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个人悲剧、非凡成就及其背后的历史遗憾_风闻
钧声-2020-01-02 10:32
启语 ——
李清照十八九岁时,已成为大宋京城家喻户晓的人物,也难免产生自负的情绪。
她曾经在新婚后不久写的《鹧鸪天》中说:“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秋”,认为屈原(骚人)的“审美”情趣还不如自己,竟然看不到当年的秋景秋思秋愁。
当然,我们也不得不发现,青年时期的李清照,流连于少女的无忧和新妇的幸福中,并未有雄心抱负,也没把“观照”视点放在社稷荣辱、黎民疾苦上来,基本上“无视”了北宋后期愈演愈重的险恶政治和日渐危险的国家安全,以及社会治理水平的急转直下。
在这样的主观体验不完整的状态之下,李清照只能和主观体验深深溶于闲情逸致。在她的眼中,物象只有男女情爱、婚姻家庭、女士感觉,于是她在“婉约”的路上越走越远,并因其独特的“审美感受”加上她完美的文学造诣而慢慢地走向了“婉约派”的顶峰。
虽然,李清照的后半生因生活所迫,开始关照社稷民生,也写出了少许的“豪放雄声”。(在积极观照社会现实的主动性上,她尚不及唐朝的薛涛、上官婉儿等。当然,薛涛的文学表达能力和审美体验敏感度比前者差的太远)尽管如此,这并非就是李清照最完美的结局。我们也可以理想地想象,以李清照的天资和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力,假如她能把自身紧密接触政治的条件发挥得淋漓尽致,尽早地或多加地关注社稷民生,或许,她能在成为“婉约派”巨匠的同时,也能登攀现实主义的“豪放”高峰,成为与苏轼比肩的人物。当然,历史是不能重塑的。我们只能在赞美的同时留下些许遗憾。
1 ——
爱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它是一个渡口,一个人将从这里出发,从少年走向青年,从父母温暖的翅膀下走向独立的人生,包括再延续新的生命。因此,它充满着期待的焦虑、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温馨,也有失败的悲凉。它能奏出最复杂,最震撼人心的交响。许多伟人的生命都是在这一刻放出奇光异彩的。
我们不得不感叹,李清照真乃天之娇子,李清照不仅生在书香门第官宦富豪家庭,家风还温润包容。李清照饱尝了大家闺秀加掌上明珠的不沾一丝困苦的童年、少年幸福,并且,当李清照满载着闺中少女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步入爱河时,她的美好人生又更上一层楼,为我们留下了一部爱情经典。
她的爱情不像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像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更非陆游与唐婉,也绝非孔雀东南飞,她不是那种经历千曲百折之后才享受到的甜蜜,而是起步就高上楼头,一步就跌在蜜罐里,就站在山顶上,就住进了水晶宫里。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相,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二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在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他俩能有这样的爱情结局,真是天赐良缘,百里挑一了。
这,无疑让十八九岁的李清照对爱情、对婚姻、对未来充满了极度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在,此时李清照的心中,包括在我们的心中,陆游的《钗头凤》为我们留下爱的悲伤的一种极端,而李清照为我们留下了爱情的另一种极端——爱的甜蜜美好。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情义相投、珠联璧合、夫唱妇随、耳鬓厮磨、共读西厢(当然,当时并不能读西厢,这里只说情景)、举案齐眉、并蒂花开、比翼双飞,等等等等,几乎所有的爱情圆满的形容词放在李、赵的身上都不为过。
这样的爱情故事,经李清照妙笔的深情润色,成了中国人千余年来的精神享受,也成了历代少女少男们顶礼膜拜的憧憬。请看这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
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
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
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
徒教郎比比看。
这首词写于宋徽宗建中靖国(1101)年,李清照的新婚燕尔之中。当时,李清照只有17岁。这是新婚后的甜蜜,是对丈夫的撒娇。从中也透出她对自己美丽的自信。
然而,笔者认为,此作状述欢愉情怀,在艺术上没有太多的技巧。尚不能划归“婉约”词类。
