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众神汇集之城_风闻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20-01-08 21:36
文:totozi
每个月农历二十五日的晚上,西街就开始有点不一样起来。
作为泉州历史上最早建设起来的街道,此处在唐朝时就已经“列屋成街”,屈指一算,已超过1300年。
小街此时还算畅通,但很快,它就会被路边摊和前往“勤佛”的信众塞满。
“勤佛”是泉州开元寺久符盛名的佛教活动之一,每个农历月的二十六日都会举行。“勤”,与闽南话“绕圈”近音。这天,在僧人的带领下,信众们绕佛而行,同时诵念经文,这种仪式便是“勤佛”。
22点刚过,小贩们陆续出摊,鳞次栉比的摊位上摆满供品香果、鲜花早点、红枣水仙、元宵圆绿豆饼……而人群如溪流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开元寺山门前,等待子时来临。据说阴历每一天的起始时间,是从午夜子时即23点开始的,虔诚的香客们认为,烧头香最表心意。
23点到,寺门开启,香客一拥而入,往来不绝如缕,大袋小袋的供品和鲜花摆满长条案桌,1332岁的泉州开元寺瞬间灯火通明。
一千多年来,这样的热闹每个农历月都会重复一次。
开元寺“勤佛”
而在晋江东石镇梅峰的型厝村,同样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则是每年正月十五的“舞香龙”。
上个元宵节,傍晚7点左右,当我赶到梅峰村时,以粗麻绳作龙骨、外裹稻草、长约32米的龙身已被放置在型厝村的梅江宫里,只待吉时。村民们也陆续到来,放下供品,点燃祈福的香烛,再以三柱香拜谢天地。
19点30分,宫庙内礼乐声大作,庙外火盆正旺,鞭炮四起,震耳欲聋,龙身方始起动。在民间传说里,火能驱邪避凶,也寓意红红火火,对于这个传承自北宋年间的风俗,作为外来者的我们更多怀着猎奇,看青壮年男子们一拥而上,将拇指粗的贡香一根根点燃并均匀插满龙身。看香龙尾随在同样插满贡香的龙珠后,或高举或低回,绕村而行。
装备完成的香龙,不可立即出发,需先在庙里三进三出,然后在巡游中将沾染的仙人或祖先的气息和祝福送入每一户村民家中。
闽南温暖冬日的暗夜里,龙身点燃的贡香们如鳞甲般流光溢彩、烟气腾腾。长龙在巡游途中一路造龙塔、龙翻身、龙念珠、龙扣尾……表达着镇邪、祈福或别的一些什么意愿,这与千年前并无二致。
型厝村的壮年男子们将指拇粗的贡香点燃插在龙头上,两只手电筒充作龙眼,精光四射
在泉州,信仰是如空气般的存在。从初一到十五,从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到六月十五敬天公,从七月的七娘妈生日到十二月的送灶君,从普度日到尾牙日……一年365天,一个地道的泉州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与神灵面对面的日子。
谢敬雄的家族世代居于西街。他告诉我,古代泉州对城市实行铺境制管理模式,将城区划分为38铺94境,每境设一位境主公,以保境安民。“这个做法一方面以官方名义增加了民间神明的数目和种类,另一方面,也拉近了人与神之间的距离。”人与神长期的“比邻而居”,使得当地的民间信仰活动带有极大的生活化特征。
当然,无论大庙小宫,与神明对话的方式却都差不多:点香、求告、抽签、掷茭……
那日,我从泉州丰泽区浦西万达搭乘K605路公交车转晋江3路在苏内下车,跟着导航走到华表山下,正遇上一家四口提着香袋拾级而上。南方12月的天空蓝得几乎透明,冬日阳光暖融融的,抬头看去,山腰上影影绰绰的正是那个崇拜光明、提倡清净、以拜火教为基础的摩尼教遗址“草庵”。在中国,它以“明教”的称呼为人所知。
世界现存唯一一处摩尼教寺庙遗址“草庵”,庵内的光佛是目前世上仅存的一尊摩尼教石雕佛像
我跟在后面,看他们一路点香、祷告、磕头……同样的程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些仪式是他们与神明之间约定已久的暗号和密码。至于这个神是摩尼教的光明使者,还是佛教的观音,或是道教的真君,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在一些固定的日子,泉州有一些固定的祭祀仪式。比如前面提过的开元寺“勤佛”和型厝村“舞香龙”;比如正月二十九东海蟳埔村“妈祖天香巡境”和真武庙“祭海”。
所有这些仪式都有着相同的元素:火、偶像、巡游以及狂放而投入的民众。
