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国没有科举而是士族共治,后来走势会否与日本相同|文史宴_风闻
文史宴-文史宴官方账号-对经史子集著作进行综合与分析,从中发掘学问的乐趣2020-01-02 16:48
文/陈路
本文是应用户糊纸浆的提问而撰写。魏晋南北朝的士族其实质并非贵族,而是有特权之官僚而已,其地位和实力并没有足够的保障,这与日本中古以贵族和教团为基底的权门势家有明显的区别。文史宴特邀旅日学者陈路撰文比较中日两国中古时代的差别,希望糊纸浆用户能够满意。
后人读史时,总不免会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做出种种假设,追问此事如果并未发生,会产生何种结果。当然,历史无法假设,这类设问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答案。然而这些设问有时候却会使得我们对于历史,乃至于对于自身的认识更进一步。关于与士族共治天下的设问,便是其中一例。
中国之士族本质仍为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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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出现于何时,今日已难以考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商周时代的金文中,已可见“庶士”“多士”之类的记载。这里的“士”究竟有着怎么的内涵,尚无确切定论。但稍晚些的文献中,对于“士”的定义渐渐较为清晰。
据《礼记·王制第五》记载:
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
天子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次国,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小国二卿皆命于其君,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
而另据《孟子·万章》记载:
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
余英时先生据此,认为“士”是先秦贵族中最低的一等,为主要负责各部门的基层事务的小官。
在天子蒙尘、诸侯败亡的春秋战争时代,作为高级贵族的卿大夫逐渐衰落。其中相当一部分沦为低级的“士”。如孔子祖上孔父嘉本为宋国大夫,曾出任大司马。而其弟子颜回先祖邾武公为鲁附庸改称颜氏后,连续十四代出任卿大夫。然而到孔、颜二人的时候,皆已沦为“士”。
而与之相对应,则是大量的庶民,以军功、学术晋升为士。
据《吕氏春秋·尊师》记载:
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石,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卢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王公大人从而礼之,此得之于学也。
此六人的事迹真伪权且不论,至少可以看出**在《吕氏春秋》成书的年代,以学仕进已成为庶民上升的“士”的重要途径。**故而孔子的弟子子夏曾言“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于是到战国末期,本来作为最低级的贵族,主要负责基层事务的“士”,逐步转化为最高级的庶民,取代了过去贵族所承担的大部分职能。任何庶民,皆可能凭借军功或治学,上升为“士”。下可继续作为基层官僚,处理日常行政事务,上则可封侯拜相,权倾朝野。而真正的贵族阶层,大体在此时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至两汉之时,相较以军功仕进而言,以治学仕进越发成为庶民上升为“士”的主要途径。
如日后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其先祖袁良便以专治孟子·《易经》,而出任前汉平帝的太子舍人。此后袁氏一族遂以孟子·《易经》为家学。其中袁安由此举孝廉而历任县令、太守、河南尹,于汉章帝时出任司空,由此奠定袁氏一族繁荣的基础。而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则自东汉初年始世代传习欧阳派《尚书》,其中杨震被称为“关西孔子”。颍川荀氏以儒学闻名,“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均以研究经书见长。颍川陈氏祖上出于寒微,没有血统和家学传承,然陈寔以儒学闻名天下,并以德著称,一度被认为名士之首,因此颍川陈氏在桓、灵时期名望甚至高于荀氏。
