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六记(六)池鱼记归(下)_风闻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12-24 18:54
整个12月从法兰克福到中国预计可飞的航班寥寥可数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人还在钱没了;而我呢,人能回国了,机票没了。
那几天满脑子都是刷机票的事,我晚上梦见我们一家好不容易买到了票,却没赶上从班加罗尔去法兰克福的那趟航班,梦里满心的绝望和懊恼——**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正在恼恨自责之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我找了一个信得过的票代,从支付宝里借了两万块钱,交了订金让他们帮我刷票。票代给我的报价是成人37000块,商务舱加28000,婴儿10000块,不能退改。照理说国际航班婴儿票的票价应该是成人票的10%,之前另一个票价报的是3900,明显贵了好多。但我完全顾不上讨价还价,只要他们能刷到票,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我反复叮嘱票代,就算只有65000一张的商务舱我们也走!我是如此渴望能刷到12月13号的机票,那样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在一起庆祝馒头的第一个生日……可惜奇迹并没有发生,连商务舱都买不到。
回国的花费无疑是巨大的,我被抓的时候微信钱包里面有两万多块人民币,关在集中营期间的3个月虽然没发文章,仍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朋友的公众号赞赏,加在一起也有大几千。但微信钱包里的钱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动用的,因为开通了我父母的亲属卡,他们在国内的日常微信支付会从我这里扣钱。印度家里的现金和我太太的印度银行卡里加在一起有三十多万卢比(约合三万人民币),这点钱用于印度的日常生活开支可以花一年,但相比回国的费用只是杯水车薪,连一个人的机票钱都不够。我做了个全家回国的预算,算上检测、机票、酒店隔离等各种费用,估计最少也要花9万;如果不得不买商务舱的话还得再加五六万。
如今我显然已没有了别的选择,无论机票是否在我的承担范围内我都必须尽快回国。知道我呆在集中营里的都是一些最知心的朋友,他们主动来问我经济上是否需要帮助,纷纷表示愿意解囊相助。这些朋友几乎全部是写了公众号之后认识的,与我素未谋面,令我十分感动。我一直说,写公众号最大的收获正是朋友,落难之际这个朋友借一点,那个朋友借一点,再加上支付宝里借一点,也就把机票钱给借出来了。
**公众号上长期以来支持我的读者朋友正是我的底气所在,**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知道一旦自己归国后将这里的事情公布出来,就会得到公众号上读者朋友们的帮助——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底气,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承受如此昂贵的机票,无疑会让本不富裕家庭雪上加霜。
刷票期间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在航班尚未熔断之前,印度每周有四趟能从德国转机回国的航班,三趟从德里出发,一趟从班加罗尔。我申请线路时,拉维只让我注明从班加罗尔出发,没让我加上德里。那时班加罗尔的航班线路还很稳,而我们一家也确实从班加罗尔飞最方便,于是就按拉维说的写了;然而等到申请批准时,整个12月份能够从班加罗尔出发回国的航班都熔断了。
我当时跟拉维说了这个情况,告诉他现在只有从德里走的票,他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同意了我订票——因为押送我去班加罗尔要比去德里方便得多。
没想到过了几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口气听起来很为难的样子,说你那时候申请的是从班加罗尔走,现在你改从德里走不合规定啊!
我一听就急了,不是你说我可以订票的吗?我现在订金都付了在让别人刷票,你同意我订票的聊天记录还在呢!然后他支支吾吾说你那时候申请的是班加罗尔,所以最好还是从班加罗尔走……但他并没有明确说我不能从德里走。
后来晚上我发了消息给他,把目前的情况详细讲了一下:班加罗尔出发转机的航班都被取消了,现在能买到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容不得挑肥拣瘦,直接了当问他到底能不能从德里走。
他又支吾了好一会儿,挤出一句话:有个条件(one request),我们需要派两名警察陪你从金奈去德里……我没等他的话说完就跟他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支付护送的费用。拉维一听,所有的犹豫和为难顿时烟消云散,直接撂下一句话:赶紧订票!
