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本源:马克思美学中的审美发生问题_风闻
拉跨羊-2020-01-13 10:54
原文刊载于《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19卷第2期。作者宋伟,东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理论、艺术理论与文化研究。
人生在世之谜与艺术审美之谜是不可分割的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马克思从生存实践哲学的高度对人的生存活动、人的存在方式作了高度的哲学概括,认为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是人之本源性的生存方式。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巨大历史功绩正在于:能够从人的生存境遇出发,从人的实践活动出发,来说明和阐释艺术审美问题。因此,要真正理解艺术审美的本源及其特性,就必须从人的存在方式出发,从人的实践活动出发,只有领会和理解人的实践活动的本源及其特征,才可能体悟和理解艺术审美的真正奥秘,进而探寻人之存在的生存论意蕴。 在马克思看来,艺术审美是一种历史性的生成。因此,“我们必须把艺术的起源放入一个历史语境中,在这个语境中,人类的历史活动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我们据此能够发现什么呢?在发生学领域的这一独特现象与人类在原始时期的生存活动密切相关”。马克思提出“劳动创造了美”这个著名的观点,将艺术审美问题的思考与人的生存实践活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意在揭示人类生存、劳动实践与艺术审美之间的历史性内在关联。从历史性的观点看,“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虽然艺术审美起源于人类的劳动实践活动,但生产劳动只提供了艺术审美产生的前提和基础,从物质生产到艺术生产、从劳动实践到审美实践,需要经历复杂多变的历史发展过程。因此,只有进一步考察艺术审美的历史发展过程,才可能更深入地理解艺术审美的特征。
一、 从自然欲望向审美需要的演化 在漫长的劳动过程中,人以感性的现实的方式,逐步完成了自然与社会、感性与理性的统一,逐步实现了人对自身生命本质的全面占有。这是因为,劳动既是自然的又是人化的,既是欲望的又是观念的,这样在劳动中才可能达成自然与人化、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因此,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从劳动的主体看,劳动总是人的躯体的劳作活动,自然生命躯体不仅是劳动的主体,同时也是劳动的动力和劳动的目的。虽然,劳动使人成为超越自然本能的动物,但这种超越并非是对自然生命的排斥或否弃,而是自然生命的进化和高扬。 “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的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马克思肯定人的感性存在,主张人的“感觉的解放”,反对将劳动理性化和抽象化,认为自然生命的需求、欲望、感觉、激情是人类活动的动力基础,正如没有“无人身的理性”一样,更不可能有“无人身的劳动”。理性化或抽象化的理解劳动,往往过于强调劳动有意识有目的的观念性特征,过于强调人的劳动实践活动与动物的生理本能活动的区别,将劳动仅仅归结为人的理性意识活动,从而否弃人的生命的自然感性特征。“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性的占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肯定人的现实感性,肯定自然生命欲望在劳动中的基础性和原发性,即意味着肯定人的原始生命力,肯定人的生命本能欲望。劳动的创造、文化的创造和审美的创造并不是对人的自然生命的压制和否弃,而应是人的自然生命潜能的焕发、激活和升华。因此,马克思认为人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体:“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人类在劳动这一“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的过程中,“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一方面,唤醒、激活和满足了人的自然欲望;另一方面,使人的自然欲望成为属人的欲望,成为人化的欲望,从而使人超越了动物的自然本能状态,使人的自然本能需求具有了文化审美的内涵。