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_风闻
浙江温州瓯江明月夜-2021-01-16 11:05
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我们到石浦村时,村长和十来位老人已经候在村办公楼门口。我们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但老人们的脸上,没有等待的焦虑和不耐烦,更多的是一种恬淡和宁谧,就像此刻毫无遮拦照射着整个村庄的阳光,少了夏日的热烈激情,却多了份深秋漫不经心的澄澈和透明。
村长应该提前知道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他引领着我们到村里。村长姓彭,年龄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从衣着和肤色看,像干练的机关干部,也像精明的生意人,唯独不像村长。我几次想与他搭讪,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走出村办公楼院子侧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坦荡如砥的田畈,约摸百余亩,裸露着秋收后的枯黄稻茬,一只白色大鸟盘旋其上,间或停下来,迈着修长两腿阔步而行。村长介绍,当年石塘、紧水滩水电站的大坝合拢后,龙泉溪成了云和湖,这一片原先是水草丛生的淤地,后来围堤改造成了良田。对于石浦村人而言,这百亩良田肯定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我等着村长讲述那一段热火朝天的围垦故事,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边上的老人们——当年参与围垦付出过汗水的人——也三缄其口。
这让我感觉有些困惑。来前,我查阅过《云和地名志》,石浦村原系龙泉溪淤积的沙石溪滩,彭、叶、张三姓迁此开田建屋。在沙石滩拓垦生存,胼手胝足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不过,我能感觉到,最初的迁徙者和开垦者是豁达、乐观的,因为他们把村庄命名为“石富”——在沙石滩中建筑富饶家园——昭示了他们卜居的信心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在田畈的山边,有一座庙宇模样的破败建筑,远远望过去,门楣上社稷神殿四个字依稀可见。社是土地神,稷是五谷神。在丽水,祭祀土地神的村庄随处可见,神祗栖身之所也大多狭窄逼仄。土地和五谷神一同膜拜的不多,以殿堂建筑供奉的更是凤毛麟角。我的老家白角外村在松古盆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畈,村南是几蔸参天大树荫翳的社公坛。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每到除夕,村人先到社公坛前拜祭土地神,然后再到祠堂叩拜祖宗。我很想走进社稷神殿,但不知是我的声音太轻还是别的原因,我的提议村长没有回应,身边也没人附和,我只隐约听到人群有人嘀咕了一句,里面空空的,没什么可看。
村长带着大家疾步拐进了村街。村街贯穿整个村子,它是村子的中轴线,石浦村黄墙黑瓦的房子沿村街两边铺排开。我们亦步亦趋,跟随着村长走进一栋又一栋民居,瑞映长庚、述古人家、秀衍鄱阳、鄱阳衍庆、树德务滋、艺苑蜚声等。这些民居外表看,粉墙黛瓦、马头墙高昂;走近了,沉郁厚实的青石大门、意蕴纷繁的卵石天井和精雕细缕的牛腿。不过,石浦人引以为豪的古民居,在我眼里却是平淡无奇。单体建筑与松阳黄家大院等比较,相形见拙。群体建筑与缙云河阳、莲都西溪等村相比,更是乏善可陈。如果没有村前那一湾不动声色的湖水,石浦与丽水俯拾皆是的僻陋小山村并无多大区别:幽谧冷清的村街、苔痕浮动的厅堂和蛛网密布的檐角,偶尔在巷子深处响起的狗吠声和鸡鸣声,空洞而苍茫地充实着寂寥的天空。
走访完村庄,在村里会议室座谈,聆听知情老人的讲叙。这几位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都是当年在龙泉溪上“讨生活”的,有的披星戴月布网捕鱼,有的逐浪险滩撑筏放排,有的汗流浃背抡斧造船。但很快,我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老人们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先说。推脱不了开口的,茶壶煮水饺肚里有货倒不出,说了三五句,又木讷地卡住了。
