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女教师和南京研究生之死暴露的中国教育真相：中小学无师道，大学无师德_风闻

来源 | 粥左罗（fangdushe520），本文已获授权

作者 | 江不流

20年前的那个新年，《南方周末》在新年献词里写道：

“没有什么可以轻易把人打动 ，除了正义的号角。当你面对蒙冤无助的弱小，当你面对专横跋扈的恶人，当你面对足以影响人们一生的社会不公，你就明白正义需要多少代价，正义需要多少勇气。 ”

20年后的这个新年，两条学生弑师与老师逼死学生的新闻，让今冬的肃穆愈发沉默。

01

1月2日，2020年的第一个晚自习，西安市第六十六中学。

17岁的高三学生李某，因晚自习期间玩手机，被值班看堂的金老师发现并予以没收。

随后李某两次去办公室要手机，但因为金老师不在，故返回教室。

第三次，李某再次进入办公室，金老师依然不在。

可是另一位55岁年届退休的周老师在，于是，她成为了李某泄愤的替罪羊。

大片血迹从办公室里淌出来，震惊了距离高考只有150天的中国学生，也让已成惊弓之年的中小学老师，直面新年的寒意。

更寒凉的是，杀害周老师之后，李某没有呼救也没有报警，而是翻出校门逃离了学校。

1月5日，南京邮电大学的一则通报，揭开了掩藏10天的一个真相。

该校材料学院一名17级研究生，在圣诞节当天点燃了导师的实验室。

不是泄愤的纵火，而是绝望的自焚。

他长期被导师张红梅谩骂压榨、人格侮辱，不让看六级、不给改论文、被逼在延期毕业承诺书签字、被逼打黑工不算还要赔偿3200元氮气试验费……

三年研究生，三年打黑工，三年抑郁症。

不堪重负的他，选择在圣诞之日自杀。没有神迹降临，只有他那绝望的母亲，跪在南邮教学楼顶恸哭哀嚎。

《圣经》里说：太阳底下无新事。

那个弑师的高三学生，就像曾经无数次上演的未成年杀人案一样，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劳教几年，重新来过；

那个逼死学生的大学老师，也不过像南邮通报里提到的那样，像曾经躺在新闻里的无数个张红梅那样，“严厉批评，取消导师资格”。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给教育下过一个著名的定义：

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的教育现状变成了：

老师逼死学生，学生杀死老师？

02

钱钟书有句话耐人寻味：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我上网搜索了近年来，中小学生伤害老师的新闻，结果触目惊心。

2019年10月，四川仁寿一所初中，刚走进教室的黄老师被学生用砖头从后背袭击，砸击头部9次，黄老师血溅讲台，随后在ICU病房里躺了一个月。

事件的缘由，不过是这个学生在校内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被身为班主任的黄老师批评。

2019年7月，安徽枞阳陈瑶湖中心学校，周安员老师站在铜陵长江大桥上纵身一跃，在教书的第19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起因不过是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6月12日，周老师在上数学课时，用尺子打了一个调皮的学生。该生的奶奶第二天找来学校，在上课时间冲进教室给了周老师两个耳光。

6月19日，班上一名男同学和女同学发生矛盾扭打在一起，周老师上前调解，男生给了周老师一拳。周老师随即加大力气，制服了男同学。

谁知该生回家后就声称身体不适，而且是被老师打的。随后家长发怒，冲到学校，要求周安员道歉赔偿，并声称“我上面有人”，威胁开除周老师，另要求周老师支付孩子孩子身体检查费用。

