴喜回时。登临若起鸰原念,八咏楼中寄小诗。”大伯、十七哥之称似乎有些问题,但所引沈约在东阳作八咏诗,又兄弟之思用鸰原典,都还妥贴。另一首《题得铜香炉》,有长序,述天福七年七夕,金华民李满得铜香炉事,其中称“况今国家方以真金建制,太上仙容,才已圆成,适当庆礼,果符征应,获此嘉祥”,与元瓘时大建寺观合。
诗云:“莫记年华隐水中,忽于此日覩灵踪。三天瑞气标金相,五色龙光俨圣容。节届初秋兴典教,时当千载庆遭逢。仙冠羽服声清曲,共引金台入九重。”虽有些平弱,但协律雍容,是太平时代的颂诗。所出稍晚,我愿意确认是元瓘真品。
还可以提到一组疑似元瓘的作品。韩偓《韩内翰别集》末有两组诗,一为《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凡七律四首;二为《御制春游长句》。先录后诗如下:“天意分明道已光,春游嘉景胜仙乡。玉炉烟直风初静,银汉云消日正长。柳带似眉全展緑,杏苞如脸半开香。黄莺历历啼红树,紫燕关关语画梁。低槛晚晴笼翡翠,小池波暖浴鸳鸯。马嘶广陌贪新草,人醉花堤怕夕阳。比屋管弦呈妙曲,连营罗绮斗时妆。全吴霸越千年后,独此升平显万方。”韩偓于唐末避乱入闽,平生行迹未至吴越两浙之地,更无呈诗吴越王之可能。《唐音统签》卷八六三谓:“
五诗旧附韩偓集末。今详大庆堂四律并吴越宴中原所遣中使诗,非出一手。其第二律似国主所作,《春游》长律亦似出国主。第僭称御制为不可晓耳。今入吴越杂诗之后,俟再考。”《全唐诗》卷七八四据以收五诗于吴越失姓名人下。刘师培《左庵外集·读全唐诗发微》以为“偓未游吴越,此则非偓诗”。岑仲勉《读全唐诗札记》以为韩未至吴越,殆误收。吴企明《唐音质疑录》认为仍以韩作为是。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谓元珰为钱镠子,原名传珰,钱元瓘即位后改名,时韩偓已去世多年。
《吴越备史》卷四载大庆堂为建隆元年(960)建成,为韩偓身后几四十年事。陶敏疑此应为元瓘之诗。前引诗云“全吴霸越千年后,独此升平显万方”,确是吴越国主口气。《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其一云:“非为亲贤展绮筵,恒常宁敢恣游盘。”是为兄弟开宴的人主口气。其二云:“樱桃花下会亲贤,风远铜乌转露盘。”“狂简斐然吟咏足,却邀羣彦重吟看。”胡震亨读出“国主所作”,即此数句。
其三云:“我有嘉宾宴乍欢,画帘纹细凤双盘。”也可知主人身份之高贵。其四云:“文章天子文章别,八米卢郎未可看。”“文章天子”当然不是自许,可见作者及与宴者身份之特殊。这组诗接近为元瓘作,旁证是浙江新出墓志显示吴越内部一直有僭越行为,宗庙立祖册宗一直保持到忠献王以后。以元瓘诗为“御制”,正是内部之认识。当然,还需要等待一些新的证据。
三、 忠献王钱弘佐与忠逊王钱弘倧
弘佐(928-947)为元瓘第七子。元瓘世子元僎,天福四年(939)初卒,弘佐至次年得为两军节度副使,始居嗣位。元瓘卒,弘佐年仅十三。在位七年,最大事件为闽乱,王延政求援于吴越,弘佐出兵败南唐援建之师,为吴越重大胜利。中原契丹入汴,吴越毫不犹豫地改用契丹会同十年年号,越中石刻偶能见之。弘佐卒谥忠献。越中新见《元图墓志》载其庙号成宗,似为私谥。
《吴越钱氏传芳集》存弘佐二诗,一为《佳辰小燕寄越州七弟湖州八弟》:“角黍佳辰社稷宁,灵和开燕乐群英。樽前只少鸰原会,百里江城隔二城。”诗述兄弟相思之情。弘佐居杭,越、湖二州分居两翼。七弟即继其位而时居东府的弘倧,八弟尚须再核。
其二为《谒宝塔回赐僧录》:“佛日辉光最有灵,真身宝塔镇吴城。千寻独拔乾坤耸,八面齐含日月明。几曲朱栏瞻海浪,长时金铎振风声。祷祈只愿苍生泰,更仗高僧法供精。”可见吴越崇佛风气。弘佐少年即位,渐掌军政,颇思有所作为,早逝可惜。
弘倧(928-971),为元瓘第八子,继位时已二十岁。思有以振作,绳下严肃,于旧将不甚优礼,在位仅六月即激起兵变,为内牙统军使胡进思所废,幽于衣锦军。钱弘俶即位后,于广顺元年(951)徙居东府,即卧龙山置园亭,取给优厚,但限制自由。弘倧能诗而无聊,退居东府后,于亭榭上题诗殆遍。