我真是被搞得哭笑不得,要钱就早说嘛,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我只愁你们太高风亮节钱送不出去,你肯收钱我也放心啊!让你们接下去办手续的时候多多尽心尽力,别再给我节外生枝。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印度人的欺软怕硬,我前面讲到的那个尼日利亚人,叫嚣着要杀人放火,最后印度政府出钱买机票送他回去;我这种跟他们好言好语客客气气的,他们则会得寸进尺连押送的费用都让你出。这让我不由猜想,这帮孙子遣返我回国可能真的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一笔本来应该给到我的经费……
世界依然是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旦让人发现你有着某种迫切而强调的诉求,就会有人来趁火打劫,他们知道你别无选择,可以坐地起价。票代如此,押送我的警察亦是如此……当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上时,你只能卑微懦弱地任人宰割。
然而即便高价悬赏,机票不会无中生有。不光是我,其他同时段想要回国的小伙伴也都买不到机票,票代甚至都不愿再接刷票的单子了。我当时内心已经放弃了12月份的航班,想着只能等这轮熔断过去再说,希望到了1月份可以有所转机。
就在我准备躺平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奇迹,而奇迹的缔造者正是我那个哀兵必胜的太太。
我曾经问过票代,有没有可能向航司申请人道主义机票。我相信航班上绝对是有座位的,只要航司愿意承担风险,多塞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但票代回复说人道主义机票只有国内的航司可以申请,我们回来的航班是德国汉莎,他们申请不了。
我在汉莎网站的官网上找了一圈,没能找到他们的联络邮箱,于是便作罢了。
在直接找航司要票这件事上我太太跟我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起,作为资深搞事情专家,她可不会像我这样浅尝辄止,并且她深知如何抓住矛盾斗争的重点——找下面的小鱼小虾客服是没用的,要找就得找说得上话的大Boss。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太太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居然找到了汉莎CEO的邮箱。
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汉莎CEO,将我们的困境如实告知,希望汉莎航空能够给我们一家三口从法兰克福到上海的机票。汉莎CEO收到邮件后很重视这件事情,让办公室的秘书跟我太太联系,表示很愿意帮助我们,问有什么可以为我们做的。
我太太来问我要怎么跟汉莎航空讲,这时我才知道她写信的事。我说最好能给我们12月13号从法兰克福到上海的机票,并且补充说道,如果那个航班没票的话,近期任何从法兰克福回中国的航班都可以。
汉莎航空12月3号回复说,由于法律限制(Legal restriction),航班的状态是不可预订。
我这下是打算彻底躺平了,连航司都没办法,显然指望不上通过其它途径搞到票。
12月6号那天晚上,我太太突然告诉我汉莎的人在线上,把我拉进了电话会议。汉莎CEO办公室的秘书从德国打来了电话,说经过协调,或许可以帮我们订到票;同时他也强调,他无法给予任何出票的保证和许诺,只能尽力而为;另外他还再三强调了一个风险:我们订的只是法兰克福到上海这一段航班,需要另外再自行购买印度到法兰克福的航段,前后两段不是联程,假如前一段被取消,就会赶不上后面那段。
我太太对此犹豫不决,而我对这个情况早有研究。票代告诉过我,按照他们手上的文件,从印度回国唯一可以转机的地方就只有阿曼,法兰克福是明文规定不允许转机的。事实上印度飞法兰克福、法兰克福飞中国这两个航段都有汉莎的航班,但由于前段航班是“气泡航班”,根据印度和德国之间气泡航班协议的限制不允许转机,假如你最终目的地是中国的话会无法登机。广大人民群众经过摸索,通过分开购买前后两段航班,规避了转机的限制——前段自己买印度航空(Air India)到法兰克福的非气泡航班,后段再搭乘汉莎航空回国即可,虽然机票不是联程,但行李可以联运。这样的走法,已经得到了无数前赴后继的中国旅客的验证,只要转机时间不超过24小时就能够顺利登机。当然,你如果非要买这两段的联程票也不是不可以,但票代说要多加18000块一个人,具体原因我也不了解。
于是我当即拍板: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其它选择,我们愿意自己承担风险!秘书跟我们确认了航班信息和票价之后,说24小时之内会再与我们联系。
第二天下午,秘书的电话带来了好消息,可以提供给我们12月20号那天全家从法兰克福飞上海的机票,再次跟我们核对了姓名护照号等信息后,我通过信用卡付了款,半小时之后顺利收到了汉莎航空的机票确认单。