蟳埔村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据说古时阿拉伯人渡海远航,正是由此登岸。来自异域的人们在这里生活、通婚,甚至长眠,至今我们仍能在蚝壳厝上感受到千年前的中亚遗风。倘若你在正月二十九来到蟳埔,一定会为满村穿着大裾衫、阔腿裤,头戴簪花围的盛装蟳埔女所倾倒。
当日上午9点,一场庄重的祭拜仪式在顺济宫开始,向妈祖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后,然后请神出宫。村里的青壮男子抬着妈祖轿全境巡游,蟳埔女们则盛装执香跟随。所到之处,户户门前都摆上供品,一家大小点香跪拜,祈求全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月二十九的“天香巡境”活动已延续300多年,靠海吃海的渔民们希望从妈祖身上汲取力量以对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大自然。
正月29日,泉州东海蟳埔村“妈祖天香巡境”活动。盛装的蟳埔女们手执华盖,翩翩起舞。
尽管这个在世界千年航海史上独占400年鳌头、曾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东方大港”昔日荣光不再,但并不妨碍本地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以这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寄托信仰、安放灵魂。
80后的郑达真是土生土长的泉州人,因为生日正好是农历26日,从小跟着妈妈到开元寺勤佛,便成了她的日常。小小的达真总被放在开元寺进门左边的大石龟上,等着妈妈烧完香,拿来一碗寺里的斋面,呼噜呼噜吃下去。“小时候也会觉得无聊,但现在觉得很有意思。很多地方的民俗已经渐渐消失,泉州却保存得很好,这里的民间信仰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非常迷人。”
通过这些当地朋友的描述,我们可以大致勾画出一个泉州人的一生:出生不久,他的名字被写入族谱——这是与神的沟通;满月后,家人为他求来符纸,认本境的境神为契父契妈——这是与神确立关系;长大后遇上困惑的时候,便去抽签掷茭,通过木制或竹制的两个半月形茭杯正反不同的排列组合去解读同意还是否定,或者不置可否——这是与神的对话……而泉州人,就生活在这些亘古不变的关系里。
如果你愿意在清晨就离开被窝,前往泉州市区南门的天后宫,会见到其他游客绝对无缘一睹的景象。
泉州天后宫是国内现存建筑规格最高、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一座妈祖庙,据说台湾及东南亚超过90%的妈祖庙都是从这里分灵出去的。妈祖崇拜其实是一种海神崇拜,宋元之交泉州港崛起,作为海上先民为征服海洋战胜自然力的精神需求,妈祖身上寄托了一代代泉州人以神力驾驭自然的希望。时至今日,尽管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了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的水平,但泉州人寄托在妈祖身上的希望却从未消失。
我到的时候其实已经迟了,时针指向早上7点半。天后宫门前三位老者或蹲或坐,正用闽南话愉快闲聊。正殿前的广场上,一群大妈正翩翩起舞,音乐声并不大,仿佛怕惊扰了大殿里安坐的林默娘。而正殿和后殿之间则被一群大爷占据了,手持太极剑一招一式学得起劲。东西两廊各有一对交谊舞练习者,嘀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大家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处是国内现存建筑规格最高、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妈祖庙,据说台湾及东南亚超过90%的妈祖庙都是从这里分灵出去的。
不下雨的日子里,每天清晨6点多,这些老人就来了,未必有什么求托之事,只是非得点香诵经做完早课,再喝上一泡铁观音,一身的脉络方被打通,才算是正式开始了这一日。
一个地道泉州人的一日就是这样的,从寺庙开始,也在寺庙结束。
那日去崇福寺,正是如此光景。