同年,李清照又有新作(前)《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
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
当庭际,
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
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尊沈绿蚁,
莫辞醉,
此花不与群花比。
显然,这首词虽然与上一首,是同一年所作,但是无论写作技巧和语言老道上都显得成熟了许多,但依然未脱青春(或者说是“稚嫩”)之气和些许的年轻气盛。
人们常说,生活是创作的基础。同理,能撞击心灵的经历才是深刻体验的条件。也许,甜如蜜的日子大约只能让人沉迷而丧失深刻体验的主动。前三两年甜蜜婚姻生活并没有给李清照带来多少深刻的体验,所以,这段时间,李清照并未有多少出奇的作品流传。
没有太久,李清照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体验的经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其人生第一次痛苦体验的“机遇”)。
赵明诚结束在京城太学读书生活,受到擢用在京城任职鸿胪少卿。本以为能继续和丈夫卿卿我我长相厮守的李清照却因自己的问题被迫与丈夫分离。
具史料记载,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年)皇帝下诏“禁止元祐党人子弟居京”,李清照因其父“元祐党”受牵连被迫离开京城,“被”第一次和挚爱的丈夫分离。期间,崇宁三年(1104年),刚刚因“元祐子弟禁居京”被迫回到老家章丘的李清照,先写了《玉楼春》开现“婉约”凄迷情绪。
《玉楼春》宋.李清照
红酥肯放琼苞碎,
探著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
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
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
未必明朝风不起。
这是一首著名的咏梅词。傲立霜雪,一枝独秀的梅花是历来文人墨客的吟诵对象,特别是宋代咏梅词更多,其中能尽得梅花神韵的上乘之作却并不多见。历代名家也纷纷点评。朱彝尊《静态居诗话》卷十:“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李易安词:‘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皆得此花之神。”
对于这些就词论词的说辞,笔者并不苟同。
其实,写景状物对于一个优秀的词人来说,并不是值得过多表彰的基本功。本人专贴在这里,并非专因其“咏梅”的技巧之妙,看中的是其“借景抒怀”的“婉约”。
当时,只有21岁尚还年轻的李清照,陡然间就由“豪门贵妇”跌落不算是深渊的“路沟”。当时,身为公爹的赵挺之和自己的父亲成了敌对的政党派别。夫家因此而得势在盛头上,她的娘家本就不如夫家势大却又逢失势更加不堪(前面已有李清照给公爹的书信为证)。她除了承受着无法排遣的分离之苦外,还有极为尴尬的窘迫,其中就有来自既是“公公”又是父亲政敌的赵挺之的蔑视,还有自尊心受到的极大伤害,还有对婚姻家庭安危的担忧。
【题外史料补充:1101年,李清照十七岁时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赵挺之与李格非在政治上属于不同党派,李、赵结婚一年后,在激烈的党派斗争中,李格非被罢了官。李清照为了救父,给赵挺之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何况人间父子情 “(《逸句》)可是"父子之情"并没有打动权欲熏心的赵挺之,李格非照例被罢免,而赵挺之却被独揽大权的蔡京看中,当上了右丞相。李清照又献诗讽喻赵挺之道“炙手可热心可寒."(《逸句》) 。
另外:赵明诚、李清照一生没有子嗣,也让许多史学研究者遗憾于兹且耿耿于怀,但是史料中对此事只有影影绰绰的意思,并没有明确记载。后经多人推测,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赵明诚“不能”;二是两人有爱无性。综合看来,其一的可能性大。从李清照给“夫家公公”的亲笔信中,就可以看得出,李清照坦荡地对公公言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诚自有他的苦衷。我又能如何?人有情于水,纵使水流去了,也该念我,空自凝眸。”一个儿媳,能对公公说出这样坦淡且毫无自责愧疚的话,说明这个“无后”的责任不在李清照自己,是在对方,但是自己不仅不怪罪对方,反而能体谅其“苦衷”:“明诚自有他的苦衷。我又能如何?”,且同时也是告知公公:“我又能如何?人有情于水,纵使水流去了,也该念我,空自凝眸。”,最后也略有为自己抱曲的意思,且“空自凝眸”似乎更有深意,更能说明问题。我们不得不为这本是天作之合的婚姻所具备的巨大瑕疵而扼腕叹息。】