汉莎一共收了我们6827.48欧元,合人民币49330元;加上我自己订的印度飞德国的机票是11600元,总共只花了60930元就搞定了全家三口的机票,而之前票代的要价高达84000元,足见其奇货可居。
大家或许无法想象这三张机票有多珍贵,正如同我也想象不到买个机票会如此波折,居然需要惊动到航司的CEO。这三张机票对我而言意味着自由和团聚,意味这桩破事儿终于能了结。
在疫情的非常时期,如果不是中国政府提供了人道主义签证,德国的航空公司提供了人道主义机票,这个故事的结局恐怕不会如此圆满。时局固然艰难,人间仍有温暖——许多人依然在尽力帮助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让世界变得好起来。回过头来再看,印度这些政府部门的所作所为则如同跳梁小丑,算计有余而格局全无,将竞争不过中国的气撒在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身上……就这样一个国家成天嚷嚷着要入常、要成为超级大国,我也只能呵呵了。
这就是大结局了吗?还没有呢!按照电影里的桥段,每当打败了大反派的主角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没死透的大反派会突然回光返照最后一搏,再给你来一次有惊无险的心跳加速。
12月7号周二我们确认好机票之后,立刻汇报给了R.I办公室的拉维,让他安排遣返事宜。我先后跟拉维确认过两次,他说包括离境许可(Exit permit)在内所有的遣返手续他会帮我搞定,我只需要把我的护照信息和机票发给他就可以了。
没想到周四晚上拉维突然跟我说,他没法儿给我办离境许可,要我们自己申请。他没有直接说原因,估计因为他们抓我的流程本来就不正当,其他人都从监狱过来,唯独我是从家里过来的。我的护照并没有像这里的其他人那样被警察收走,所以我的遣返流程也跟别人不一样。
印度官员说话如放屁,前脚说好他们搞离境许可,回头又说他们搞不了了。
自己申请离境许可倒也没啥,我们对申请流程早已熟门熟路,当晚就在移民局网站上把申请递交了。然而第二天移民局却跟我们说,我的住宿登记表(Form C,是一种外国人居留登记表)有问题,说我不应该登记在哥印拜陀的公寓地址下面,而应该登记在集中营里——也就是我现在实际呆的地方。
这里我跟大家解释下:凡是外国人在印度旅行,每次住酒店的时候都需要登记这个表格。那些便宜的旅馆会让你自己填,高级点的酒店复印了你的护照和签证后会帮你填,在印度租房也需要填这个表。但需要说明的是,登记注册这个表格的义务并不在住客,而在于接待方——也就是酒店老板或房东。
这让我有点傻眼,难道我被关在集中营里也要登记这玩意儿?敢情我在集中营里头是在接受他们的款待?我该说他们是做事严谨呢还是荒唐呢?
我问拉维该怎么办,他说这个简单,你可以自己手填一张登记表,我给你签个字就行了。
正当我在网上搜索表格的手填模板时,我太太打电话给我,她说拉维告诉她,我们到现在连离境许可都没拿到,后面还要分别从崔奇县的县长(District Collector,意为收税官,实际上就是县长)和警察局(Commissioner of Police)那里获得许可才能离开,因此可能会来不及搞定这些手续……
饶是我自认处变不惊,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登时双腿一软——为了搞到全家回国机票,我们已使尽浑身解数,简直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假如因为离境手续问题功亏一篑没能赶上飞机,是我们所完全无法承受的。我太太当即情绪崩溃不知所措,她过了整整三个月毫无安全感的黑暗生活,神经脆弱得经不起任何刺激。
可是呢,一个小时后拉维打电话给我时却又换了另一套说辞,他说不用担心,他已经把崔奇移民局负责人的电话给了我太太,那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那人会告诉我们接下去要一步步怎么做,只要听他的就行了。
我问还有另外两个许可怎么办,暗示性地问他有没有可能给点钱让申请速度变得快一点。没想到这家伙这次却变得高风亮节了,连忙说不用,还说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不用担心。
于是我赶忙联系了崔奇移民局,那人也说别担心,明天他会跟金奈移民局联系。
第二天周六中午,崔奇移民局回复我说,他已经跟金奈移民局讲好了,周一我就能拿到离境许可。这个承诺得到了三方口径一致的确认——拉维主动打电话跟我们汇报了这个好消息;而我太太打电话给金奈移民局时,他们亦如此许诺。
在离境许可到手之前,焦虑终究是难免的。好不容易熬过不上班的周日,周一我们从一早开始就等着离境许可的签发,左等右等等不来。下午打电话过去催的时候,他们说正在等一封集中营的邮件,一旦收到这封邮件就会立刻给我离境许可;我又问了崔奇移民局,那人也是同样的说辞。
集中营管事儿的人正是拉维,于是我们赶紧急着联系拉维,他说邮件已经发给了崔奇移民局,只要崔奇再转发给金奈就行了。他信誓旦旦地跟我们保证,到周二肯定能拿到离境许可。
