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回忆二题_风闻
浙江温州瓯江明月夜-2021-01-16 11:04
一 委 屈
从三岁开始,我就对老爹无比的敬畏和佩服了。当然在我三岁以前,老爹肯定也是令我敬畏和佩服的,只是婴孩的我懵懂无知,不管是甜吻蜜语还是拳头耳光,一样的水过鸭背不留记忆。然则三岁以后,我开始记事了,同时我也晓得眼前这个白天粗着嗓子吆五喝六,黑夜张着嘴巴大打呼噜,身材矮矬的人就是我爹。小学三年级那年,老师布置了一道作业,用“委屈”造句。我这样写道: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看到生产队的牛在吃麦子,我就和同学王富贵一起,把牛赶出了田里。在路上,我又看到五保户王大妈提着大菜篮,我就帮她提了。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爸不由分说,打了我一顿。我做了好事,我爸还打我,我感到很委屈。这次作业我得到了语文老师弥足珍贵的表扬——她在全班同学面前把我的造句朗读了一遍,又让学习委员抄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这天晚上,我正和哥哥在做作业,我的班主任来家访了。我可以请你想像一下当时的情景:我老爹赶紧放下正滋滋有味的酒盅,我老娘闻讯匆匆从柴房过来,我姐姐敏捷地把屁股底下的矮凳移到班主任面前。说时迟,那时快,我爹放下酒盅时却把酒壶碰翻了,我娘问候班主任时,手里兀自举着猪潲勺,我姐的乖巧换来了我爹的呵斥(拿这小凳给老师坐)。现在请大家注意我——纪德明析同学严肃地坐在凳子上,弯腰,伏肩,低头,一丝不苟地写着什么,此刻这小子在想什么呢?若干年后,我也做过几年老师和班主任,我也时常去家访。但是——如果你也做过班主任,你就会知道了——我家访时对象都是差生。事实上,小学时,我就是典型的差生,语文中偏下,数学却一直光荣地保持倒第一,是倒数的,并且三天两头有人找我打架。每次我的班主任一到来,我猜想老爹脑子第一闪念就是这小子又犯事了。所以,这天晚上直到班主任走了,我猜想老爹还有些醒不过懵来。他把我的语文作业本抽过去,高度近视似的看了又看,许久才从喉咙里“呃”了一下,好像打了个不经意的酒嗝。这里要指出的是,我老爹这一声语意暧昧的“呃”是很有内涵的,它给班主任来了以后,一直在窃喜,班主任走了以后,又一直沾沾自喜等待老爹来一次夸奖的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你真是无法想像,那一晚我上床睡觉时的心情比那日做了好事被老爹不分青红皂白暴打一顿还要糟糕。就像今晚,1998年7月的一天,我构思着你看到的这个童年、少年系列,我在蒙尘的岁中穿梭,又一次强烈的感觉到,我,当年的差生纪德明析同学有关童年、少年的记忆,只剩下班主任不断家访的执着的身影和老爹那大若蒲扇的、风声依稀的手掌了。现在,我已经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我的老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艰难地生活,到处遭遇纤细的话语和松弛的笑脸。如果说,现在连呼吸空气都要钱的我每天每月每年都在设计和导演自己的生活的话,那么,童年少年的我,则是在班主任的谆谆话语和老爹的阵阵拳风里,亦步亦趋着。至今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的春末夏初,我的外婆给我做了一双布鞋。那一天是阴天,用我老娘的话说保不准就要下雨的,但下午我还是偷偷地、急不可待地穿着新鞋上学去了。聪明的你果然猜对了,那天放学的时候下起了雨。但这并不是关键所在。问题出在第二节下课后,我向同学王富贵炫耀我的新鞋的时候。哈哈,你的鞋底是红的,穿着一双破胶鞋的王富贵嫉妒地盯着我的新鞋,许久他突然跳着大叫道,女的穿的,女的穿的。我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我外婆是用紫红色灯芯绒布纳的鞋底。我这一看,把自己的脸看红了,那个可恶的王富贵却不依不饶,对旁边的同学陈财富说,看看,看看,他穿女的鞋。陈财富不知死活地接嘴说,是他姐姐的鞋咧。这时我的脸早就红得像猴屁股了,陈财富一接嘴,我的脖子也立马粗了。哗啦的一声,我只感到全世界都在看我的红底布鞋。他们还要说,没办法,我只有跟他们打了。我对班主任说。说这话时,我已经站在班主任的办公室了。打,打,打能解决问题吗?班主任气愤的说,将一块大石头在办公桌上重重地礅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你知道这一石头砸过去是什么后果吗?班主任用反问的修辞语法问我。我低头不语,但我的心里却辩解说,他们两个打我一个,我不用石头当武器砸行吗?你给我砸砸看?这一句话是我老爹对我咆哮着说的。这时是掌灯时分,罚扫完厕所,我腋窝里夹着布鞋一路小跑着、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刚进家门,就被老爹一把捞了过去。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班主任竟然叫我姐把那块石头带回了家。这一回,我又被老爹手的蒲扇扇了那么几下不说,晚上做完家庭作业后,被老爹盯着,呵欠连天搓了一个多小时的玉米棒,搓得我的手睡觉前脱衣服都没力气了。这一晚我是倒头就入梦了。请你和我一起想像一下——
我梦见了什么?
