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神之死!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12-25 16:19
在中学课本上,有一篇古典寓言《黔之驴》,出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773年至819年)之手。一提起柳宗元,会很快让人想到他的《捕蛇者说》《卖炭翁》等传世名篇,在大唐繁华盛世的许多角落,确有不少靠捕什麽和卖什麽为生的底层民众,捕蛇者、卖炭翁是人间苦海中的两个代表,每每读之,心有戚戚焉。黔之驴却与他们完全不同。
相比于《捕蛇者说》和《卖炭翁》,《黔之驴》的篇幅也是出奇的精悍简短,故事全文加作者点评仅160余字,但丝毫不妨碍《黔之驴》成为柳宗元笔下政治寓意最深刻的文章。
可惜,后世有“好事者”将它削肉剔骨,加工成了一具骷髅形的四字成语。那就是现在让人耳熟能详的“黔驴技穷”。之所以说“可惜”,“黔驴技穷”无法准确传达《黔之驴》原文要旨。试想,黔之驴命丧虎口,如此悲哀的结局与其说是客观的“技穷”导致,还不如说是为主观上不知“技穷”所害。
假如真的只是“技穷”问题,那么只要勤加苦练,掌握新的神技,在老虎张牙舞爪再度扑上来之时就能将之踢趴在地,便能一洗前耻,做个快乐的吃草拉磨之驴。
但是,如果情况根本就不是四字成语避重就轻地说的那么简单,即根本问题绝不是“驴技”的问题,那又该如何理解?我们先来回顾一下短得不能再短的《黔之驴》,然后与友邻“印度驴”殊途同归的遭遇做一横向比较,或许能够找到更接近真实的答案。
《黔之驴》全文如下: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作者开篇用了三个字完成了对故事发生地状况的交代,即“黔无驴”,唐代的黔地相当于今天湘桂川三省交接及周边的广大地带,当年“安史之乱”(755年至763年)初期,安禄山等领“胡人联军”从华北杀向长安,唐玄宗战略性大撤退疾走西南——就是黔地这个大后方去避乱。“安史之乱”撕开了胡汉之间被盛唐繁华掩饰的裂痕,对大唐中晚期及后世都造成了深远影响,而柳宗元生活的时代就在那持久的余波震荡期,宫廷与社会笼罩在一片谈“胡”色变、藩镇割据的阴郁气氛之下。
“无驴”,意思是“好事者船载以入”之前是从来没有过驴子的。正因为这个情况,接下来才生出两个新事端,一是驴来到此地“无可用”;二是附近老虎见之一时被驴子的大块头迷惑,“以为神”。这能笑话老虎没见识吗?不能吧。所谓“没见识”常常是一种可贵的朴实,那是优点。历史的列车也常常奔驰在朴实奋斗取代腐朽无能的周期轨道上。
小看了老虎,甚至以为人家是纸糊的,即便是被戴上了神的光环,驴的神气光景是无法维持长久的。
虽然原文题为《黔之驴》,但我总觉得“题不对文”,文中最有戏份的怎么看都是老虎,而不是驴子。以一个失败者为题,那一定是警示教育篇。
一开始,驴子和老虎两看“莫相知”,彼此陌生是自然的。有一天,驴子估计忍受不了僵持的折磨,率先发动了,以期“一鸣”惊虎。初次的隔空“交战”,效果不错,老虎竟然“大骇,远遁”了。
老虎被可怕的驴叫吓得逃走时,有没有夹着尾巴,作者虽然没有充分照顾到后来人的情绪,在这方面着墨甚少,但是多少还是刻画了一副老虎以为驴要来吃它而感到“甚恐”的情状,所以留给后人可供发挥的空间是有的。想象老虎夹着尾巴逃跑了,也不要忘了想象一下,目睹老虎逃跑的驴子不知该有多么的威风和神气,“一鸣”的卖弄岂能喂饱无限的虚荣,想叫就叫,叫个不停,那才能让身心飘飘欲仙,舒畅至极。
老虎真不是纸糊的,恰恰相反,是精明老到、智慧十足的老虎。
老虎安定惊魂之后,发现驴子并没有追上来吃掉自己的打算,驴子崇尚的估计是“得饶且饶”的中庸哲学。然后,老虎又回去了,先是一番“往来视之”,察觉驴子像是“无异能者”,大概率上排除其为神的可能。怀疑一旦坚定,恐惧日渐消弭。于是,老虎越来越习惯于驴叫,壮胆“近出前后”。不过,为谨慎起见,暂时“不搏”。轻松玩耍是猫科动物投入战斗的最佳状态。此处,作者也许尽量给驴子留点面子,所以才虚晃一枪地说老虎当时“不敢搏”。其实,那本质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很快,老虎摆出了进一步挑衅的姿态:越来越抵近的侦查,越来越轻佻的举动,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不知,老虎跳前跑后,有没有差点崴了脚脖子。
驴子终究是“不胜怒”,使出了自以为是的杀手锏,“蹄之”。或许,一蹄,不中,再蹄,还不中,接着会不会就乱蹄了?没有吃过驴肉,但终于见到了驴出招,老虎大喜,心中冷笑道:“技止此耳”,此神的能耐就这么几下呀!老虎不发威,一发则是干净利落“四连击”:跳起、大㘎(吼)、断喉、尽肉。美餐一顿,扬长而去。
老虎的口福不是一般的好。用吃货俚语来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飞不上天的老虎在地上吃了驴肉,也就等于吃了龙肉。
“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类有德”而没有德、“类有能”而没有能,作者最后给出的这一句点评,鞭辟入里,道出了一部分历史的真象。
形体庞大,好像很有风度和德性;声音洪亮,好像很有本事和能耐。统治者外强中干的这一可悲面目,对改良政治从抱有希望跌至失望甚至绝望的柳宗元算是看透了。
但是,柳宗元好像还保留了一丝幻想,“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假如驴子不以小伎俩去招惹老虎,不落入老虎的圈套,或许就不会自寻死路。
事实不容假设。那样可笑而可悲的假设,连柳宗元自己想想都哭笑不得,“今若是焉,悲夫”:今天就是这个样子啊,太可悲了!
