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丨伦理与好客的困境_风闻
保马-保马官方账号-2021-12-31 13:22
编者按
保马今日推送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于2002年在法国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所开设研讨班的第九讲内容。
在本次研讨班的讲课中,德里达解读了英国小说家、诗人D·H·劳伦斯的一首著名短诗《蛇》,以延续整个研讨班对“野兽与主权者”这一总主题的探索。诗歌《蛇》有一个明显的叙事主人公“我”,还有一个“我”之外的他者“西西里的金毒蛇”,因为这条蛇在“我”的水槽里暂饮,使得“我”不得不在人类的道德伦理和动物的自然法则之间反复思考、纠结、挣扎。德里达也正是在这个角度中发现了“主权”的存在以及随之产生的各种改写,并试图通过思索“主权”的分割和分配模式来探索另一种政治、探索人民主权的形象、探索文学和政治的关系。
本文节选自《野兽与主权者(第一卷)》(西北大学出版社,本月已出,详情参见今日推送的“每日一书”栏目)。感谢译者王钦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伦理与好客的困境:《野兽与主权者》节选
德里达
王钦 译
[……]
《蛇》[D.H.劳伦斯]
一条蛇来到我的水槽
在炎热、炎热的一天,我因热而穿着睡衣,
去那里喝水。
在巨大阴暗的角豆树那深邃而气味怪异的树荫底下
我带着水罐走下台阶
而我必须等待,必须站着等待,因为他在那里,先于我来到水槽。
这里“他”指的是蛇,“因为他在那里”,这已经是一个人称代名词[1],“他在那里”(在英语中,动物有时候用“它”,有时候用“他”,有时候用“她”:猫就是“她”),“因为他在那里,先于我来到水槽”[2]:
他从阴暗处土墙的缝隙中下来
拖曳着他黄褐色的柔软腹部的松弛,绕过石槽的边缘
将喉咙放在石槽的底部,
水从龙头滴下,清澈的水滴,
他就用笔直的嘴啜饮,
从他笔直的牙床,柔和地流进他那松软而长的身体,
静静地。[3]
某位先于我来到我的水槽,
而我,像后来者一般等着。
“某位”(我们从研讨班一开始就一直在问这个问题:谁抑或什么?动物是谁抑或什么?牵线木偶是谁抑或什么?在这里,蛇是“某位[someone]”。而“someone”相当于[法语里的]“quelqu’un”,但没有“quelqu’un”那样强调“qui(谁)”;不过也不能用“someone”来说一块石头),“某位先于我来到我的水槽,/而我,像后来者一般等着”。所以他在等第一位过去。他说道……在这里,回到列维纳斯——我不想把整首诗放在列维纳斯的标志底下,但读的时候我想起了列维纳斯经常说的,即道德、伦理始于一种“你先请”。“你先请。”对他人表示尊重的第一个标志就是“你先清”。这意思不仅是像坐电梯的时候说“你先走”,等等,而是说“我在你之后”,即某种意义上说,我只有从他者那里,才能到达我自己、到达我关于自我的某种责任。他者先于我在那里,我从先于我的他者那里接受命令。这就是面对他者时的情境,他不仅走在我前面,必定走在我前面,而且先于我在那里。所以我说:“你先请”,这是我向作为他者的他者说的第一句话。
《野兽与主权者(第一卷)》中译本
“某位”,这条蛇,“来到我的水槽,/而我,像后来者一般等着。”这个译本把这句话译作“Et moi, arrivé en second, j’attendais”;这样翻译没错,但“后来者(second comer)”……不是“第二个到的”。先来者是蛇,而我们自然就得说,道德、伦理、与他者的关系,不仅在他者之后到来,在他者之后用餐,而且不管这他者是谁,甚至还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的威严、他的价值、他的社会立场是什么,换言之,[道德、伦理、与他者的关系在]这个先来者[之后到来]。我必须尊重先来者,不管他是谁。他说“后来者”,我是“后来者”,我是后面来的那位,而不是碰巧第二个到的,我是后来者,我后面才来。而我像,“我,像……”——这个“像(like)”,“像后来者”里的“像”[在法语译文里]也没译出来;我“像”一位“后来者”,与“先来者”相对的后来者,我像第二个到的,等待着,“waiting”“等着”。