6月28日，周老师当场支付检查费用930元。7月3日，周老师失联。12天之后，遗体在长江中被找到。

更扎心的，是导致周安员自杀的这名学生，一直是他的特别关照对象。从三年级开始，周安员就一直给该学生免费补课。

2008年10月，浙江缙云初三学生丁某，沉迷网络游戏，谎称有病请假，被班主任潘老师识破。

负责的潘老师，在办公室和丁某谈话话，又去他家去家访。行走在路上时，丁某谎称家人在山上劳作，把老师骗到山顶杀害。

2017年11月，湖南沅江第三中学，47岁的高三班主任鲍老师，在办公室里被自己16岁的学生罗某猛刺26刀。

更震惊的是，罗某将鲍老师杀死后，竟跑到教室对同班的鲍老师女儿说：“我把你爸爸给杀了”。

这起震惊教育界的悲剧，起因竟是鲍老师让同学们观看励志视频后，要求每个同学写完读后感再回家。

2007年1月，广东化州初三班，语文老师蒙老师在教师宿舍内，被自己的学生林某连刺20多刀后死亡。

事情的起因，是蒙老师在班上点名批评了林某。但案发前，善良的蒙老师还曾借钱接济林某。

2018年6月，河南驻马店的一位小学老师，因为将学生成绩发到家长群，惨遭家长威胁，声称不公开道歉就要告到教育局去。

心灰意冷的老师，事后留下了一封催人泪下的辞职信：我已心生魔障，真的不适合再在校园里和孩子们在一起……

每一桩悲剧，都暗藏深意。

倒在血泊里的老师，不能死而复生；内心寒凉的老师，离开了也不会再回来。

中国中小学教育的现状就是：

当老师开始惩戒孩子，教育就变成了家长和老师之间的战争。家长不舍管，老师不敢管，只能交给社会和法律来管。

师道尊严扫地的当下，戴在老师身上的镣铐，最终锁住的不过是孩子的前程。

可是孩子不能没有老师，民族总需要有人怀揣激情和憧憬走上讲台。

今日寒了老师心，明日谁做后来人？

03

与中小学老师进退两难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板心态下的大学老师。

导师逼死研究生，在南京邮电大学已经不是第一次，张红梅们只会遁形，却从未消逝。

2016年1月，南京邮电大学计算机学院的研三学生蒋华文从9楼一跃而下，结束了25岁的生命。

事后，南邮同样只是发了一则通报：

蒋华文的导师张代远存在违规收取学生部分实习劳酬、将学生交付的版面费报销后据为己有、以言语对学生进行人格侮辱等严重违反教师职业道德的行为。经研究决定，撤销张代远专业技术职务，撤销教师资格。

2018年12月，陆经纬在键盘上敲下一句话，“我去跳楼了”。随后爬上同济大学医学院实验室的窗口，在离他硕士毕业6个月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陆经纬的那句“我去跳楼了”，正是发给他的导师陆琰君的。

临近毕业，摆在陆经纬面前的两篇难度极高的论文，却与自己无关，而是导师陆琰君的研究课题。她告诉陆经纬，要是不帮她完成，别想毕业。

读研三年，陆经纬就给导师搬了三年砖。

一年365天，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重感冒到失眠，还要帮导师发文，盐水都没时间去挂，为此曾两度晕倒在实验室，被送去医院

春节、元旦、国庆、中秋，经常一个人被迫留在实验室，就算好不容易回趟家，陆经纬都不能正常吃饭、理发、走亲戚，因为电话那头的导师要求他随叫随到。

导师自己人在国外，照样逼着他在实验室加班，遥控指挥。

至于原因，因为陆经纬有直博的梦想，不帮导师打黑工，就别想从她手上毕业。

​2018年3月，研三学生陶崇园从武汉理工大学的高楼上跳了下来。

那天的凌晨，他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哭着说：“我受不了了，我无法摆脱王攀的控制。”

王攀，是他的导师。而他，则是王攀的仆人。

早上6点多，要打手机喊导师起床；中午晚上，要去餐厅买“香菇肉丝、黄瓜木耳鸡蛋”送去导师家；导师不在，他就要上门打扫卫生、洗衣服。

更扭曲的是，50多岁仍没有结婚的王攀，逼着陶崇园喊他爸爸。

每天晚上在QQ上，陶崇园必须坦坦荡荡喊出6个字：“爸我永远爱你。”