因而,吃并不仅仅是生理意义上的餍足,而成为“一日三餐”的一种文化仪式或人伦礼仪;性也并不仅仅是本能欲望的发泄,而必须有爱的情有独钟、悱恻缠绵、海誓山盟、生死相许。人类在物质欲求的基础上,产生了精神的需求;在生理快感的基础上,产生了审美愉悦。正所谓“自然提供材料,精神提供形式”,通过审美文化的实践创造和历史积淀,人类逐渐实现并完成从自然欲望向审美需要的演化。 在人的历史性生成过程中,自然欲望向审美需要的演化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它标志着人在何种程度上真正成为人,标志着人如何在属人的意义上完成了从自然生物存在到超自然超生物存在的演化或生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人在摆脱动物状态、超越自然生物状态的路途上,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是一个充满着矛盾冲突的歧义性过程。在这一漫长的“自然向人生成”的过程中,以工具理性和道德制度为主要建构的文化,往往采取压制、压迫的形式否定人的感性自然生命,即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现代社会的权力压迫机制则采用“无人身的理性”——技术理性、道德理性和政治理性,将人规训为单向度片面化的异化的人,致使生命丧失了原始的活力。欲望、感觉、激情成为压制的对象,人的生命的基底被抽空,生命的家园支离破碎,人成为一种被拔根的存在物。理性否弃了感性、社会否弃了自然、超生物否弃了生物,人的生命存在的根基和本源由此被掏空。正是在此背景下,作为人的理性异化的对抗物,艺术审美建造起了新感性的超生物文化——心理结构。正如李泽厚所说的那样:“在审美中,超生物性已完全溶解在感性中。它的范围极为广大,在日常生活的感性经验中都可以存在,它的实质是一种愉快的自由感。所以,吃饭不只是充饥,而成为美食;两性不只是交配,而成为爱情;从旅行游历的需要到各种艺术的需要;感性之中渗透了理性,个性之中具有了历史,自然之中充满了社会;在感性而不只是感性,在形式(自然)而不只是形式,这就是自然的人化作为美和美感的基础的深刻含义,即总体、社会、理性最终落实在个体、自然和感性之上。”在自然欲望向审美需要演化的过程中,在“自然向人生成”的过程中,充满欲望、感觉、激情的感性生命力量不是被否弃而是被唤起、激活和升扬,感性积淀为内化为属人的审美需要,人因而成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成为艺术审美的“诗意地栖居”的人。
二、 从实用功能向审美价值的演化 人必须首先解决衣食住行等物质生存问题,然后才能从事其他活动。这就是说,人类的劳动实践活动一般来说总是物质生产在前,精神生产在后。原始先民所从事的劳动实践活动主要是以功利实用性为目的,首先是为了满足物质实用性的需求,其后人类精神活动才会逐渐得以展开,粗陋的自然生理欲望、简单的物质实用欲求才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赤裸裸的有用性”。墨子所说的“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工具的制造是人类从事满足物质需求的生产活动的第一步,即物质生产的第一步。在工具的制造活动中,作为人类重要精神活动之一的审美活动才开始与生产劳动活动一道产生出来。在解决生存问题上,人与动物既是相同的,又有不同。究其原因就在于,动物满足自身生存需要的活动总是受着生理本能的支配,它是被动的适应环境。而人则不同,人能主动地、有意识、有目的地去改造客观外在事物,以满足自我生存发展的需要。另外,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人能够主动利用自己对外在形式的感知,使所制造出来的工具更符合一定的形式感。由此,人在实现自我发展的生产劳动中,不仅要实现实用价值,而且也在生产活动过程及其结果上感性地实现了某种“审美的”价值。 劳动产品从实用功能向审美价值的演化是在漫长的生产劳动过程中逐渐完成的,它随着人类生产劳动而产生,并随着人类生产劳动的发展而变化发展。在旧石器时代,工具的制造过程及其成品中,实用价值是主要的,审美价值此时还只是以朦胧模糊的形式隐藏在实用价值背后。然而,工具的制造,加速了人类对客观事物外在形式感的感受与把握。在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的过渡中,人们从制造工具中逐步认识到了工具的外部齐整,工具的造型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形式因素,如比例、对称、方圆变化以及外表光滑等,最后出现了一些并不具备实用性功能,而只具有审美装饰或仪式礼器功能的玉制工具,如新石器晚期就出现了玉铲,形制小巧单薄光润,美观而不能实用,表明了生产工具从实用性向审美性的演化。“新石器造型的多样,研磨的光滑,石料选材的适宜等等,当然是从实用功利出发的。