傍晚5点半,这个位列泉州三大丛林之一的古寺大门洞开,人迹渺然,唯有从大雄宝殿内传来呢喃的诵经声。循声而至,见大殿内晚课正紧,僧人和信众跪满一地,手捧经书吟诵不已。当是时,白天的暑热褪去,夕阳正好,斜斜照在拜庭一侧的“暮鼓催人生白发”七个字上。半晌,晚课毕。男男女女、三五成群走出大殿,脱下居士服,一番谈笑后才各自散去,重新投入俗世的生活。
大年初一开始,人们纷纷前往天后宫“乞龟”。围着53800斤大米垒成的巨型“米龟”摸一圈,沾沾喜气的同时也为家人祈福。元宵节后,这些大米将分发给有需要的群众。
当刺桐城被马可波罗称作“光明之城”的时候,此地“四海舶商诸蕃琛贡,皆于是乎集”,来自世界各地的“市井十洲人”带来香料、布匹,也带来了自己的宗教。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城市曾经同时容纳了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景教、印度教、摩尼教、天主教和拜火教……并以“宗教博物馆”之名闻名于世。
天后宫前德济门外的聚宝街、万寿路富美码头是宋元时期进出口货物的集散地。据记载,11世纪时南门内外“异货禁物堆积如山”。13世纪(南宋)时太守游九功拓地增筑翼城,“沿江为蔽,以石成之”,城内外商业繁荣,有“画坊八十”、“生齿无虑五十万”。13世纪城门附近更加繁荣,“四海舶商诸蕃琛贡,皆于是乎集”。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市井十洲人”带来香料、布匹等货物的同时,也带来了自己的宗教。众多的宗教们在此地生长、传承,同时也进行着一定程度的融合。
我曾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看到过一块出土于宋代德济门遗址的石碑,它一面刻着古基督教的莲花十字架,另一面刻着伊斯兰教的云月图,这种组合以前从未发现。站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看它,诡密又震撼。
虽然小城里信仰十分复杂,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当地人取实用心态,各种宗教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浸透到民间信仰中去,形成如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况。我曾造访过城北县后街、模范巷交界处的白耇庙,因奉祀毗舍耶(印度教洋山神,泉州人称“白狗神”)而得名。
早在1930年,来自德国和瑞典的两位学者就证实了庙中焚纸炉上的两方石刻内容是古代流行于锡兰(今斯里兰卡)的印度教神话故事。这座经泉州地方史学家吴文良先生考证并确认由“锡兰人兴建的印度教寺庙”,历经漫长的岁月,所祀之神也日益复杂。现庙中除白狗神之外还祀奉杨六郎、玄天上帝、田都元师和文昌帝。庙门处甚至安置了一面木质太极图影壁,专程陪我到此游览的泉州民俗达人谢敬雄解释说,因庙门正对路口,太极图起到阻挡“路冲”的作用。
类似这样的一庙多神、一庙多教,在小城极为常见。开元寺寺门正对面的影壁背后隐藏着一条叫象峰巷的小路,沿小巷走约6、7分钟便到了铁炉寺。此寺原为五代时期节度使留从效的炼铁遗址,后迁至象峰巷重建,如今寺内主祀释迦牟尼、观音,同时供祀吕洞宾、三夫人。佛教信仰与民间信仰在同一座庙宇里和谐共存。
当然,最最不能回避的,还有开元寺。在这个始建于唐初垂拱二年的佛教寺院里,处处留有印度教的痕迹。铺着花岗岩石的拜庭,左右八株高大的古榕,它们粗大的树干和暴突的根宣告着他们的年龄。古榕树下摆放着几座宋代的石刻经幢和石塔,上面雕刻的人像面容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后依然端详。香客往来,恭敬地在香炉里插上香烛,袅袅青烟回旋而上。
这样一片古木森然之中,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大雄宝殿前拜坛须弥座束腰部那73方印度教人面狮身青石浮雕。它们离地只三四十厘米,要想看清楚,须得完全蹲下来。这一只毛发蓬松、四足立地,那一只头盘三层螺髻双耳垂肩,右脚还持有一朵莲花……经过时光冲洗,这些浮雕大多已经面目模糊,你甚至可以伸手抚摸那些不甚清晰的线条,用手指勾勒它们的轮廓。