他就这么跪着度过了3年，当陶崇园以为快要熬出头时，王攀却不打算放人。

他要求陶崇园留在自己身边读博，继续当使唤下人，不然的话，就不给毕业证，从研究所除名。

2018年1月，一个姑娘发文：《名校博士不堪导师奴役自杀身亡，导师冷漠无情不闻不问》。

就在一个月前，她的男朋友杨宝德，从西安交大走到灞河边，跳了下去。

与陶崇园一样，杨宝德的导师周筠要求杨宝德每晚12点之前随时待命，只要导师想聊天，他必须秒回。

没课的时候要去周筠家里打扫卫生，陪同到超市购物，陪着出去应酬，在饭局上挡酒，为导师洗车，给导师女儿做免费家教。

没有尊严，没有校园生活，没有可支配时间，没有人身自由，甚至没有顺利毕业的机会。

逼死一个人，远比我们想象得容易，只要掐灭他心中的火苗就够了。

人大教授张鸣的一段话，暴露了中国高校教育的现状：

从本质上说，现在的大学教授，并没有这个职业原本该有的体面和尊严。因为各个大学，本质上无非是一个行政机关，所有的大学教授，都是领导的下属。

平时领导就是按管下属的方式进行管理的，大事小事，包括招什么学生，都有行政人员替他们把关。领导说什么，他们都会跟着叫好。尽管过后在意不在意不好说，但当面之恭顺和谄媚，则是必须的。

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奴才讲究过道德的。如果奴才有道德的话，那就是当面听话，背后犯规，被抓住了犯贱。

如果一边奴视教授，一边又希望他们品德高尚，就正好用得着那句成语了——缘木求鱼。没有起码自尊的教授，自甘做领导下属跟班的教授，带了学生，自然会要求自己的学生像他对待领导那样对待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可想而知。

梅贻琦先生说：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而在于大师。

我更想说：大师之大，不在于威大，而在于德大。

今日中国，比爱才和纳贤更重要的，是原则和立场；今日大学，比科研和著作更金贵的，是德行和修为。

04

最后我想说一个古代的故事。

清朝乾隆时期，大臣王杰曾担任过上书房总师傅，教皇子们读书。

据传王杰执教相当严厉，皇子不用功，他也敢骂敢罚。

有一次，因为对圣贤不恭，王杰罚皇子们跪下，不巧却被前来巡视的乾隆皇帝碰见了。

乾隆爷看到后是又生气又心疼，当即让皇子们起身，并且怒冲冲地对王杰说：

“教者天子，不教者亦天子，君君臣臣乎？****”

意思是说，你教不教我们，我们都是皇子龙脉。你这样罚我们，是臣对君应该有的态度吗？

王杰当场就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乎？****”**虚心受教的将来能成为尧舜那样的明君，不受教就会成为桀纣那样的昏君，师道不就正该如此吗？

护犊之心，人皆有之。可贵为九五至尊的乾隆，听完王杰的解释后，立马让皇子们重新跪下了。

乾隆爷不仅没有惩罚王杰，反而对他更加敬重，这就是师道。

王杰没有惮于皇帝的威权，反而不卑不亢、仗义执言，这就是师德。

《礼记·学记》中说：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方能教书育人。

学生和家长捡起师道，老师自己捡起师德，才是中国教育的对症之药。

老师的肩上，扛着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明传承大任。

**师德不兴，则师道不兴；****师道不兴，则教育不兴；****教育不兴，则少年不兴；**少年不兴，则家国不兴。

回到开篇所提的两起案件里，我想起诗人雷抒雁在《小草在歌唱》里写下的一句诗：

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地球也会失去分量！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悲剧，而是悲剧的重复。

追究弑师者的责任，别让《未成年人保护法》变成《未成年罪犯保护法》，就是维护中国教育的师道；

追究逼死学生的硕导责任，别让悲剧变成连续剧，就是维护中国教育的师德。

过去你觉得只有好人和坏人，现在只有好事和坏事，将来只有有事和无事。

最后，我仍想以20年前《南方周末》的那篇新年献词作结：

“在这个时刻，我们无言以对，惟有祝福：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你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希望，因为你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