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没“卷”的,就剩农村孩子的野路子了_风闻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12-31 08:37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惠娟
从广州去连州探访当地的乡村学校,车要在挂在悬崖峭壁的公路上走,穿越好多座山的腹部隧道。连续赶了近四个小时车程,我们终于在天渐黑时抵达。
这样的路,郑梓豪一年多走了好几次。他是毕业不久的音乐系大学生,也是丰阳镇乡村学校的老支教队员。
支教期间,他想走,“有些学生令我很头痛,就感觉还不如回家躺一年算了”。把“留”和“走”的原因列了一遍,郑梓豪最终和项目负责人说:留下。
山区支教满一年时,郑梓豪考虑去留时列出的理由
“留下”除了个人因素外,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条:乡村学校探索新的教育模式缺老师,尤其缺他们这样的美育老师。
此前,刷屏的张桂梅校长担心学生没出路,只能逼他们刷题、升学。郑梓豪所在的公益组织和类似的山区学校有同样担忧,但他们开始合作摸索一条新路:抓乡村孩子的美育。
支教老师郑梓豪
在他们看来,这些看似次要的音体美等副科教育,有关“爱和表达”,可能是乡村学生最缺的情感陪伴课程,并且错过了就再也补不回来。
01
之前,孩子要么忍,要么皮
很多人对乡村教育困境的主要认知是缺钱,然而除了这个,还有其他更棘手的问题等着大家去思考。
从连州保安镇中心学校出来去周边走一走,有个很明显的感受,这里有些过于寂静。抬眼望去,除了远处连绵的山,剩下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学生。很多住得离学校更远的学生,她们那儿留在村里的年轻父母也更少。
保安镇中心学校的邵校长告诉南风窗记者,“学校里留守儿童占比高达35%”,这个比例只算上了双方父母均不在家的。如果把只有爸妈一方在家,或者单亲的也算上,那这个比例会高出许多。
连州地处广东粤北山区深处,本地经济发展受阻,这里的人大多只能外出打工。现在即便是农村,实际上家长也很重视孩子的教育。不过,支教老师观察到,“他们很少会问孩子‘今天过得怎么样?开心吗’这样的问题,如果作业完不成,许多家长除了严厉督促或板起脸,一时间想不出更有效的教导方式。”
学生回到家,不会像城里的孩子一样赶着上兴趣班,然而多出的时间,他们也只拿来玩手机、看电视……
中小学阶段的学生教育除了基础的知识学习,更重要的是“育心”,培养孩子的性格、感知力和情感表达能力,所以需要家长的高度参与。多数乡村学校的孩子其实是基本缺失了这块教育,所以他们经常“不知道如何表达”、“不敢表达”或“不表达”。
在当地有过教学经验的老师说,和乡村学校的学生交流,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就是关于爸爸妈妈的问题。
被不小心问到时,有学生会笑一下就收回去;有学生会拽起头大声回答“我没有爸爸”,仿佛在故意反叛,随后跑开,接着调皮捣蛋,甚至打架骂脏话。
美术老师阮予一(和郑梓豪一样,通过广东省时代基金会的公益项目来乡村支教,她在保安镇)觉得,这是他们本能选择的发泄途径和表达方式。不过,老师和当地学校也都知道,必须引导他们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方法和更多交流途径。
支教老师阮予一
02
这个问题,用钱不能解决
一些乡村学校开始重视学生的美育,保安镇中心学校是其中一个。
保安镇中心学校的胡校长发愁,好些学生不知道怎么用协商的方式解决冲突、喜欢玩手机,还有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问题,靠嘴巴训导没顶一点用。
起初为了给大家找点事情干,他在学校组织起美育兴趣班,意外发现学生们闯的祸少了,看到希望,在校内一口气开了19个兴趣班。
胡校长和邵校长研究了好一阵达成共识,根本问题出在学生缺情感疏导和陪伴,美育加心理介入或许是个突破点,“它能发展学生的兴趣,引导他们树立价值观”。听起来没什么新意,但确实说在了点上。
真正开展美育并不容易。保安镇中心学校算上初中部,学生有2000多人,专业的美术老师却只有1个,心理老师也1个,音乐老师4个。
专业的美育老师和心理老师稀缺,是整个农村教育体系面临的普遍问题。课表上的课程安排齐备,但带教老师大多是语数英的,一上课往往只能教回“主科”内容。
邵校长对记者说,当地教育局近年也高度重视学生的心理和美育,学校的硬件设施、资金投入都在提升,但山区发展滞后,大多数老师都不愿意来。
缺原生家庭教育,学校尽量补,但如果连老师也缺,意味着教育这根横轴上最关键的支点都在摇摇晃晃。
保安镇中心学校通过教育部门知道了广东省时代基金会的公益项目“田埂花开”计划。他们从2018年开始在全国招募音体美相关专业的志愿者,培训后派往乡村学校支教至少一年。
这两三年,项目的几个主要负责人辗转在各个山区的小学调研。他们有很深的感触,现在农村学校“剩下的问题多数是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例如学生缺少家庭教育和情感陪伴等。
关于这个痛点,保安镇中心学校的两位校长也十分认可。因此,本来预计要准备半年项目才能进校,邵校长和胡校长只用了一个月,两人想早点儿把外部资源拉过来。不管是新来的3位美育老师,还是随着公益项目进驻而刚落成的艺术教室,对学校来说都是久违的一股新鲜血液。
