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重剪“鬼畜鼻祖”,《西游记》怎么着大家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近日,导演曹荣在B站宣布,将应粉丝们的要求,把自己的作品《西游记后传》从头至尾重新剪辑推出——尤其是针对该剧广受争议的“一个武打动作放三遍”的情况——“会把鬼畜的镜头去掉,给大家一个耳目一新的感觉”。
骨骼清奇、宜嗔宜喜
《西游记后传》,这部问世于2000年的“跨世纪古装历史神话大作”,素来饱含争议。有人说它荒诞不经、故事离奇、制作粗粝、不值一提。有人说它领先于时代,集先锋、前卫、鬼畜、实验、cult等诸多元素于一体。
不过,更多时候,网友们讲起它的第一反应,还是“不禁莞尔、会心一喜”——请注意,不是“双目放光、五体投地”,也不是“满脸嫌弃、嗤之以鼻”,而是“不禁莞尔、会心一喜”。
有些作品让人奉若神明、多年膜拜顶礼,有些作品让人一脚踢开、唯恐避之不及。有些作品成为经典,有些作品供人批判,有些作品近似宗教,有些作品近似毒药。
但事情并非总那么非此即彼。
《西游记后传》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极端。
非要拿原作人物来类比的话,它肯定不是孙悟空、却更接近猪八戒:谁都知道它不是英雄,谁都知道它有一身毛病可供调笑,但调笑不等同于讨厌,调笑更像一种善意的揶揄、一种无伤大雅的逗趣。 调笑未必就用于鄙夷和攻击,也可以用于宽容和宠溺。
然后,揶揄和逗趣了许多年,你发现,它竟也具有了一份无法割舍的亲和力、也成了一种群体记忆。“成为群体记忆”,在我们印象里,这好像是只有央视86版《西游记》才配享有的东西。
一个诡异的现象是:仅仅五年前,《西游记后传》在豆瓣影视版获得的评分,低到仅3.9,而如今,却一路逆势上升,已到达7.6。
是岁月让我们放下了曾经的苛刻,选择与童年时的一场噩梦握手言和?还是时代进步文化多元带来的观念成长,催化了更加成熟的我们,不再吝惜一次重新估值与再发现?
这就是《西游记后传》的“骨骼清奇”:你无法确切把握自己对它的态度和评价,你无法使用任何一种惯用标准去对其进行考量,因为它从立意到品相,天然地就游于“正常”和“主流”之外。
它的意义,几乎不在内容和表现形式本身,而在于人们观看、讨论、传播、消费它的方式。它本身就是一种解构,大家却陶醉于对它的再解构。它告诉我们:经典剧和垃圾剧之间,还有一种“梗王剧”。
一念凡尘,一念封神
认定《西游记后传》为一部烂剧,无疑是非常自然和顺畅的事情,因为它“烂”的部分,全都一目了然、肉眼可见:
孙悟空肢体动作的僵硬到底,和一路面瘫的表情管理,且不说六小龄童老师珠玉在前,就算颇受争议的周星驰、陈浩民、张卫健,至少也比他灵动几许。
武打场面潦草简单地重复,清一色慢放、快放、左三圈、右三圈的注水处理。据说是因为前期拍摄镜头不够,后期因为种种原因非要拖长集数,只能凑上重复剪辑。
大魔头无天的暗黑造型,构成许多孩子的童年阴影。
如来佛祖圆寂后以转世灵童身份再生,竟成了眉清目秀美少年,还和白莲花与碧游仙子暧昧不清,眼睁睁要展开一段三角苦恋来刷新三观。
更勿论那些“街头手工作坊”级别的、难以直视的布景和造型:花果山群猴耍起金箍棒,大家惊呼,满屏都是 “Crtl C + Crtl V”。
可是时移势易,当你逐渐放下第一印象里的感官不适,细嚼慢品,回归内容本身,恍惚中好像觉得,它又很有一点接近神剧的东西。因为它“神”的部分,全都云山雾罩、若隐若显。
为名著续篇,算是中国文化一大光荣传统。那西行之后该是什么? 一辈辈西游爱好者,都在试图想象这个问题。
大多数答案都是:又一次西行。
仅以明代就出现的、最早也最重要的两部《西游记》续作为例:
《后西游记》讲述唐僧取回之经卷被世人歪解误读,于是玄奘师徒各自寻找后代,组成唐半偈、孙小圣、猪一戒、沙弥的全新四人团队,再赴西天,求取“真解”。
《续西游记》描写唐僧师徒从灵山返回东土的故事,一路仍是灾殃不断、斩妖斗魔,只不过核心任务从保护师父,变成了保护真经。
一个是以相似的模式把西行路再走一遍,一个是以相似的模式把西行路逆走一遍。
不难看出,《西游记》的光环过于强大且深入人心,以至于后来的讲述者,从起点上就无法逃出它的基本框架,没有人能以相近的格局另开脑洞。这才导致那些当代的求新求异者,只能躲开“相近的格局”这种要求,彻底放下身段恶搞,比如,让悟空八戒和女妖怪去谈场恋爱。
横向比较之下,不难发现《西游记后传》的野心和新意。佛祖圆寂、黑暗力量降世、三界遭逢灭顶之灾,这在《西游记》的“同人文”中是前所未见的设定。西行之后不是又一次西行,西行之后是一场浩劫。
《西游记》庞大雄奇的架构被延续了下来:三界五行、四大部洲、儒释道三教、神族人族妖族。区别于一般现代戏仿型故事的小打小闹,它和原著共同拥有着一个史诗级别的洪荒宇宙。
《西游记》的改编,有“故事忠实”,如央视版,基本完整地保留了原著的形貌,当然,也只是“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这个较为通俗和励志的形貌;有“主题忠实”,如《大话西游》,虽然一度被诟病荒诞不经,但越来越多评论者指出,至尊宝“在自由和秩序之间的永恒博弈”之内核,其实无限契合历代批评家对《西游记》“求放心之喻也”这个最深层次的解读。
那么,《西游记后传》大概可算作“氛围忠实”和“世界观忠实”的样板。于是,所有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就嫁接到了一个全新的叙事时空当中: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人物的成长性(尽管在我们对此剧产生心理抗拒的年份里,这种成长性只会被视作亵渎性)。
孙悟空成佛之后理性、克制、隐忍和自我牺牲,于是,他从大闹天宫时的“破坏者”和取经路上的“保护者”,升华和定格为至大至刚的、无私无我的“救世者”。
唐僧更是从面善心软没主意的怯懦老好人,进化为智勇双全的旃檀功德佛,真正回归了他无畏求法的高僧大德形象。
八戒不再动不动就吵着回高老庄分行李,变得重情重义。
沙和尚虽然深沉依旧却会动不动就毒舌几句,倒是符合西游研究界对他“冷语可昧”的性格重定义。
这种成长性很颠覆,却也绝对吻合人物“成正果”之后的逻辑理路和大方向。
反派无天一党,虽然邪性,可仔细玩味,其对佛理的悖离,却基于另一套哲学体系——对“一切皆是定数”的怀疑。作为一个暴戾又迷茫的破坏者,他像是如来内在的另一个自我、也像是成佛之前的悟空,隐喻了每个人灵魂里,被放逐于外而终于失控的心魔。
他的得势与失败里,似能读出缘起缘灭、因果循环、无限禅机、万法归一。
就连前文谈及的那个“身陷三角恋”的转世佛祖,当其意识到自身更宏大的存在价值时,割舍红尘欲念、斩断情丝孽缘的决然,岂不也和当初释伽牟尼(悉达多王子)放弃富贵、追求解脱的成道证悟之路,一体两面、同根同源?
佛有佛的不堪,魔有魔的不甘,还有什么样的人设,能比这更加丰满?
更不必说剧情本身的完成度、逻辑性、扎实感、对悬念的经营和保持——它的编剧是钱雁秋,家学渊源深厚的、钱钟书的同宗后裔,名满天下的《神探狄仁杰》系列就出自他的手笔。
更不必说那两首传唱至今的满分主题歌:《我欲成仙》潇洒豪迈、心游太玄,“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更是百转千回,让人神思无限。
“众皆一心 唯使二心
黑衣释伽 领辖三界
真性灵投 入释凡家
唯子唯系 方解此厄
乾坤清朗 二心归一”
今天又还有几部国产剧,写得出这样的对白?