《黔之驴》落幕了,但故事还在循环重复。柳宗元的悲叹就在于他个人解不开历史恶性循环的扣子,蠢驴若不断出现,老虎们正偷着乐。
上文已经说了,在古代印度也有这么一只“黔之驴”,或许“黔之驴”是印度驴的变种。接下来,不妨把两只驴摆一起来比较一番。
古代印度有一本早于公元前6世纪就已成集的民间寓言话本——比古希腊的《伊索寓言》还早——名曰《五卷书》,其中第四卷第七个故事,讲的就是类似于黔之驴的印度驴的不幸遭遇。
需要补充几句,在古代世界,梵文版的《五卷书》曾被转译为很多民族语言(如蒙古语),却不见有汉语。第一个汉语版本仰仗于已故国学大师季羡林之手,那已经时值20世纪下半叶了。然而,这并不表示《五卷书》对古代中华世界没有产生作用。相反,自汉代以来,通过有大量引用《五卷书》中故事的佛教经典,印度的民间故事和智慧对中国文学及创作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因此,很难说崇信佛教的柳宗元没有受到过印度故事的启发而写出了《黔之驴》。
话不多说,不妨一看印度那个驴之死的事故。现从羡林师的译本摘抄部分如下:
“在某一座城市里,有一个洗衣匠,名字叫做叔托钵吒。他有一条驴,因为缺少食物,瘦弱得不成样子。当洗衣匠在树林子里游荡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死老虎,他想到:‘哎呀!这太好了!我要把老虎皮蒙在驴身上,夜里的时候,把它放到大麦田里去。看地的人会把它当做一只老虎,而不敢把它赶走。’他这样做了,驴就尽兴地吃起大麦来。到了早晨,洗衣匠再把它牵到家里去,就这样,随了时间的前进,它也就胖起来了,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牵到圈里去。
有一天,驴听到远处母驴的叫声。一听这声音,它自己就叫起来了。那一些看地的人才知道,它原来是一条伪装起来的驴;就用棍子、石头、弓箭,把它打死了。”
印度的故事中,一开始出现了一个洗衣匠,这个人物似乎可以对应上那个在《黔之驴》中一闪而过的神秘的“好事者”。而印度的洗衣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简直是男一号,他所思所想的坑蒙拐骗、投机倒把之术占了故事的大半篇幅,驴子则像是他手中的一个道具。
印度故事,老虎一开场就无声无息、不明不白地死了。而老虎在《黔之驴》中身兼重任,缺它不可;缺了它,驴子就真的成了神,天下无敌,无比任性。
既然印度的驴子仅仅是个道具,它被人蒙上虎皮装老虎,不小心露馅之后,又被人干净利落地打死了。这完全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磨磨叽叽的所谓“印度人”做出来的事,故事中的“印度人”贪婪成性,也残暴成性,他们个个都不是吃素的,只有可怜的驴因偷吃了素而惨遭身灭。
且不论,印度驴是否罪该一死,再回看《黔之驴》,我彻底明白柳宗元的悲鸣了。一只居心叵测、老谋深算的老虎对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蠢驴下手,整个过程算是费尽周折,耗时甚长,而现场却连个像样的人影都没见着,特别是那个始作俑者的“好事者”,全都去了哪儿了呢?难道是在场的人都已屏住呼吸,耐着性子等候一场“驴蹄与虎爪的对决”上演,还是眼看着大祸临头,早已各奔东西去也?
两只驴都死了,但死的寓意有很大的不同,印度驴之死,彰显正义终归是在部分人的手中,而黔之驴的死,纯粹是禽兽冲突,而旁观者有比场上的禽兽好多少呢。
让死驴对自己的死负责,这于现实和未来有何用?!没有当但,又无法保持朴实的品质与冷静的姿态,只会重蹈覆辙。
如果要从中故事中汲取一点养分,我想把它们归结为这样一个结论:一个自高自大到发了狂的国王,一只春情发动的蠢驴,它们之间没有差别,如果任其都走到歪路上去,这个责任主要应该由大臣和看驴人来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