“田埂花开”多功能艺术教室
除了保安镇,其他地市也与基金会合作陆续落地这个项目。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但没有人想过放弃。
03
“云是彩色的”
“除了平时把我们当老师外,其实(学生)更愿意把我们当朋友和家人。”
如果不是和乡村学校的学生朝夕相处,很多支教老师也不会理解,美育到底对这些学生有什么意义。
郑梓豪去之前,以为乡村的学生应该都像电视上的苏明娟那样,扑闪着大眼睛,渴望知识。但真正去了才发现,这些孩子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是不听话的“小恶魔”,他设计的完美课程计划全部被打乱。其他人也如此。
孩子们在“田埂花开”艺术节主题课程上创作艺术作品
差不多适应了一两个月,支教老师对学生了解得越来越多:他们什么都看、什么都懂,但没人引导,有极强的天性和情感需求,但问题依然是缺引导。所以,课本上的知识可能是次要的,关键要跟学生交流,鼓励和引导他们表达。
几位支教老师、当地校长坐在学生们的艺术教室里跟记者讲述,现在怎么教学。
例如,美术老师阮予一、陈燕静几乎每天都会跟学生交流“今天过得怎么样”,带着他们画云朵、画家里的英雄……云也可以是蓝色的、彩虹色的,她不断重复“没有对错”,鼓励学生心里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支教老师与学生共同创作的艺术作品
短时间内,还很难用数字指标证明有多大改变,不过,确实有学生逐渐主动说自己的想法,拉着舞蹈老师一起编舞并且认真地解释某个动作有什么寓意。
“我脑子里经常有很多灵感,我就很想把它画出来”、“关公面前打篮球”……很多千奇百怪又灵动的想法,从几岁的小学生嘴里迸发出来。
我问校长、基金会项目的负责人包括老师,重视艺术素质教育而不搞军备式的知识教学,会不会担心将来咱们的学生竞争不过城市的孩子?
他们给了我几乎一致的回答:学生的基础薄弱,时间又只有那么多,不可能不忧心。但眼下,老师首先要花很大的精力教学生成人:自信地表达、爱可以画出来、唱出来……
支教老师与学生共同创作的艺术作品
“有些知识,等他们自己愿意了的时候可以补。在儿童这个年龄段,先不要让学生比外面的孩子缺少爱。”他们觉得这是乡村教育现在最需要做的,而且这个做好了,可以让学生的内驱力迸发出来,促进知识学习。
这倒是让人想起著名学者斯宾塞的经典名言:“(教育孩子)唯一的方法是把他们的情绪调节到快乐、自信、专注,然后开始学习”。
04
可复制的,可期待的
2020年,中央发布《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并在部分省份开始试点美育中考。
政策一出,代表官方盖章,学生的美育需求被更大程度地重视,这也给早先搞美育的人下了一颗定海神针。但一时间,大家也有些许发愁,农村美育这个薄弱环节怎么搞?
其实,如果仔细观察政策和正在发生的,会发现这次与以往不同,重“互补”和“连接”。时代基金会的“田埂花开”计划是一则典型案例。
政府教育部门推美育,自上而下,可以推动全局、整体观念的变革。但分配资源时,短时间内很难兼顾各个群体,补齐短板,所以这次教育部门鼓励学校与公益组织、机构合作。它们是民间机构,对地方的差异化需求更敏感,而且胜在灵活,能做些创新。
而对于基金会的人来说,他们推进“田埂花开”计划进校时,有了教育部门和当地学校的支持,能充分落地实施。
支教志愿老师在“田埂花开”多功能艺术教室给孩子们上课
以核心的师资问题为例。因为和省市教育部门、学校互动得比较紧密,他们的调研能顺利深入并精准地选择应该向哪些学校输送支教老师。招募和培训师资时,有政府背书,加上基金会自身的企业资源、高校资源和配套方案,可以把师资这块做得更加全面和可持续化。
郑梓豪坦言,“感觉这里有发展空间”。对支教老师个人来说,这有别于“献爱心”。除了价值驱动,基金会提供的能力培训、就业推荐机制、积累基层工作经验等专业化培养体系能让他们安心加入。
广东省时代公益基金会的理事长李玲玲介绍,“田埂花开”计划提供了三个核心方案:一是,给学校送人才——支教;二是,孵化当地的老师;三是,为美育课提供硬件保障——捐建功能室。迄今已触达全国3省41县。
乡镇美育老师正在参加“田埂花开”在地教师孵化计划线下培训
地域间的美育需求和教育资源千差万别,但从美育理念和运行机制看,广东省时代基金会的经验仍有借鉴意义。
现在,社会公益组织的工作内容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助学服务上,很少有从事儿童关爱、美育工作的。某种程度上,“田埂花开”计划可算作好的引子,把一些目光聚集到美育和儿童这里来。
更重要的是,曾经,一提到教育服务和资源的提供者,大家习惯性地认为只能求助政府。而广东省时代基金会的打法表明,我们在谈及乡村美育时可以切换一种新思维,视野开阔些。社会的各类公益组织、企业、媒体在制度赋予的合理空间内,以多元主体的身份自主参与其中,和政府优势互补。
算了算,目前也已有8万多个乡村学生成了“田埂花开”的小花。如果现在飞奔去广州第二少年宫大厅,还来得及看一看他们的正在展出的艺术作品,充满童趣和奇思妙想。
乡村学校常被看作教育的“黑洞”,实际上,如果各方愿意合力探索,乡村学生给出的回音会比期望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