袁绍能够掌握偌大的势力
最大的要素是家学渊源
故而到两汉时,真正能够成为代表“士族”的门阀士族,家学往往会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尽管此后经历三国两晋南北朝,直到隋朝兴科举为止,家学的内容一直在发生变化。甚至关于家学的评价基准,也一度由朝廷手中转移到门阀士族手中。但是家学本身,始终是决定其是一个普通豪族,还是门阀士族的重要基准。
大体而言,“士”这个群体,最初是作为下级贵族,承担基层行政事务,也即是我们今日所说的事务官僚。但伴随着春秋战国时期贵族的衰落与庶民的崛起。“士”这个群体逐渐由贵族之末转化为“士农工商”四民之首。
因为随着周秦之变的发展,过去作为封建秩序支柱的贵族阶层,逐步被秦制帝国碾碎。而过去承担基层行政事务的事务官僚们,地位获得极大提升,逐步挤占了过去贵族所占据的空间。也即是说,伴随着秦制帝国的正式确立,作为事务官僚的“士”取代了作为封建贵族,成为支撑君主统治万民的关键存在。
而儒学恰恰是当时培养事务官僚的最为重要的一种学问。正如刘歆曾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故而儒学不仅很容易成为秦制王朝的主要意识形态,而且也迅速成为选拔事务官僚,也即是选拔“士”的重要基准。
故而自战国以来,以学仕进而非以军功名世,越发成为庶民成为“士”的重要途径。而以家学传世者,由于其极高的儒学水准与庞大的门生故吏,便成为代表“士”的士族门阀。虽然这些士族门阀本身在地方上也有着极大的势力,但是他们的本质,依旧是中央朝廷的行政官僚。他们获得王朝的重视,且能跻身高位。绝非是由于他们在地方上有多少权势,而在于其家学的水准及门下的势力。
故而,所谓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实际上是绝非是指君王与贵族共治天下,而是指君王与事务官僚们共治天下。
尽管魏晋南北朝时代,门阀士族一度十分强大,甚至曾经将家学的主要内容,由王朝的主要意识形态儒学,转化为玄学、佛学。但依旧需要看到,以家学名世这一核心内涵,并未发生多少转变。
更何况,门阀士族自东晋以来,便一直受来自寒门士族的挑战与来自君王的打压。到南朝之时,门阀士族们虽尚能炫耀门第,但已经逐渐远离权力中枢。
日本权门的底色是贵族和教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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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士”的内涵,是理解中国古代政治演化的关键的话。那么要理解日本古代政治的演化,便必须理解一个关键概念“权门”。
**“权门”指日本古代至中世具有特权的家族或集团,与之相近的概念的是“势家”,两者也经常合用称为“势家权门”。**关于势家权门的记载,最早见于公元902年3月13日发布的《延喜の荘園整理令》中,权门、多势之家的记载。初指诸院、诸宫、王臣家及五位以上的贵族。院政后,主要指治天之君(天皇家督)、大寺社(南都北岭)、伊势平氏、河内源氏等,包括公家、武家、寺家的权势者。
平安中期以后,势家权门的实力额日渐壮大,逐步分割了过去由中央朝廷所持有的各种权限,从而形成公、武、寺三足鼎立的权力格局。日本学者黑田俊雄将这种权力构造生动的称为权门体制。
《源平合战图屏风》
武家登上历史舞台
势家权门之所以能够具有如此大的权势,其关键在于其持有“不输不入权”。
所谓“不输不入权”,包含“不输权”与“不入权”。
“不输权”是指持有者,具有不向朝廷缴纳赋税的特权。“检断不入权”则是持有者拥有拒绝来①自外部权力者的使者、②司法警察权的行使者、③租税征收者进入自己领地的权限。“不输权”与“不入权”有着若干交叉,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合并使用。故而统称为“不输不入权”。
势家权门通过不输不入权,实际上一方面脱离了中央朝廷的赋税征收体系,另一方面又脱离了朝廷的司法警察权,从而形成自己独立的司法警察体系。
平安中期以降,伴随着平安朝廷大力强化中央集权,构建王朝国家。不仅来自朝廷的苛捐杂税越发繁重,来自国司的苛政也越发严重。
在当时,朝廷选派国司的基准,并非个人的才能或是品德,而是其于上层贵族的关系或者能否完成朝廷所交代的赋税征收任务。而只要国司能够按时按量完成朝廷所安排的赋税任务,这则国司无论做什么,朝廷大体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种情况下,被派往各地的国司们,自然也是为所欲为。在完成朝廷的赋税征收任务之余,也不忘尽可能的中饱私囊。
在所遗留的史料和民间故事中,充斥着国司们的种种劣行。即便是当地的百姓、土豪联名向朝廷申诉国司的劣行,国司们所面临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被解任而已。因此,百姓、土豪们最开始往往选择最直接的做法,攻击国衙,袭击国使、杀死国司。