但是,所有这些“况味”均不能拿到明处言说。作者(只能)视梅花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唐.白居易),不仅以微吟相狎,而且举杯相邀,试图共饮一醉。其中,难以隐藏的就是作者对梅花及自己未来“一旦狂风袭来,便不免红消香殒”命运的担忧。整首词,表面的故作达观,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怅触。
当然,作者深谙“离形得似”的艺术哲理,以触处生春的诗笔摹写梅花之神,将这花的精灵刻画得那样生动,不仅将梅花人格化,而且将它个性化。既体现了作者“借景喻情”的功力,也深刻的体现了“婉约词”的特点,是李词“婉约词”的“进取”之作。
2 ——
《玉楼春》之后的两三年,是李清照与丈夫依旧“被分离”的日子。如前所述,她尚是年轻的心,忍受着许多煎熬。
在约1105年,22岁的李清照本应与丈夫如胶似漆长相厮守时,却依旧因“党禁案”滞留于山东老家。
因与丈夫离别了太久,牵挂、相思、孤寂情绪太浓,西望汴京,惆怅满腹,便创作了她人生迈向深度“婉约”的(或许是第一首)词作《一剪梅》。
《一剪梅》宋.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郁闷无聊,睡在深秋铺着凉席的兰舟上,任凭其游荡。内心的独特感受是复杂而沉重的。这样的并不美的“审美体验”,给了她独特的情绪表达欲求。
于时,便有了“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期待。
其实,这“期待”仅仅只是一封家书而已!就这样的期待,似乎成了“祈求”,这“祈求”甚至都不敢明说,更莫说是“撒娇”式的,或者是爱妻对丈夫“霸道”“命令”要家书。但是,最后这样的“祈求”可能也未如愿获得——只是空望“月满西楼”。
在此前述情景之下,才引发了叠进推动的更深感受:“花自飘零水自流”,“此情无计可消除”,最终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后来,崇宁五年(1106年)“元祐党禁”解除,(约23岁的)李清照回到京城,在短暂的夫妻团聚之后,又受“长门之冤”牵连,她写下了《小重山》便自然隽永,耐人寻味。
随着愈来愈多的夫妻分离,加上新婚蜜意的渐淡、不能孕生子嗣的苦闷,再加上屡次的父亲及娘家家族被迫害的纷扰等生活烦忧,据说还有对赵明诚意欲纳妾的担忧,李清照在各种复杂情绪“映照”之下,便创作了著名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
玉枕纱橱,
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
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情深滞,意苦涩,伤感且沉重。一副心事重重,哀哀怨怨的少妇形象立体地刻画了出来。这是李清照“婉约词”里程碑式的名作。尤其是“人比黄花瘦”成为历代状述“愁妇”的模板语言。
(有的人还说,此作写于1103年,笔者认为不对,19岁时的李清照是写不出这样的情感的,且刚过新婚燕尔的新妇,不可能“东篱把酒黄昏后”,更还不至于“人比黄花瘦”。所以,我推论,词作应是在1107年之后,经历了多次磨难的李清照,已经被生活消磨的“老成持重”,不像以前那样心里充满阳光希望,开始变得消沉和暗淡。)
紧接着,赵明诚外任两人又一次分离,便又有了《凤凰台上忆吹箫》,让人读着不胜唏嘘。
“香冷金猊,
被翻红浪,
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
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
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
非干病酒,
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
千万遍《阳关》,
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
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
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
从今又添,
一段新愁。”
此词写与丈夫分别时的痛苦心情,曲折婉转,满篇情至之语,一片肺腑之言。
这首词写于1121年,时,李清照已经37岁了。从“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就能看出,李清照已经失却了青春的激情了,剩下的都是忧愁。
这就是,生活强加给李清照的“独特体验”,从而赋予她的“独特感受”,凝结成作品就成了“婉约”的表述。
从此,李词逐步登上了“婉约”派的高峰。
当然,还是唯物主义的观点,假如宋朝自此向好发展,变得政治开明,社会繁荣。清照之父再受重用,李清照的生活再一次进入甜蜜和幸福,或许,李清照照旧还是一位语言功力深厚,但是只是一直在歌咏莺歌燕舞,莺莺耳语的艳丽爱情词作家,就难有“婉约”高峰的出现了。起码,在她身上不会出现了。可以说,是李清照的个人命运悲剧造就了她的文学成就!
