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则天到李隆基,大唐法统的百年纠结(下)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15332-2019-01-22 11:35
**四星汇聚——**压倒李隆基的最后稻草
李隆基在天宝九年九月下诏改制,为何选在这个时候?
天宝作为一个年号,存续的时间是从公元742年正月—756年七月,一共十五年的时间,传统上来说,改元的元年是五德轮替改制的最佳时机,因为如此重大的变动无异于重新修宪一般,天宝九年九月发生了什么呢?
《册府元龟》卷四当时是这么记载的,这段话值得反复玩味:
初崔昌上封事,推五行之运,以皇家土德,合承汉行。自魏晋至隋,皆非正统,是闰位。
书奏,诏公卿议,是非相半。
崔昌以一个区区处士的身份突然在朝堂之上挑起了改德这一敏感话题,如果当时朝臣集体投票的话,差不多是50%vs50%,即诏公卿议,是非相半。
但是李隆基拍板,改德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以皇家土德,合承汉行。让他下定决心的原因是什么?下面还有一段:
会集贤院学士卫包抗疏奏曰: “昨夜云开,四星聚于尾宿。又都堂会议之际,阴雾四塞,集议之后,晴空万里,此盖天意明国家承汉之象也。”
**四星聚于尾宿!**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天文现象,就发生在天宝九年的九月。可见,这次“修宪”和天象有变密切相关。
学界众多天文史学家对金木水火土五星的汇聚现象多有研究,并且造册逐一分析。在上海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古今“五星聚”一览表》中笔者查阅到,天宝九年的这次五星汇聚始于八月庚申,结束于九月乙未。
此书的编者把五星汇聚的条件从宿度30°扩展到50°,有学者认为二十八宿中范围最大的井宿,宿度最大也不超过三十度,而天宝九年的这一次罕见的“天变”,金火水木四星分布大约在26°的范围内,而水星比较远,所以《册府元龟》和《旧唐书》记载“四星聚于尾宿”,《新唐书》则说“五星聚于尾、箕,荧惑先至而又先去。尾、箕,燕分也”,这是把水星也加上了,勉强算是“五星汇聚”。
无论是四星汇聚还是五星汇聚,它代表的涵义都非同小可。《宋书·天文志》记载,“四星若合,是谓太阳,其国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流。”
自东汉经学神学化以来,天附人数,人事与天象的关系佐以谶纬之术,往往能在朝野坊间造成巨大的舆论效果,汉献帝禅让曹魏之时四星有三聚,汉高祖入关之时五星汇聚东井,甚至武王伐纣时也有五星聚于房的记载。可见,四星或者五星汇聚代表了一种王朝易代的革命性天象表征,至少也是皇权失位,霸者将临的征兆。
前文所述“都堂会议之际,阴雾四塞”,朝野间对这场天变议论纷纷,客观上给李隆基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面对着对其皇权法理性质疑的挑战,他宣布改德也是寄希望于以此来度过这场政治合法性危机。
行文至此,读者可能会发问,安史之乱爆发的时间距离这次“天变”足足有五年的跨度,难道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之后,很快便攻陷了洛阳,并且初步建立了政权,国号为燕,改元圣武,自称雄武皇帝。国号+改元+帝号,这一条完备的建制流程揭示了安禄山一开始走的就是“汤武革命”之路,尤其是这个国号“燕”可不是随便起的,它恰恰随应了天宝九年的那场罕见的“神迹”—— 五星聚于尾、箕,**燕分也!**预示着燕地当出圣人。而且出身杂胡的安禄山的亲妈就是突厥巫婆,信奉祆教,善用巫术一套谶纬做政治法统是他的家传。
而且我们在安禄山起兵时的重要幕僚严希庄的墓志铭中看到这么一句话:
天宝中,公见四星聚尾,乃阴诫其子今御史大夫、冯翊郡王庄曰:“此帝王易姓之符,汉祖入关之应,尾为燕分,其下必有王者,天事恒象,尔其志之。
很显然,受过高等儒家经学教育的安禄山的智囊团,曾经把天宝九年的四星聚尾作为起事的重要推动力,认为上天已经昭示天下已经到易主之日。可见,安史之乱一开始就披上了天启神学的政治合法性外衣。
安史之乱爆发半年之后,李隆基不得不仓皇逃离长安入蜀,太子李亨在灵州继位,是为唐肃宗,马嵬驿绵绵长恨歌说不尽开元盛世的大唐旧梦……
余论
史学大家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精辟地指出一个难以解释的历史难题:河北之地,东汉、曹魏、西晋时固为文化甚高区域,虽经胡族之乱,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汉化仍未见衰减之相,何以至玄宗文治灿烂之世,转变为一胡化地域?从赵魏多名儒到河朔尽夷狄,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在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河北三镇已让可以不受中央管辖,长时间处在半割据状态,而且奉安禄山为圣?
笔者在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员葛兆光的《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一书中也惊讶地发现,清初入关朝拜的朝鲜外交官途经辽西和河北北部一代,发现当地依然供奉着不少安禄山的庙堂。我们不得不承认,安禄山起兵的确是有民意基础的。
从武则天到李隆基这百年的大唐法统纠结中,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安史之乱的另一个面向:从河北三镇的角度看,安禄山绝非简单的藩镇割据之尾大不掉的地缘政治的结果,个中带有浓郁的,可以和大唐相拮抗的意识形态法统建构,武则天带来的唐周嬗变难题引发的南北正闰纷争,恰好又遇到了“四星汇聚”带来的天变革命性挑战,给了李隆基的皇权法统以重大打击。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颜真卿的《祭姪文稿》上洒满了盛唐倒下的斑斑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