我欲成仙,快乐齐天
新世纪之初,中国电视剧,乃至整个中国电视文化,恰好处于一个特别分裂的节点上,用那句烂大街的形容,“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一方面,公众审美诉求的不断觉醒与提升,对刚刚成熟的市场形成了有效倒逼,来自上一个时代里的“由文化精英主导大众传媒”的遗风则仍保有相当可观的话语权,二者几乎里应外合完成了“要做就做精品”、“哪怕是为了赚钱也得做出精品去赚钱”的思维方式共谋,赚快钱、耍宝比贱、流量变现,这些词语还不见容于电视这个强势媒体的道德词典当中。
另一方面,置景、灯光、特技、服化道,一系列技术环节的转型升级却还刚刚起步,资金也尚未大规模进入,于是,物质层面的制作水平,就常常无法跟住观念层面的创造水平,出现了“心比天高、山寨视效”的“德不配位”(“位不配德”?)之断层。
此二者的分裂,恰恰是《西游记后传》的分裂,也是我们理解《西游记后传》遭遇之口碑断层的最佳角度。
它几近于后现代“社会摇”风格的视觉路数,过于流行化、洗脑化、网络神曲化、表情包化的质感,提前阻断了人们进入其中暗藏的悲天悯人之佛性和爱恨情仇之人性,与“名著续作”、“国民级大IP”、“民族神话史诗”的诸多天然标签之间,产生了严重的不对等。
更别说和它同年出现的,是《大明宫词》、《雍正王朝》、《铁齿铜牙纪晓岚》和《永不瞑目》。
偏偏《西游记后传》又诞生在一个对电视的无条件迷信趋于瓦解的阶段,老百姓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拥有对节目品头论足的资格,并且可以从中得到无限快乐。这就造成了,你渴望的传播气质,和接受者赋予你的接受气质之间,常常是谬以千里的。
今天回看86版《西游记》的时候,我们也会为那种“孙悟空飞在天上就像块狗皮膏药”的粗糙抠像技术而倍感遗憾,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把它视作神一样的存在,因为它的初始定位,就很政治正确,就很法相庄严 。
86版《西游记》的“渣”特效
但《西游记后传》肯定不属于这种天然带有神圣性的东西,它的娱乐感太重了,拿它开开玩笑,才更让大家喜闻乐见。它“山寨视效”的部分,在初始定位上和第一印象里,就地消解了它的上升可能。也就是说,在“语境”和“语态”上,它始终没能实现自洽。
这就又回到了本文开头的那条娱乐新闻上,二十年后还有信心重新剪辑推出,这个重新推出还能成为热议话题,本身就说明了,大家已经早不再把它当作烂剧打入另册、万劫不复。
可剪掉了所有“鬼畜镜头”的、全新版的《西游记后传》,就真的能登堂入室地确证自己在华语电视剧史上的全新位置,完成对“神剧”的自证吗?
别忘了,直到今天,它被津津乐道的最常见形态,依然是无处不在的表情包和短视频,以及车载斗量的弹幕。
它更像一种契机和发端,在“娱乐至死”这个词还远没降临之前,为前互联网时代的众生,开启了第一场狂欢的由头。而它的吐槽价值在当下如鱼得水地被施展与成全,为受众们奉若奇珍地、欣喜若狂地用作材料加工再生产。
这种背景下,你要它丢掉自己身上最有娱乐感的基因,回归典正的精英文本,单以情怀为名和大家互爱互敬,又有谁会甘心与同意?
它终究只是一部“梗王剧”。
用它自己的片头曲来形容吧:在你宣布“我欲成仙”之前,网友们早已拿它“快乐齐天”;好在,不必烦恼,你有你特殊的存在价值与存在意义,毕竟,“天降我在天地之间,总该有故事给后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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