还是那句话,历史从来不会重演。
3 ——
沿着“婉约”、“豪放”词型的脉络对李清照的研究,我们就会产生与历代诸家不同的看法。
从李词的发展演变过程中,我们明显地就看出了一道紧随其人生起伏进程的脉络。
李清照的一生,青少年时期是生活在蜜罐里,前面说过,她的青少年期及婚姻曾经羡慕了多少人!然而,后来,她却是极度不幸的,甚至可以说,她的爱情婚姻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幸福。青年时期,除短暂的新婚蜜月的幸福外,立马就是笼罩着政治烟雾的长期分离,老年更是不幸,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丈夫早逝、孤老终生。基本上她的生活是延续了一条幽怨-哀婉-凄凉的发展路线。我们不禁惊诧且难以接受这样巨大的落差,真乃是“锥人的情殇,弄人的命运”。
而,李词恰好紧紧跟随且符合了她的人生轨迹,早期的李词“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中年时期则几乎一直在幽发“忧忧怨怨幽幽”春情闺怨;老年期间更是苦度着“凄凄惨惨戚戚”近乎哀泣。
我们已经多次说过,文学是生活的映照。李词的发展也未脱离这样的规律。因此,作为主要是“主观体验”抒发的李词,基本上也就契合着她人生的轨迹延续了幽怨-哀婉-凄凉的脉络。其风格也自然就是由“自然质朴”到“精雕细琢”到成熟的“婉约”风格,且把“婉约”发展到了她自己所能到达的极限。
甚至,我们可以说,李清照的一生的命运是幸福-甜蜜-幽怨-凄惨的渐进,李词的风格是清新欢快-自哀自怨-凄凄惨惨的渐变,这就是她“婉约”风格形成发展到成说的脉络延展。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她命运的如此促狭和多舛呢?抛开唯心主义宿命论的观点,我们大体可以认为:封建社会中,个人是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况且是一个女人,且处在风雷激荡的宋北南朝代转换的时期;社会人不可能游离于社会和国家的命运之外,作为个体的人的命运总是会和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
随着北宋至南宋的转变(实际上是宋京都的逃离和搬迁),李清照的词可以以南渡为界,分为前、后两期。
前期又可分为三个节点:少女时代、新婚蜜月时代、婚后分离时代。
前期的李词除了少量“少女时代”、“新婚蜜月时代”的欢愉题材外,主要则是在“婚后分离时代”所描写伤春怨别和闺阁生活的题材,表现了女词人多情善感的个性。
这期间的李词,构思新颖,意趣高雅,不是一般男性作家代言体怨词所能相比的。
李清照的后期主要就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孤独无依”的感怀。也许,李词局限于一个“女性”的视角的关系,甚至仔细研究我们发现,李词这期间的感怀似乎与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强烈忧国忧民情怀有所区别。而且,还会发觉其中的“思念爱情”的因素也逐渐淡化。
南渡之后,尽管间隔着“丈夫赵明诚去世”这个重大节点,但是,李词的风格并未发生明显变化,只是“伤情”更浓了,由“幽怨”变得“凄惨”,一直到其老年后的“凄凄惨惨戚戚”,一直从“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浓重伤情怀旧中,流露着对故国、旧事的深情眷恋。
说白了,纵观李词,充溢的是过多的对“个体体验”的关注和对主观感受的观照,而匮乏的是对“政治正误”、“社稷荣辱”和“百姓疾苦”的关照。在这一点上,李清照尚不及她同时代的胡世将(1085-1142年)句“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也不如吕本忠(1084-1145年)句“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更不似向子湮(1085-1152年)的“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去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因此,这样的“主观体验”强化了李词的“婉约”情感抒发,却制约、淡化甚至是扼杀了其“豪放”感悟萌发,框陷李清照于“婉约词人”、“漱玉词人”的规域之内,制约了李清照由“婉约派”词人到“豪放派”词人的跨越或游刃有余的两端跳跃性的自由的运用和施展。
这,不能不说是李清照一生中很大的遗憾!也不能不说这是中国文学上的重大遗憾。