如果你跟印度人打过交道就会发现他们有两大口头禅,一个是“没问题”(No Problem),另一个是“别担心”(Don’t worry)。正是因为这帮孙子实在是太让人不放心了,你不得不时时刻刻叮他们,然后他们就会有这两句话来打发你……但印度人要能靠谱,母猪会上树。当他们说“没问题”的时候,那只是说明他们还没意识到问题;他们让你“别担心”的时候,你最好还是担心一点。
只会说Don’t worry
周二离境许可没有下来,周三还是没有。我们这边急成了狗,而移民局那边还在慢悠悠地说,我会在17号或18号拿到离境许可……这种“明日复明日”的拖延正是印度人民的典型作风。按照遣返流程我12月19号周日就该从金奈飞德里,可这都周三了,最重要的许可却迟迟没有拿到,就好像头上悬了一把剑,心理压力极大,总怕最后关头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印度是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地方。
我太太等不了了,她决定周四带着馒头去移民局堵门,不拿到离境许可誓不罢休。这次她提前写了封邮件给金奈移民局,要求周四约见移民局的最高长官。让人没想到的是,事情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移民局答应了她约见的请求,说他们长官周四早上10点会在崔奇县警察局,可以到崔奇去见他。
周四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12月16号,馒头的一周岁生日。早先时候,我曾以为能够在11月24号回国,在馒头的生日前结束隔离,跟爷爷奶奶一起给他庆祝生日;后来又曾迫切地渴望订到12月13号回国的机票,馒头的生日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隔离酒店团聚……只是天不遂人愿,馒头一转眼已经一周岁了,我却仍被关在集中营里。
不曾想连着两年的生日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母难日”——我太太一年前的这几天正因顺转剖而受难(详见《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一年后的这几天她又因为回国流程诸多的不确定性而饱受煎熬。
我们向拉维询问了移民局长官访问崔奇的具体安排,拉维说他明天上午会坐飞机过来,大约十一点到警察局,他们会讨论我的事情,然后还会来集中营见我。
我一听他这样说心想应该没啥问题了,人家堂堂长官不远两百公里专门飞过来处理我这个事情(其实我并不确定他究竟是专程还是顺便过来的),这至少能代表一种重视的态度;他们如果真的打算各种拖拉让我烂在这里,又怎么会过来见我呢?
我太太还是紧张,怕有问题。我说你索性过来当着他面把所有的问题都问清楚,免得老是在心里胡思乱想;我们也顺便聚一聚,如果错过儿子的第一个周岁生日我恐怕会抱憾终生。
于是16号那天一大早,我太太再一次带着馒头坐了五个小时车来到崔奇探监。馒头在来的路上晕车呕吐,到集中营这个陌生环境时又惊又惧,我想去抱他,他却被吓得哭丧着脸直往后躲。我太太的眼泪止不住下流,边哭边说道:馒头,这是你爸爸啊!小孩子果然是一种残忍无情的动物,我当时内心无比难受却也没法儿怪他——难道才三个月就不认识爸爸了?三个月前你不是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找爸爸吗?
幸好馒头熟悉环境之后就很快想起了我,而我只希望可以尽快弥合在他生命中缺席的这三个月。
这天的相聚是前一天晚上才仓促决定的,没来得及准备,也没有心情来庆祝馒头的生日。感喟这一年在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馒头出生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恍如隔日,却又恍如隔世。
我那天一大早起来用现成的食材熬了一锅牛肉汤,中午加入粉丝和火锅底料做了一碗“寿面”。我太太才吃第一口,眼泪便扑哧扑哧落了下来——三个月来她经常念叨着说想吃我做的中餐饭菜,在集中营里再一次尝到这熟悉的味道,难免百感交集。
在集中营里过的一周岁生日,请注意背景
两人份的“生日寿面”
中午十二点多,金奈移民局的长官在拉维的陪同下来到了集中营,集中营那些办公室工作人员平日里都衣冠不整,这会儿把鞋子帽子穿戴了起来,列队站在大门两边迎接。这一刻我才终于见到了这个叫阿鲁沙克蒂库玛(P. VE. Arunshakthikumar)的男人——正是他签署了要求我10天之内离境的通知,也正是他在我太太去移民局时冷眼旁观——他手握着裁决我命运的大权,整件事因他的决定而起,也将因他的决定而结束。
阿鲁沙克蒂库玛衔级很高,属于警督级别(SP,Superintendent of Police),但他年纪却很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我太太搜过他的背景,他是通过万里挑一的印度文官选拔考试制度考到这个职位的。他跟我的所谓“会见”十分短暂,就说了一句:我们已经决定让你们走了,手续都已经准备好了,很快会收到离境许可。然后他又加了一句:现在这个集中营里的人太多已经关不下了,所以我们要减少人数。
嗯?如此说来要是集中营里够宽敞的话,还得继续把我关下去不成?