他喝水的时候抬起头,像牛那样,
牛(cattle)不单单是一个动物群体,而且是一群作为消费用的野兽、饲养的野兽而被汇集在一起、被加以照看、管理和占有的野兽。刚才我提到驯服、驯养和家畜化,但还有饲养;牛是一群被饲养来供人类利用和消费的野兽。“他喝水的时候抬起头,像牛那样”,这是复数,“as cattle do”,用了一个集合性动词,不是单数性动词“cattle does”,[“cattle”]是一个群体,“一”里面包含着多。
模模糊糊地看着我,像喝水的牛那样(as drinking cattle do),
唇间闪烁着他那分叉的舌头(And flickered his two-forked tongue from his lips),沉思片刻,
[这里译为]“rêva”(沉思)的原文是“mused”,即冥想(rêvassa),而不是dream和Traum意义上的做梦;冥想、沉思片刻……
俯下头又喝了一些,
来自大地燃烧的肠中的土褐色、土黄色
在西西里的七月这天,在艾特娜火山冒烟的这天。
我受的教育对我发出声音(The voice of my education said to me)
(He must be killed)他必须被杀死,
因为在西西里
我们在西西里,艾特娜火山……冒着烟。“冒烟”(fumer)是一个不得了的词。在法语和英语里都是这样。作为及物动词[表示“抽”],可以接“烟斗”“雪茄”“香烟”,而[作为不及物动词]也可以说“抽烟”。艾特娜火山在冒烟……
《野兽与主权者》法文版两卷本
“我受的教育对我发出声音/(He must be killed)他必须被杀死”,
[因为在西西里,]黑蛇、黑蛇是无害的,金蛇是有毒的。
我提请你们注意——因为你们听我读的时候手上没有这首诗,很难厘清头绪——他之前在描述这条蛇的时候说它“土褐色、土黄色”,所以这是一条金蛇,不是黑蛇,“因为在西西里黑蛇、黑蛇是无害的,金蛇是有毒的”。所以他面对的是一条毒蛇。但这是一条先他而来的蛇。道德问题:我是否必须尊重并任由先来者为所欲为,哪怕我发现他很危险?好客。某人来了,他先于我在那里,他提出要求……我是否要迎他进来,听之任之,不杀死他,哪怕我预感或预知或害怕他可能会反过来杀了我?劳伦斯描述的场景一下子就成了拼死搏斗的场景。“我受的教育对我发出声音/他必须被杀死”,因为如果你不杀他,他会杀了你。“因为在西西里黑蛇、黑蛇……”,我强调这个“黑”字,“黑蛇、黑蛇是无害的,金蛇是有毒的”……
我内在的种种声音说,
所以,复数的声音对他说话……不止一个声音?他刚开始说的是“我受的教育对我发出声音”……他已然将自己展现为一个内部带有许多声音的人,不是吗?他受的教育的声音(单数的声音)对他说:“你必须杀了他”,“The voice of my education”,接着现在出现了复数的声音,“And voices in me”,在我内部的其他声音对我说:
如果你是(男)人(If you were a man)
(You would take a stick and break him now, and finish him off)你现在就拿起棍子打断他,解决他。
“如果你是(男)人……”,首先这是一个假设;“如果你是(男)人……”,显然是在“人类”的意义上,但也是在“勇气”“男性气概”的意义上,即在决斗中必须消灭他的受害者。“我内在的声音说,如果你是(男)人/你现在就拿起棍子打断他,解决他。”
但是[在这之前有一处空行]我必须承认我多么喜爱他(But must I confess how I liked him)
我多么乐于看到他像一位客人般安静地到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提到好客的法则。他是先来者,而不管他是否想、或是否会杀了我,我都对他有所亏欠,我不该杀了他,我应该尊重他。所以,这是一位客人:古典的场景、《圣经》的古典场景、中东地区的古典场景。这一幕发生在水源附近,好客的场景发生在水源附近,在绿洲中或在井边,好客的问题与水相关,与水源的利用相关。
我多么乐于看到他像一位客人般安静地到来,在我的水槽饮水
然后平静地、和平地、不说感谢地离去
回到这大地的燃烧之肠中?
我未敢杀他,这是胆怯吗(Was it cowardice, that I dard not kill him)?
我渴望与他交谈,这是反常吗(Was it perversity)?