当然,并非事出意外,我们值得告慰的是:李清照除了词,还有诗。其中,有两首诗非常著名,我们十分赞赏,也多少弥补了李词的遗憾。那就是:
《乌江》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
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
气压江城十四州。
李清照的这两首诗大气豪放、气势恢宏,洋溢着浪漫主义的色彩,绝对不让“须眉”。而且,以其高亢激昂和壮怀激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在中国诗坛上占有重要地位,也让李清照(有别于其同时代的朱淑真)盎然进入了“爱国主义文人”的行列。
公元1125年,金兵分两路南下攻宋。宋朝陷入了动荡。之后,宋朝朝野一路从淮河、长江,到杭州恢复宋朝,升杭州为临安府。1131年正式定都临安。
期间,李清照曾经试图追踪皇帝的也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后随着南渡的逃荒人群辗转来到临安(期间,曾有一首《渔家傲》不值得推荐),后追踪赵明诚到建康(今南京)。她没有想到的是,刚刚团聚后。赵明诚却染重疾于1129年去世。时,李清照已经是46岁了。
据推断,《孤雁儿》应该就是丈夫刚刚去世后,所作的悼亡词。
“藤床纸帐朝眠起,
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断续玉炉寒,
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
梅心惊破,
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箫箫地,
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
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
人间天上,
没个人堪寄。”
这首词明为咏梅,暗为悼亡,“一枝折得,人间天上,
没个人堪寄。”,寄托了词人对于丈夫的深挚感情和凄楚哀思。全词以景衬情,将环境描写与心理刻画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孤寂凄婉的意境,取得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词调原名《御街行》,后变格为《孤雁亡》,专写离别悼亡等悲伤之情。词人取后者,盖以自况。
上阙状景喻情沉郁委婉,化用典故,婉若已出;下阕直发感叹,语言直锥人心。全词咏梅悼亡,浑然一体;口语入词,以俗写雅。堪称李词的经典之作。也是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作。
另一篇《声声慢》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诞生的,只是抒情重点有所不同。《孤雁儿》是怀旧悼亡,《声声慢》是对自我境遇的感怀。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国破家亡,避难奔走,所有珍藏丧失殆尽,恰又遇丈夫去世,境况极为凄凉。一连串的打击使作者尝尽了颠沛流离的苦痛,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凝集心头,无法排遣,于是写下了这首《声声慢》。
这首词,起句就不寻常,一连串七组叠词,重复描述“浓愁”,上阕应该算是不“婉约”的直抒胸臆——凄惨的体验感悟。下阕又以“满地黄花堆积”的悲秋景观借喻“凄惨感受”;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妆述绵延不断的愁绪。此词,堪称独具特色的抒情名作。
很明显,南渡之后的李词已经把“浅酌低唱”转为“沉郁凄婉”。此词,便是李词南渡之后词的典型代表作。
我郑重的阐述我的观点:此词,具备且创新了“婉约词”的特点,可以说是典型的“婉约词”,且是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作。
以此为起点,李清照的现实生活越来越凄凉悲惨,与此相辅相成,李清照就被迫的具备了“越来越凄惨的体验”。主观体验的不断抒发,就成就了李清照在南渡之后的妆述凄惨的许多词篇。
此词成篇前后,李清照还有一首《临江仙》,抒发的情感与上相同,但写法偏于直笔白描,技巧与《声声慢》相差太远。我个人认为,不算是“婉约词”。不再引荐。
另一首有名的《永遇乐》由“元宵佳节”引起感伤,追怀往日的“中州盛日”。全词流露出对国家变故、昔乐今哀的深切悲痛之情,后来宋末词人刘晨翁读此词,不禁“为之唳下”。