如大型石斧全部精制磨光,形体扁圆,便于耕地;石铲琢磨宽大扁平、刃部锋利,便于起土挖地;石刀穿孔和石镰磨成半月形,便于把握收割等。在不断提高和发展工具的形制、磨光、钻孔等工艺水平的同时,也不断提高人对工具形体的对称、边刃的均整、研磨的平滑、钻孔的均匀等等形式上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认识。当这形式上的诸因素与人的感觉等心理结构对应时,自然引起人的审美快感,从而在不断地生产实践中,发展了人的审美力和按照美的规律来造型的能力。石器工具虽然不是艺术品,甚至也称不上工艺品,但任何艺术都是造型的。正是物化的劳动训练了人的欣赏形式美的眼睛和灵巧的双手,从而使人能脱离单一的实用性需要,创造出造型的艺术,以满足人的审美需要。”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审美活动产生于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劳动过程,“美”最初就是以感性的形式呈现在工具本身之上。换句话说,工具的制造体现出人有意识有目的的利用形式的过程,人们正是在观照这一过程与结果之际,从情感上产生出某种审美的愉悦。所以,尽管“美”最初是隐藏在实用价值的后面,但实用价值的生产本身却为人类审美意识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客观基础,成为人类审美发生的重要历史根源。从原始人的饰物装饰上,也可看到劳动产品从实用价值向审美价值的演化。原始人喜欢用兽牙、兽爪、兽皮来装饰自己,其目的是显示夸耀自己在狩猎劳动中的力量、勇敢和技能,具有明显的功利目的性,随着历史的演进,这些饰品的功利实用性渐渐隐退,美观装饰性凸显出来。“从仰韶文化,到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等,都发现有各种形制的装饰品,如穿孔磨光的石珠、玉珠、玉璧、兽牙、贝壳等串饰与佩饰,这些造型精美,色彩明丽的小型物件,显然是为了欣赏的需要而制作的。它们之所以令人欣赏,大约不只是由于具有形式美的诸因素,同时在那精美的形象中是可以展示出人的个性、才智和技巧的,这是人赖以征服自然的力量。”对此,俄国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曾有过精到的分析:“那些为原始民族用来作装饰品的东西,最初被认为是有用的,或者是一种表明这些装饰品的所有者拥有一些对于部落有益的品质的标记,只是后来才开始显得美丽的。使用价值是先于审美价值的。但是,一定的东西在原始人的眼中一旦获得了某种审美价值之后,他就力求仅仅为了这一价值去获得这些东西,而忘掉这些东西的价值的来源,甚至连想都不想一下。” 总之,那些模糊的审美价值是隐藏在生产劳动和以实用价值为主要内容的劳动成果背后的。伴随着工具的广泛使用与人类征服自然能力的进一步增强,审美活动才开始与以实用价值为目的的物质生产劳动逐渐分离,一步步走向独立发展的道路。而由实用形式感发展到审美形式感,正是人类审美走向成熟的重要一步。 从马克思哲学的实践观点看,物质生产和艺术生产作为人类的生命实践活动,共同遵循着实践的普遍规律。实践的本质特征规定着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共同性或相通性,即规定着两者的内在关联,只有从实践哲学观点出发,把生产实践活动理解为人的本源性的生存方式,分析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作为人类的实践活动,具有哪些共同性和差异性,才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提出这一命题的真实意蕴和内在含义。 在马克思看来,艺术审美是一种历史性的生成。“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劳动创造了人,劳动创造了世界。人类通过生产劳动的实践,创造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这些文明成果的创造都是以人为目的的创造,人在生产劳动或实践活动中创造了一个属人的世界,一个“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的世界,在其中实现了人类自身的对象性确证。因此,无论是物质生产、精神生产还是艺术生产,都是人及其属人世界的历史实践创造,都是人的生存境遇、存在方式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实现和表达。离开了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就无法理解物质生产和艺术生产的生存论美学意义,同时也就无法理解审美活动的生存论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