言说的欲望……关于这条蛇,他说了很多,尽管他听到了内在的声音,听到了对他说话的多重声音,他的第一个欲望,这个爱蛇之人的第一个欲望,是和他交谈。“我渴望与他交谈,这是反常吗?”
感到如此荣幸,这是谦卑吗?
对客人感到荣幸:在此,主人(hôte)因为客人(hôte)、到来之人、先来者而感到荣幸。他感到荣幸,这是首要的经验,首要的情绪。他在那里,他和我一起在那里,在我前面,走在我前面,我为此感激他。他为我而存在,而我对此感到荣幸。
(Was it humility, [that] to feel so honoured?)感到如此荣幸,这是谦卑吗?
(I felt so honoured)我感到如此荣幸。
但那些声音说(And yet those voices):
如果你不害怕,你会杀了他![If you were not afraid, you would kill him!]
如果你是人,一个男人,一个男子汉,你就不会害怕,你就会杀了他。
的确,我害怕了,我非常害怕,
但即便如此,我更感到荣幸
荣幸于他会来寻求我的款待(That he should seek my hospitality)
从那隐秘大地的暗门出来。
他喝够了水
出神地[这次是表示梦的“dreamily”]抬起头,像一个喝醉了的人(as one who has drunken),
闪烁着他的舌头,像空中分叉的夜,如此黑暗;
仿佛舔着他的嘴唇,
像一个神那样环视四周,
所以,这里有人类,有这首诗的署名者,有那个言说“我”并且听到声音对他说“如果你是(男)人……”的人,有人的人性,有野兽,蛇……但这个野兽像一个神。
David Herbert Lawrence (1885-1930)
[像一个神那样环视四周,]对着空中视而不见,
缓慢地转过他的头,
缓慢地、非常缓慢地,仿佛做了三次梦,
再次出现了梦,“as if thrice adream”,thrice adream,三次做梦,用adream这一个词,thrice adream,表示做三次梦。
开始盘起他那缓慢的长身子
再次爬上我[4]那破裂的墙面斜坡(of my wall-face…And climb again the broken bank of my wall-face)。
当他把头伸进那个可怕的洞里,[这里出现了头……这条蛇有一个头](And as he put his head into that dreadful hole)
当他慢慢向上,敏捷地弯曲着他的肩膀,进一步深入,
针对他躲进那个可怕的黑洞,
针对他故意进入黑暗,缓慢地在后面拖着身子
一种恐惧,一种抗议,在他转过身去时,向我袭来。
因此,你们看到了这个场景:蛇正在躲起来,回到他的黑暗中,而恐惧涌上来,向他袭来。“一种恐惧……在他转过身去时,向我袭来。”
我环视四周,我放下我的水罐,
我拿起一根笨重的木头
向水槽掷去,哐啷一响。
我觉得没有打到他,
这让人觉得,他把水罐[5]像导弹一样、像攻击性武器一样,对准蛇的头部投掷出去。“我觉得没有打到他”,
但突然间,他身子留在外面的部分狼狈而急促地蜷缩起来,
闪电般扭动,并消失在
黑洞里,墙面裂开的土缝
静寂的正午,我入迷地盯着那里。
我马上就后悔了。
我想,这是多么无聊,多么粗俗,多么卑鄙的行为!
我鄙视自己,鄙视我那些该死的人类教育的声音。
他鄙视自己,因为他最终还是做出了侵略性动作,投掷了他的水罐,虽然不知道是否碰到了蛇,但无论如何,他未能抵抗自身内部的声音指使下的人性冲动或强迫,包括教育的声音,这些声音命令他:“杀死他。”他照做了,并立即被恐惧和羞耻所淹没。还有后悔。“我马上就后悔了。/我想,这是多么无聊,多么粗俗,多么卑鄙的行为!/我鄙视自己,鄙视我那些该死的人类教育的声音。”因此,他诅咒他的教育。他的教育是该死的。这些在他内部的声音是该死的,要言之,这些声音指使他杀死或设法杀死客人、先在者,而后者可以说尚未发动攻击。他出于恐惧杀死了他者,杀死了客人。
德里达与阿尔都塞(左)
(And I thought of the albatross)我想到了信天翁,
我希望他会回来,我的蛇。
“我的”蛇:从此刻起,这条蛇变成了他的蛇,恰恰是因为谋杀的场景,至少是潜在的或未成功的谋杀。他无法抵抗杀戮的冲动,他采取了杀戮的行动并立即感到懊悔,的确如此,但同时涌来的还有另一个欲望,即希望蛇回来。他的蛇,“我的蛇”:在负有罪责的谋杀行为之后,他对蛇的爱得以宣告、得以昭示。“我想到了信天翁,/我希望他会回来,我的蛇(And I wished he would come back, my snake)。”
因为他似乎
这里出现了主权,这是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读这个文本的原因。
因为他似乎又像是一位国王了,
像是一位流亡中的国王,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
现在应该重新戴上王冠。
For he seemed to me again like a king,
Like a king in exile, uncrowned in the underworld,
Now due to be crowned again.