但是很快,他们发现与其直接与中央朝廷对抗,不如将自己的土地寄进给那些拥有不输不入权的贵族或者集团。而这些贵族或集团,也乐于接受这些寄进,通过向各地的百姓、土豪分享自己的不输不入权,来扩大自己的权势。故而,不输不入权是势家权门能够得以产生的关键之所在。
而势家权门又分三种:
一是以天皇家、摄关家为首的中央贵族,即最开始所指的诸院、诸宫、王臣家及五位以上的贵族。
一是伊势平氏、河内源氏这些依托地方豪族,承担了镇压叛乱、重罪即应对寺社强诉的“重犯检断权”的兵家将种。
这二者共同的特点,便是都拥有极高家格。被称为贵种的存在。诸院、诸宫、王臣家自不待言,伊势平氏、河内源氏虽已扎根地方,在中央的官制不高,甚至一开始只能为中央大贵族服务,但由于其能追溯到天皇家的高贵出身,使得他们受到地方豪族的推戴,从而成为他们的代言人。
而源氏、平氏也借此来获得极其重要的重犯检断权,也即是实际上的司法警察权,使自己由落魄的下级贵族,跻身为势家权门之一。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势家权门是以南都北岭为代表的大寺社。
寺社的不输不入权比较特殊。一方面由于他们被赋予镇护国家的重要职能,所以朝廷为了能够维持这些寺社的正常运作,赐予其庞大的领地与相应的不输权。而寺社的不入权,则很可能源于宗教设施所具有的一种原始的机能,即神圣空间所具有的庇护权,日后再由朝廷通过律法予以确认。此外,寺社的上层僧侣,往往出身贵种,与中央大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都北岭之“南都”——奈良兴福寺
日本僧团极为强悍,天皇、武家都无法将其摧毁
故而,中世权门体制的形成,是中央与地方的贵种以及大寺社,以“不输不入权”为切入口,分割了国家公权力,而形成一个新的权力格局。
在这个权力格局中,无论是代表皇权的治天之君,还是垄断军事警察权的幕府将军,扬或财大气粗、桀骜不驯的南都北岭,都只不过是这个权力体制的一个构成部分,必须与其他的势家权门保持一种即竞争又合作的动态关系,从而构筑起日本独有的封建秩序。
士族门阀会演化为权门势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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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士族之所以能够从贵族中脱离出来,最终取代贵族,成为中国精英阶层的代表。其关键在于秦制国家的成立与维持,需要大量的行政事务官僚。所为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质在于君王有赖于作为行政事务官僚的士大夫的支持,来维持秦制国家的运作。
而作为士大夫中的士大夫士族门阀。其之所以出类拔萃,并非是因为其出身高贵或者地方上的权势,而在于其家学深厚,门生故吏遍天下。日后的出身高贵与地方上的权势,不是家学的附属品,便是完全无法与家学相提并论。故而司马氏在地方上的权势,虽然未必逊于弘农杨氏,但是声势却大为不如。
归根到底,**秦制国家形成之后,除非国家被摧毁,并且留给自发秩序一个较长的成长空间,从头再演化一遍,否则秦制国家本身绝不可能逆向演化为封建国家。**而魏晋南北朝时代,士族门阀的权势虽然一度能够凌驾于皇权之上。但终归无法改变其依附于皇权的事实。
中国的古典时代,秦制成为“古典”
日后长期难以突破
门阀们之所以能够一度凌驾皇权至上,只不过是因为皇权衰弱之后,给予这些依附于皇权的官僚们可乘之机罢了。并不代表着周秦之变后形成的秦制国家体制发生根本性改变。
而与之相较,日本的势家权门,却可以说中央与地方的贵种及大寺社,与地方土豪、百姓结合之后的产物。土豪、百姓通过将自己的土地寄进给贵种与大寺社,从而分享对方的不输不入权,而贵种与大寺社也借此扩充自己实力,最终形成强大的势家权门。
而且那些获得不输不入权的贵种或大寺社,都并非是职业行政事务官僚。都是货真价实的贵族。
与中国不同,尽管日本一度引入中国的律令制度,试图模仿中国建立秦制国家。但是这种尝试通常以失败告终。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贵族与教团的势力一直非常强大,而中国那样的行政官僚集团却迟迟未能形成。**即便是藤原氏这样,借助中央王权的强化而崛起的存在。其出身也并非庶民,而且大和政权最初的古老氏族之一。
换言之,中世日本的权门体制,正是依托古老而传统的贵族与教团,而形成的政治体制。可以说是原有的氏族制度与教团体制的发展。
而无论是氏族还是教团,中国早在周秦之变时,便已经消失。中国的秦制国家,正是以氏族与教团的破灭为前提条件而成立的。后来作为行政事务官僚的士,虽然填补了氏族与教团所曾经占据的权力空间,但其实质却因为完全不同。
故而,正如同通常情况下,逆向演化不可能发生一样。要士族倒退回去,演化为日本那种势家权门,并进而演化出权门体制,几乎也是完全不可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