《越中吟》二十卷,不存。宋人多引其诗,这里录北宋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卷八所存二首。一为《禹庙》:“千古英灵孰可伦,西来神宇压乾坤。尘埃共锁梅梁在,星斗俱分剑韣存。蟾殿夜寒摇翠幌,麝炉春暖酹琼樽。会稽山下秋风里,长放松声入庙门。”想望大禹之往迹与功业,紧扣宇庙之宏伟,眼前之凄凉,祭祀之虔诚,最后写越山秋风,松声入庙,气象雄浑,无限感慨,可以读到作者笔力之雄劲。
另一首,《会稽掇英总集》题作《再游应天寺圣母阁》,《舆地纪胜》卷一○题作《游天衣寺》,寺为越中名剎。诗云:“越地灵踪多少处,伽蓝难尚此楼台。有时风掣浪声到,半夜月排山影来。极目烟岚迷远近,百般花木雕尘埃。可怜光景吟无尽,知我登临更几回。”游寺而务禅机,既写即景所见,更有人生体悟。“有时风掣浪声到,半夜月排山影来”二句最为警策。这位废主的文学才华应不容怀疑,惟半生不自由,作品也终不得多传,是所可惜。
《吴越钱氏传芳集》另存弘倧诗二首,如《登蓬莱阁怀武肃王》有“建时方始殄罗平”,罗平为董昌年号,不是后人能伪造。惟逊于前二诗,在此从略。
四、忠懿王钱俶
钱俶(929-988),本名弘俶,为元瓘第九子,年龄比弘佐、弘倧仅小一岁。弘俶久守台州,偶因事在杭,遇变为乱军所立。渐掌实权,内外处事得当,居吴越国王位逾三十年,诸事谨慎,得以小事大之体,最得声望。
当周世宗兴讨淮南之师,宋太祖举灭南唐之军,吴越皆出军相助。宋建,即避太祖父弘殷讳,单名俶。南唐亡,俶于次年初入汴朝阙。宋太祖赐宴,俶伏地感泣,曰:“子子孙孙,尽忠尽孝。”太祖承允:“但尽我一世耳,后世子孙亦非尔所及也。”俶归,尽撤国内攻守设施,以示不疑。太祖逝世,立即自请纳土归阙。临行告庙,词云:“嗣孙俶不孝,不能守祭祀,又不能死社稷。今去国修觐,还邦未期。
万一不能再扫松槚,愿王英德,各遂所安,无恤坠绪。”俶之毅然去国,一为两浙不被战火,二为宗族完整保存,英决如此,不仅当时有保俶塔之建,功德全在民心,千载后读此,仍能体会其坚毅。俶归宋十年后,死于南阳,据说六十生辰时,饮太宗生辰酒而卒。今人谓南唐后主亦死于生辰当日,宋太宗之器局,何如此狭隘也。
(图片说明:早年雷峰塔坍塌,有人于藏经砖中获得《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经卷,卷首曰“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造此经八万四千卷,舍入西关砖塔,永充供养,乙亥八月日纪”。乙亥为开宝八年(公元975年),该年八月正是钱俶出兵助宋灭南唐之际。)
《全唐诗》卷八录俶诗一首,题作《宫中作》:“廊庑周遭翠幕遮,禁林深处絶暄哗。界开日影怜窗纸,穿破苔痕恶笋牙。西第晚宜供露茗,小池寒欲结冰花。谢公未是深沉量,犹把输赢局上夸。”注出《汝帖》。
《汝帖》今存宋拓,为俶手书,差别很大,缺题。宋拓《绛帖》卷二所收完整,题作《冬晚书院偶成一章》:“檐庑重重翠幕遮,披寻唯此絶暄哗。介开日影怜窗眼,穿破苔纹恶笋牙。曲槛晚宜烹露茗,小池寒欲结冰花。谢公未是深沉量,犹把戎机局上夸。”《全唐诗》所收,本文五十六字竟有十四字不同,题也为后人拟。
追寻来源,所据当为明胡应麟《诗薮·杂编四》。胡氏录诗,非伪造,可能有一环节依凭记忆录出,故多有细节出入。此诗不知作于何时,估计在吴越国王位后期作。深宫书院,环境典雅,日影入窗,轻寒微暖,小池薄冰,晚烹露茗,闲雅而舒适。只是到最后,借谢安与友人对弈而未忘淝水战事,点出作者内心之不安。此诗可见作者之修养,及对近体诗的熟练把握,在日常生活中,将心中波澜淡淡诉出。
(图片说明:北宋唯一的民间刻贴《绛贴》所收录的“忠懿王(钱俶书),冬晚书院偶成一章”)
俶在位期间,吴越国佛教备受尊崇,天台德韶及永明延寿二大师法席尤盛。《宝云振祖集》有俶《诗寄赠四明宝云通法师二首》:“海角复天涯,形分道不赊。灯清读《圆觉》,香暖顶袈裟。戒比珠无颣,心犹镜断瑕。平生赖慈眼,南望一咨嗟。”
“相望几千里,旷然违道情。自兹成乍别,疑是隔浮生。得旨探玄寂,无心竞利名。茅斋正秋夜,谁伴诵经声。”从“南望”、“相望几千里”等句分析,我觉得是归宋后与越地名僧赠答之作。诗中表达对通法师之崇敬与修行生活之向望,为自己因路途遥远,无从向法师问道,感到深深遗憾。诗后有南宋宗晓禅师跋,谓“平生赖慈眼,南望一咨嗟’之句,久传山林,至此方得全篇。诗中可以体会钱俶之禅学修行。