在沉闷而索然的问答声中,我将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一册资料上,这是村中一位叫张乃民老人编纂的《张氏宗族资料》。按图索骥,我一点一点拨开岁月的蒙尘,一步一步走进了石浦历史的深处。
明正德年间早春的一个清晨,邑庠生、龙泉人张存敏在西街码头上了船,与以往孤身一人前往省城杭州参加乡试不同,此行张存敏携妻将雏,随身的行囊堆满了船舱的一个角落。他们一家的目的地是云和五都,一处“长溪一带环绕于前,远岫千寻回护于后”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这位石浦张氏始祖背井离乡的原因,就像我们永远无法体味一个文弱书生在沙石滩上卧雪眠霜时的心情。筚路蓝缕,创业维艰,自张存敏以降,至第五世,一支独传,人丁单薄。自第六世始,丁口渐增,至十四世,张氏伯仲164人,十五世217人,十六世219人。加上彭、叶两个氏族,石浦成为人口稠密,鸡犬相闻,房屋栉比的千人村落。始迁祖张存敏独具慧眼,依山傍水的石浦钟灵毓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作为风水宝地的“衣带水”和“靠背山”,300多年后,会对他的子孙生存形成夹峙和挤压。有些人被迫离开了,像他们的始祖一样,颠沛流离到他乡谋生;有些人义无反顾走向门前大浪翻滚的龙泉溪,用握惯了锄头的粗粝大手撑起了竹篙;有些人摇身一变,从粗鄙忠厚的农民成了“惟持口舌腰脚”的掮客;有些人拿起刨子、斧头和蔑刀,扎篷造船;有的人仍然寒耕暑耘,青灯黄卷……石浦,在经历了短暂的阵痛后,成为一个士农工商并举,三教九流麇集的“埠头”。
因为龙泉溪,石浦人延续着他们安常守分的生活。有的人蓬户瓮牖,饔飧不继;有的人竹篱茅舍,箪食瓢饮;有的人铢积寸累而广厦细旃,虽不是钟鸣鼎食,却也人给家足。至今为石浦人津津乐道的张家大院,就是在这一时期建造的。房主人张时礼,乾隆七年(1742)出生,为人正直仁义、善良宽容。张时礼生六子二女,六子生十五子,十五子生二十八子。约在清乾隆五十年代,年过五旬的张时礼开始造屋,大屋坐东朝西,一正厅、三衕堂、四小厅、五天井、十一条楼梯、二百八十挺柱、七十二间住房,占地面积约2100平方米。清嘉庆十一年(1806),云和知县蔡应霖欣然题赠“传家忠厚”的匾额,褒奖张时礼宵衣旰食和以德为邻。张时礼于清道光元年(1821)去世,享年79高龄,其时张家大院四代同堂达百余人,士农工商各守各业,其乐融融,印证了大院门顶上的砖刻匾额“瑞映长庚”——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清中后期至民国年间,石浦人忙碌在每一个扑面而来的日子里,无暇细数时光飞逝,但近二百年的前尘旧事,虽经岁月砥砺,雪泥鸿爪仍驻留在老人们的记忆里。他们在回忆往事时,首先感喟一句:“那时多闹热啊。”但世事白云苍狗,上世纪八十年代,石塘和紧水滩水库大坝下闸蓄水,与石浦比邻的小顺、梓坊、赤石等村,要么整村移民,要么后靠搬迁,均凤凰涅槃迎来新生。而位于石塘水库末梢和紧水滩水库坝下的石浦,遭逢拖泥带水的尴尬,除低洼处的房屋和田地被淹外,村落布局大体未受影响。但溪水漫漶为湖后,形格势禁,村庄孤悬水上,原先在龙泉溪谋生的人们被迫上岸,石浦人面临土地捉襟见肘、出行鞭长驾远的窘境。虽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场声势浩大的围垦,造田百余亩,但担雪塞井未能留住石浦人纷纷外迁的脚步……
离开石浦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我们在村口与老人们一一告别。怡人的秋风在幽深的街巷逡巡,和煦的阳光越过历经风刀霜剑的屋脊,映照在每个人身上。这是平淡的一天,对于老人们而言,我们只是偶然的闯入者,只是匆匆过客。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被一湖绿水慵懒地环抱着,在回忆往事中守望家园,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纪江明作者简介:
纪江明,原名纪光明,因五行缺水,改今名。1969年6月生。毕业于湖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青年文学》《萌芽》《文学港》《野草》发表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