二、桌子
小学四年级时,我班级里留级过来一位男生。这样全班就有四十一人,二十位女同学,二十一位男同学。那时在班级里男女同学之间的壁垒非常森严,即使是堂兄妹,互相也是轻易不敢说话的。这给我们的班主任有了可乘之机。她把班里的学生男女安排同桌。这样,就有一位男同学单独坐了。在这里要重点提一下我的班主任。班主任姓叶,应该怎样来评论她呢?先不说也罢,总之后来她从一个乡村老师努力奋斗到了教委副主任,在我大学毕业分配时还不计前嫌很是帮了我一把,当然这是后话不提。班主任对这张桌子的安排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作为一所乡村学校,我们这些男生都来自农村,好动和冥顽是我们的最大特点。班主任除了把我们安排和女生一桌,以有效地遏制我们花样百出的小动作外,还把那张桌子作为褒奖——这一周哪位男生上课表现最好,下一周他就坐那张桌子。年终评先进和奖学金以此为尺度。开始时,班主任的这一突发奇想或者说是绝招收到了奇效,男生们都以坐上那张桌子为荣。这样的大好局面或者说班主任的如意算盘持续了四个多学星期后,被一位男生给破坏了。这位男生有两种行为屡试不爽,令班主任恼火异常:一是,男生用白粉笔在桌子中间狠狠地划了一条线,又轻轻地抹去,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整节课就留意同桌女生的手肘,一旦越线,就趁老师转身板书时,用铅笔盒劈击越线部位。二是,上课班长喊起立时,用脚勾开同桌的凳子,令其坐下时摔个屁股蹲。这两种行为一则令同桌防不胜防,二则令老师无法明察秋毫。你的孩子手脚好像上了发条,一刻也控制不住。班主任家访时对男生母亲也就是我老娘告状说,不知批评几遍了,罚站也罚了,罚扫厕所也罚了。你这是死不悔改啊,我牛都教起了。我老爹这回一改以往从不当着老师的面打我的习惯,不顾班主任的阻挡,老实不客气地痛揍了我一通,完了还不准我哭。事实上,每次他把我拎过去准备开扇时,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犯错了,所以,一般情况我都光流泪而不会哭,除非老爹的蒲扇把握不准火候。这一晚班主任在我家呆到十点多才走人,她会同我的父母大人,给我洗了近两个钟头的脑,又帮我补习了白天落下的数学课(白天我又勾开了同桌小梅的凳子,被数学老师勒令出教室)。在班主任告别走时,我老娘对她说,这个小鬼头恁不听讲,让他一人一桌好了。幸亏让他一人一桌呐。1987年夏天,我意外地考上了大学。我老娘兴奋得像一只一次性产下三只蛋的老母鸡,在白龙镇上碰到班主任,拉住就半天的话说。我老娘不知道,那次家访的第二天早自修,四(二)班特差生纪德明析同学就坐上了那张褒奖最好男生的桌子,以至于第二节数学课的课任教师在全体起立时盯着我看了又看,而一时忘了叫同学坐下。数学老师也姓叶,她是我四年级时从师范分配来的。我和王富贵他们都叫她“高跟鞋”,倒并不是因为她总穿高跟鞋。我们最怵上数学课,“高跟鞋”上课动不动就抽问做小动作的我们。纪德明析同学,请你到黑板上完成一道题。我刚把脚伸过桌底踢一下前面王富贵的屁股,就被她发现了,我急忙站起来,然而黑板上什么也没写。你先上来,小叶老师笑里藏刀地对迟疑的我说,我就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黑板前。小叶老师飞快地写了一道应用题:“甲池有水34升,乙池有水8升,现在向两池灌水,每分钟2升,多少分钟后,甲池里的水是乙池里的三倍?”我傻眼了,就只好罚站在黑板前,老老实实地听小叶老师演算,完了再回到座位上去,或者就一直站到下课。几次以后,我们就叫她“高跟鞋”了。那一年高考发榜后,我老娘也在县城碰到了小叶老师。小叶老师,我们纪德明析考上大学了,数学都考了70分呐。我老娘罗里罗唆地对已经成了县计生委计生干部的小叶老师说。追本溯源,我老娘固执地把我考上大学的第一功劳归于小学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你安排他一个人坐,老娘对班主任说;你对他严格要求,我老娘对小叶老师说。我猜测心花怒放的老娘一定想起了王富贵和陈财富,这两位老兄小学毕业没考上白龙乡初中,这会儿正在地里紧张地收割早稻呢。没有你,我们纪德明析怎么考得上大学呢?我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娘最后无师自通地用反问的修辞语法对两人不同时地说出一句感谢话。
纪江明作者简介:
纪江明,原名纪光明,因五行缺水,改今名。1969年6月生。毕业于湖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青年文学》《萌芽》《文学港》《野草》发表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