《五灯会元》卷三有俶为马祖弟子大梅法常所作赞:“师初得道,即心是佛。最后示徒,物非他物。穷万法源,彻千圣骨。真化不移,何妨出没。”大梅山在余姚南七十里,法常生活年代早于吴越立国百年,此赞可见俶对南宗禅法的透彻理解。
(图片说明:钱俶崇信释氏而建雷峰塔,雷峰塔落成不足一年,钱俶即赴开封纳土献地,终身未得南归。此为雷锋塔旧照,20世纪初日本人关野贞拍摄。)
钱俶虽真诚归宋,主动纳土,但政治之残酷与现实之严峻,在他内心自完全清楚。目前可以看到两个片段。传陈师道《后山诗话》载:“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取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此事发生在开宝九年(976)春,俶在南唐灭后自请朝汴,词作于内宴席上,词牌不详。借金凤自喻,写被困之不自由,且借后两句写真情归宋,云雨阻隔,无从获知。
宋太祖读懂词意,有“不杀钱王”之宣誓。宋僧文莹《湘山野録》卷上载,俶子钱惟演临终前,有俶歌鬟惊鸿告,俶“将薨,预戒挽铎中歌《木兰花》,引绋为送”,有“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眼”,二句正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意,是俶始终未忘祖业与故国之明证。
《吴越钱氏传芳集》还有俶诗十多首,若真,多数作于入宋途中。此处不敷述。
( 图片说明:“二王手泽”,周世宗显德五年(公元958年),钱俶在宝庆禅院僧崇定的奏折上留有判词手迹。奏折墨迹一度为北宋书法家米芾收藏,后流入南宋宫中,并将其与钱镠的付嗣匡牒墨迹合轴装裱,名为“二王手泽”,这是今天很少能见到的钱俶书法真迹。今藏浙江省博物馆。)
五、钱氏入宋诸子孙
随钱俶归宋者,包括俶诸弟与各房子孙,人数众多。俶既归顺,诸钱不复为地方政治集团,且钱氏子孙各有所学,谨守分际,作宋顺臣,绝无他想。又能各擅所业,在宋初数十年间就有许多杰出之建树。
俶弟信(937-1003),亦名俨,长于史学,著《吴越备史》,为本国存一代信史。《嘉泰吴兴志》卷五有其《平望赠虻》:“安得神仙术,试为施康济。使此平望村,如吾江子汇。”
俶第七子惟演(977-1034),为西昆体著名诗人,曾著《家王故事》存父祖事实,仁宗时短暂入相,为钱氏子孙官阶最高者。虽曾依缘外戚,影响声誉,但晚年留守西京,引用欧阳修、梅尧臣等大批文学新进,别有贡献。
弘倧长子惟治(949-1014),早年作《回文绶带连环诗》九十首,碑在湖州法华寺,仅存六首,录一字至七字体《春日登大悲阁》一首于此:“阁,阁。般斤,郢作。木从绳,工必度。华饰藻绘,密施榱桷。明蟾代宝灯,瑞霭为珍箔。栏危似倚高空,梯迥疑穿碧落。有时闲上瞰人寰,自谓禽中腾一鹗。”
弘倧幼子钱易(968-1026),随俶归宋,年幼不授官,乃发愤读书,考取进士,不靠祖荫而做到翰林学士。著作存《南部新书》十卷,记唐以来掌故。另著小说集《洞微志》,可惜原书不存。
有宋三百年,钱氏人才辈出,不一一备述。
六、馀说
五代十国,自唐末始乱算起,到北宋完成统一,前后逾百年,为中国中古社会大动荡之时期,也是社会阶层重新组合的时期。其间中原历五朝八姓十四帝,地方割据或称帝者亦逾十家。如朱梁,燕刘,前蜀王,乃至后唐三家,其子孙后皆蔑有闻者,盖称霸易而保后为难。后周柴,后蜀孟,南唐李,北汉刘,入宋子孙尚存,渐次衰微,后世无闻。
南平高,清源陈,稍有可称。惟吴越钱氏,则繁盛至今,举世罕有可比者。追溯其始,则钱宽之周慎畏盈,钱镠之知所进退,皆具特识。天下扰攘之间,钱氏能谨守本土,善事大国,安民保境,善待子民。
文穆以后诸主,皆为本色文士,武不足拓境,文仅可润身,始终未如王衍之狂童嬉国,也不似南唐之不识大势,忍辱承重,始终以乡土宗祏为念。钱俶守国逾三十年,并无大恶,小有成功,能识天下統一之趋势,率国归诚。其本人及家族子弟,亦皆儒雅有才,谨守分际,终能顺利融入有宋,成就家族之世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