我太太在边上对阿鲁沙克蒂库玛感恩戴德,声泪俱下地跟他解释说:长官你要理解啊!我丈夫滞留在这里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我跟孩子……阿鲁沙克蒂库玛显然根本不在乎,没等她说完就让我们退下了,随后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花了五分钟到集中营里头装模作样巡视了一圈。
大家看,人就是这样被驯化的——回国难道不应该是我的基本权利吗?移民局不是打一开始就想赶我走吗?批准我回国怎么成了一种殊遇和恩赐了呢?
我太太虽然有时挺会搞事情,但实际上外强中干,在这几个月里她彻底屈从于印度政府这一黑恶势力。这种屈从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我刚说到的对移民局长官的感恩戴德,就跟古时候奴才“多谢皇上不杀之恩”属于一个德性;第二是被迫害妄想导致的自我怀疑。在这整件事情中,我们一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即便是签证逾期滞留也并不是我的错,如果移民局效率高一点,我早在疫情之前就能拿到居留签证),却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再加上我告诉了她的一些集中营里不可思议的荒诞案例,这就让她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我们做这个或者做那个真的可以吗?在印度这个完全不讲逻辑和道理的国家你可能因为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而被官僚整死,以个人的力量完全无力对抗这种制度性的黑暗,只能用黑暗对抗黑暗。许多印度人表面顺从,实则阳奉阴违鬼计多端,正与这种等级社会的压制性有关;印度的各种地下产业之所以蓬勃发展,也与国家社会过多不合理的限制有关。
这次事情对我太太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彻底摧毁了她在印度生活的安全感。以我的客观角度来看,在离境的问题上我并不认为印度政府有心阻挠我,主要是因为他们条例制度僵化和效率低下;但从我太太主观的角度来看,她认定我三番两次走不了都是因为印度政府故意从中作梗,是针对我个人的行为。印度政府可能没想到在这次的事情中受伤害最深的是一位印度公民而不是我——这种被自己祖国背叛的痛苦,对我太太心理状态的影响极其深远。她在精神性上与印度这个国家划清了界线,迫不及待要来中国开始全新的生活。
看着阿鲁沙克蒂库玛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你小子让我受点苦无所谓,但你让我老婆孩子受了苦,这事儿我跟你没完,我会让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当我们一家都平安回到中国之后,我就不会对印度政府再有任何顾忌,我问心无愧地清楚自己没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如果他们将来敢因此来栽赃嫁祸我,那很好——他们对我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让全世界知道。
当天下午,离境许可终于签发下来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
离境许可上的地址是Foreigners Special Detention Camp——外国人特别集中营
有件事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当我真的要整装待发离开集中营时,内心对这个地方居然隐隐有些不舍。这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异世界”,如果没有照片的佐证,恐怕许多人都不会相信我在里面的所见所闻。三个月来我在里面体验了一段曲折魔幻的人生,还结交了不少朋友——阿茂、皮特、老白、俄罗斯小哥、韩国船长……我们在这个地图上根本不存在的“异世界”产生了交集,从此又将天各一方。虽然我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但他们今后的命运却将牵动着我……
我写这篇东西,除了记叙这段神奇曲折的经历外,也想让全世界都知道:21世纪的印度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许多人被秘密而又“合法”地拘禁在那里,以“人道主义”之名侵犯着人权,许多个家庭为此承受着分离的煎熬。设置这样一个集中营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中饱一群官僚的私囊,养活一个人浮于事并已经不再被时代所需要的政府机构。
我让太太把家里的茶具带来集中营里送给了喜欢喝中国茶的俄罗斯小哥。
老白、阿茂、小哥,再见了!或者再也不见……
12月19号清晨七点,我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了集中营的大门。