还有《菩萨蛮》以“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亦“婉”亦“豪”的特点,让人难以忘怀。
到了老年以后,李清照对于赵明诚的思念渐渐变淡,对自身生活的艰难也已经习惯,反而使情绪变得不再那么“稠浓”,开始淡泊宿命,。反而,此时的李词变得逐渐“开阔”。
这期间,李词出了名篇《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
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词有记载是写于1135年李清照52岁时。此时,丈夫去世已经6年,自1125年开始独自南下,至今她已孤苦伶仃生活了10年。可以说,历经了艰难,到老来,却觉得一切皆如烟云一般。
这首词继承了传统的词的作法,采用了类似后来戏曲中的代言体,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用深沉忧郁的旋律,塑造了一个孤苦凄凉环境中孤独无依的落魄妇人的形象。
全词一长三叹,语言优美,简炼含蓄,足见李清照炼字造句之功力。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点是巧妙运用多种修辞手法,特别是比喻。
其中“风住尘香花已尽”一句已达至境:既点出此前风吹雨打、落红成阵的情景,又绘出现今雨过天晴,落花已化为尘土的韵味;既写出了作者雨天不得出外的苦闷,又写出了她惜春自伤的感慨,真可谓意味无穷尽,言尽意不尽。寓情于景,浑然天成,构成了完整的意境。以“欲语泪先流”写实自己的悲伤情景,直让人痛彻心骨。
“闻说双溪春尚好”,巧妙地对应了首句,虽然只字未提过去的“美好”,却让人一读就绝对能与作者一同回忆起她曾经的美好青春岁月,曾经的伉俪情深幸福婚姻,心内立刻产生“比较下的伤害”和“对比中的落差的痛苦”,顿生对李清照的无限同情。
笔者认为,此作,是以简洁的语言,婉约着情感。以不似婉约的状态,却特别婉约的抒怀。是李词的高峰之作和婉约词的代表之作。
好戏总有煞尾的时候,才情再佳,也未能阻止其终老的进程。1155年5月12日,李清照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极度留恋,带着对早亡丈夫的极度怀念,带着无以施展才干报复的遗憾,带着无以复加的对命运的无奈,离开了这个世界。
无疑,李清照是几千年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具悲剧色彩的女性之一。
结语——
李清照的悲剧就在于她是生在封建时代的一个有文化的女人。作为女人,她处在封建社会的底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她又处在社会思想的制高点,她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着许多人不追求的境界,这就难免有孤独的悲哀。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行,爱情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决不随波,决不凑合,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
这样的沉重体验,映照在她的作品上,作品就是婉约着的“凄凄惨惨”。她独具一格的情感表达风貌,铸造了“易安体”的丰碑。李词的主要特点有:一是以其女性身份和特殊经历写词,塑造了前所未有的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从而扩大了传统婉约词的情感深度和思想内涵;二是善于从书面语言和日常口语里提炼出生动晓畅的语言;善于运用白描和铺叙手法,构成浑然一体的境界。
李词,是中国文园地里一株清新别致倔强傲然的梅树。(而不是杨树,也不是梧桐,更不是松柏。)
我们怀着无限的同情,如身临其境般的赏读她的“心言”,欣赏一种“极端美好”被蹂躏、被打碎的悲剧,绵延着我们想象的无边延展,引发着无限的同情与感慨,甚至有的还自我“高攀”暗中产生同病相怜的情怀。赏读李词,我们就是在享受一种独特的“遗憾、同情、爱怜又痛惜”的“悲情体验”。
这,其实是一种“享受悲伤”的体验,是一种自我“替代”的“体验”,正是这样的感受感染者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们和文青们。
【转发自本人头条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