即将跨入大雄宝殿时,同行的朋友指着大门顶上“御赐佛像”的石雕门楣石告诉我,它其实来自1281年马八儿国人挹伯鲁马尔创建湿婆神庙。又指给我看殿内屋顶大梁上那24尊人首鸟身的“妙音鸟”。它们脱胎自印度教人首鸟身的音乐神“迦陵频伽”。飞天艺术在唐代处于鼎盛时期,形成了“飞天乐伎”与“妙音鸟”两种类型,前者出现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里,后者只存于泉州开元寺,唯此一处,别无分店。
而我独爱殿后回廊那对十六角形印度教石柱。石柱上雕刻着毗湿奴的形象以及关于他的神话故事,内容出自公元前10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的两部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据学者们猜测,它们很有可能来自被损毁的印度教神庙。
庙今不存,而石柱犹在。站在柱旁,抬头看东西塔的层层飞檐在蓝色天空下勾勒出的剪影,看白鸽日复一日在榕荫石板慢慢踱步或飞上殿檐。一千多年过去了,香火仍缭绕不绝,不舍昼夜。
开元寺大雄宝殿后的印度教石柱
无需在泉州住太长时间,你就会发现此地的剧种非常丰富,梨园戏、高甲戏、木偶戏、打城戏、南音……走在路上,不时可以见到宫庙门口贴张红纸,上面用毛笔毕恭毕敬地写着“某某某捐戏几晚”。那日闲逛西街,在妙因慈济宫门口就看到了类似的红纸,上写“郑辉腾捐戏1夜,4500元;蔡润狄笼吹1天,1600元……”
戏,自然是歌仔戏,而笼吹,则是发源和流传于泉州一带的鼓吹乐。更详细一点的,会把宫庙、神明、捐戏弟子、演出剧团的名字和演出时间也写上去,并在两旁写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的祈福话。
事实上,泉州戏曲能呈现如此悠久又繁华的景象,很大一部分原因得归功于“演戏酬神”这个风俗。信众认为,为感谢神明庇佑,除了献上丰盛的祭品和虔诚的礼拜外,还要演酬神戏,让神明也娱乐一下。据说最晚在宋朝的时候,就形成了这样的风俗,并延续至今。曾有学者统计,泉州城区内的神明包括各境主公在内一共有132位,如果算上郊区和其他县市的,一年里各位神明的生日能有150多天,酬神戏自然全年无休。
以南门外的泉郡富美宫为例,谢敬雄告诉我,闽南民间的王爷崇拜由来已久,供奉汉代儒臣萧太傅的富美宫更有“泉郡王爷庙总摄司”之称,向来香火旺盛、信徒广布,分灵遍及闽南、台湾及东南亚,想要捐戏还要排队,“很难抢到名额,有时排队要排到下一年。”
富美宫旁边是晋江,宽阔又平缓的河流在夕阳的暖光下静静流淌。从它的名字可以猜出它被命名的年代,正好是陶渊明所处的东晋。从富美宫出发,步行约1公里左右可抵灯荣路与田安南路交叉路口,此地称御淮古地,供奉守护渔民出海作业的“玄天上帝”。时值傍晚时分,宫庙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大门前一只通体发光的紫红色巨型充气拱门在夜幕下格外夺目。
丝竹之声来自主殿旁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当日正值“御殿玄天上帝周年庆典”,庙方特意从晋江请来埭头歌仔戏剧团娱神,虽然观众只寥寥三位老者,但演员的服装舞美无不精致、唱念做打绝不含糊。
戏台的正前方设有案几,案上红烛高烧炉香缭绕,案后一排座椅上铺着大红色绸缎。老人们指点我靠后坐,因为头排“是神明的座位,其他人只能从第二排坐起。”
开戏之前,要先给庙内所祀的主神及侍神敬香,意在恭请神明落座看戏。也因此酬神戏的仪式性更胜于艺术性,正戏开始之前还要演一出“吉庆戏”,俗称“扮仙”,目的是祈福。神与人在这种“扮仙”的过程中,得到某种程度的融合交会。
我坐下来,和老人们一起仔细观看台上每一个不敢马虎的转身和甩袖。“都没几个人看还要演这么认真?”“神明有在看啊。”
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和古书中神秘的经文、梵语一样,承载着千百年来泉州人的所思所想。虽然千年前和千年后的它们是如此不同,但今夜却在此冥冥中相遇,我也仿佛从中读懂了一些暗号和密码。而这些暗号和密码,有时候会以其他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流转千年后来被称为“南音”的古曲,比如“勤佛”后那一碗滋味浓厚的斋面,再比如关帝庙中掷出的两个半月形茭杯。类似这样的隐秘仪式,都在与时光的一路抗衡中终于留存了下来。所谓半城烟火半城仙。泉州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