大门在我身后关上,而集中营里控诉着印度司法黑暗的声音依然萦绕在我耳边。
后记
在集中营里的日子,我读完了许多书,重温了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聊以自宽,本文的章节设置便是仿照了六记。我这么点无惊无险的经历与那代人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但被限制了自由后的某些心境却是十分相似。
《干校六记》里有这么一段话: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在我年少之时,时常梦想遇见一个杨绛般有才情的女子琴瑟相谐,没想到最后的归宿却是大相径庭——居然找了个无法直接读懂我文章的外国人。然而我并不引以为憾事,因为我太太为我开启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无论过去现在、中国外国,大概世间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相似的,在去留抉择的问题上,我们很像杨绛与钱钟书:我太太此前一直懊恼,说我应该九月初拿了离境许可之后就走,便不会有后头的风波;而我,抉择向来果断,从来不为任何一个决定后悔——从疫情一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
莫对我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一直都有机会回国,可是请你们明白,我从不是什么明哲保身的君子,只是一名蛮愚无谋的丈夫。生逢乱世,身为丈夫不立危墙之下,谁立危墙之下?大厦将倾,饶是我势单力薄独木难支,至少能给妻儿撑起一片庇护。天若要塌下来,那就塌在我身上好了……尽管多经历了一些波折,在集中营里多待了一些时日,但只要全家能在一起,这一切便也就人间值得了。
倘若有人问我:“你悔不悔九月初留下不走?”
“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全文完】
感谢所有能读完这篇超长文章的读者(确切地说已经是一本书的规模了),后续还会再发布集中营影集,以及叙述我被遣返回国的整个过程。
Q:为什么别的中国人没有被关进集中营,只有你被关进去了?
A:集中营是泰米尔纳德邦的特色,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我会被关进集中营是各种机缘巧合的结果,主要原因是我太过清白和问心无愧,一分钱都没送过,主动及时地向移民局“自投罗网”。假如我9月1号那天没去金奈移民局,等到第二天内政部宣布了外国人签证延期,后来的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Q:你在集中营里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A:第一个月每天主要是消磨时间,早晚健身锻炼,看书看新闻,玩玩手机游戏,日常做饭。直到确定了全家一起回国的可行性,我对这整件事有了个全局的观感,才开始在手机上写这篇东西,没想到两个月写了近十万字,并且还修改了两遍,效率与我在电脑上不相上下,这主要是因为在集中营里真的有大把时间。我在集中营里对手机高度依赖,手机包搅了通讯学习工作娱乐等全部功能。虽然有诸多不便,但想到那些革命前辈们在狱中只能在草纸上写作,集中营里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啊!
Q:你今后究竟还能不能去印度呢?
A:不管怎么说我太太是印度人,我将来应该还是可以继续申请印度签证的,但我在移民局的档案会被添加备注,今后在某一段时间内可能无法申请某些类型的签证,并且大概率无法申请到印度的OCI身份。但我觉得一切归根结底取决于中印关系,就好像现在中印关系不好的情况下,家属身份反而会变成一种麻烦。中印关系的恶化主要原因在于印度教民族主义煽动起来的仇华心态,这个情况在本届莫迪政府任期内很难得以改观。
Q:回国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A:会先在上海呆一段时间,找机会带我太太好好看一下中国的锦绣河山,顺便在云贵川地区物色一个接下去几年定居的地方。我不是个朝九晚五的打工族,也没有鸡娃的打算,就不跟大家一起挤在一线城市争夺宝贵的资源了,找个山好水好空气好的地方住住。像我这种以贩卖自己故事为生的人,只有通过各种不同生活经历的滋养,才能够让我有持续输出的动力。
Q:你接下去还会继续写印度吗?
A:不好意思地说一句,其实我都还没有开始写印度呢。回国之后“印度日记”这个系列无疑要暂告一段落了,我会争取快点将《拉达克往事》系列写完,然后开始写我跟我太太的纵横南北印度五十天的蜜月系列,这才是我一直想要写的印度历史文化全景介绍。另一方面我手头也有书稿需要整理,至少在几年内我都不用担心没东西可写。
Q:哪里可以看到集中营里拍的视频呢?
A:对不起,这些视频素材还在硬盘里躺着。我在考虑可以制作一集访谈对话节目,将这些视频素材用上,有兴趣的制作人可以与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