这条蛇,这个野兽,如果不说是经历了暗杀,那么至少是经历了以他为目标的谋杀行动之后,经历了人类的仇恨行为之后,成为了主权者。野兽成为主权者,成为国王。“无冕之王”,但等待着王冠,正要被加冕。“因为他似乎又像是一位国王了,/像是一位逃亡中的国王,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现在应该重新戴上王冠。”
所以,我错过了一位生命之主。(And so, I missed my chance with one of the lords/Of life.)
我有需要忏悔的事情(And I have something to expiate);
一种吝啬(A pettiness)。
所以,道德、伦理、“不可杀人”的命令——对于无论是谁,对于先来者,对于首先到来的生命,无论他是神、蛇、野兽或是人——这是我们需要讨论的问题,也是上次递给我看这一文本的那个人[6]提出的问题:“道德让我们仅仅或首先尊重人,尊重人的人性,还是尊重生命,尊重一般意义上的生物,包括动物?”在这里,很显然,这位诗人,这个署名者,也可以说是劳伦斯,这故事发生在其身上的那个人,当他面对着蛇这个先来者,这个可能、也许具有威胁性的先来者(没有明说蛇具有威胁,但也许蛇总可能是威胁性的,总可能会夺走生命),在一个好客的场景中,他在某种意义上对伦理有了醒悟,对“不可杀人”有了醒悟。因此,他的伦理在这一面对先来者的好客场景中得以宣告或醒悟,不管这个先来者是谁,而这一伦理得以形式化、得以确证[……]。[7]他开始意识到……,他的确想到义务会如何要求他对待一般意义上的生物,如何对待以蛇的形象出现的生物,如何对待蛇的头,如何对待这条作为非人类生物的蛇,这条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主权者,变成作为他者、作为客人的主权者的蛇;正是客人发出命令,正是作为客人的他者发出命令。因此,这里我们面对的诸多问题之一,是一个双重问题:第一,伦理或道德规定仅仅要求我们对自己的同类负责——你们记得之前重读拉康时讨论的“同类”问题——也就是对人类负责,抑或要求我们对无论是谁负责,对所有生物负责,所以也要求我们对动物负责?第二,第二个问题包含在第一个问题之中,即一旦我们认识到主权者归根结底是先来者,先于我到来之人,是先于我的先在的他者,那么仅仅通过把主权从“我”这里转移到“他者”那里——我臣服于他者,而他者成了主权者——我们是不是在重构一种主权的逻辑,重构一种主权的场景?换句话说,对于主权的解构,是否仅仅限于解构属于我的主权,为的却是把它转交给他者,还是说,在此争议的焦点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主权观念?因此,一个是关于同类的问题,一个是关于主权是否是他者之主权的问题。的确,显然就像伦理本身一样,对于伦理本身的形式化是事后性的,也即发生在对伦理的侵犯之后,发生在谋杀之后,发生在他试图杀死那条蛇之后;问题是要了解,道德法则的起源是否与谋杀或懊悔有关。你们知道,当弗洛伊德——这里进行事例转换当然是很容易的——当弗洛伊德通过弑父来解释道德性超我的起源时,他阐述说(而这也是他论述中的矛盾之一),随着儿子们谋杀父亲之后相互间达成平等,正是在儿子们或兄弟们弑父后感到懊悔的时候,道德诞生了。[8]换言之,道德法则诞生于懊悔。但矛盾在于,为了感到懊悔,道德法则就得已然存在。因此,他感到要对某事“忏悔”,“我有需要忏悔的事情(And I have something to expiate)”,意味着他提前就知道道德法则已然存在,如若没有道德法则,就既不会有懊悔也不会有忏悔。你们注意到,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指出——不管这看上去多么困难——道德法则的这一显现(épiphanie)、道德法则的这一幽灵般的显现(apparition)中的两个时刻:第一个时刻,道德法则存在于那里,已经在那里,但却是潜在的、潜能性的,它始终已经在那里,然后在谋杀之后被实现为道德法则,呈现为道德法则。在谋杀之前,它已经在那里了,否则就没有懊悔:他会毫无懊悔地杀了那条蛇。但正是在忏悔或懊悔的时刻,在良心感到罪责的时刻,道德法则才如其所是地显现。所以,如果我们愿意更久地停留在这首诗这里的话,就要花更多时间讨论其他动物……比如信天翁……为什么是信天翁?蛇是爬行动物,位置很低,它是一种属于地面、大地(谦卑,humus[大地])的动物,这是为什么他不断强调大地。母题是大地。所以,一边是低位,是蛇这种最低的动物,一边是信天翁,位于高空的动物。正如你们已经注意到的那样,尤其是上周,我们的问题(我们下周还会回到这里)是高和低的对立。原则上,主权者(我还会回到这一点上)是高度、伟大、挺立的存在者,被称为“陛下”(son Altesse)。信天翁。
我想到了信天翁,
我希望他会回来,我的蛇。
因为他似乎又像是一位国王了,
如果我们有时间,我们会停下来考察一下这个“像”。为什么这条蛇不是国王,而是“像一位国王”,与人类政治中的国王相似?但他不仅仅被类比于国王,他“像一位国王”,他不是国王,但他仍然像一位不是国王的国王,出于两个原因(你们记得诗中的三行):因为他在流亡之中,他不是现任国王,他是一位没有权力的国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位失去王位的国王——而显然,流亡的场景与好客的场景产生共鸣(流亡和好客两者并存,流亡者寻求好客的款待),这是身处家中的场景,是身处家中而又不身处家中的场景,是unheimlich(我们下周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来),unheimlich,所有这一切都很诡异,最熟悉也最陌生,最令人不安,同时也最恐怖(我下周也会回到这一点上:unheimlich这个词,经常被海德格尔用来翻译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希腊语deinon一词,即恐怖、可怕,他说人类最为unheimlich,最不自在[dépaysé]又最能改变环境[dépaysant],身处家中而又不身处家中),这整个场景都很诡异,而显然,这种诡异性,这种远离家中又身处家中的情形,既是流亡的场景,也是好客的场景——那些寻求庇护和款待的流亡者不在家中,他们寻找一个家园,而另一边,在水源那里,在这个对于客人或流亡的客人或寻求庇护者来说是资源和指望的水源那里,则是接受他们或不接受他们的人。因此,他像是一位国王,但不是一位君临中的国王,因为他处于流亡之中,他没有王冠,他是“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
像是一位流亡中的国王,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
现在应该重新戴上王冠。
暂时处于流亡中的蛇,指向的是一个有待从他的流亡状态中——从放逐他的场景那里——重建的王国。这首诗令人震惊的地方,其中明显是对伊甸园进行反讽性或倒错性翻译的地方,在于这个被放逐者、流亡者是蛇,不是亚当和夏娃,而是蛇。这一切事情的受难者,亚当的受难者(“亚当”的意思是大地),受难者是蛇。有必要重读《圣经》,因为归根结底整个故事里面最可怜的是蛇!(笑声)一般而言人们并不这样理解《圣经》!而且这里没有女性,没有,只有一个男人和一条蛇。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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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里达说的是“prénom(名字)”而不是“pronom(代词)”。(编注)
[2] 德里达的强调。(编注)
[3] 德里达低声重复了一次:“静静地”。(编注)
[4] 德里达在课上两次强调了这个主有形容词。(编注)
[5] 德里达说的是“水罐”而不是“木头”。(编注)
[6] 根据课堂录音,我们无法确认这个人的姓名。(编注)
[7] 此处录音短暂中断。(编注)
[8] Cf. S. Freud, Totem et Tabou, tr. fr. Janine Altounian, André Bourguignon, Pierre Cotet, Alain Rauzy, avec la collab. de Florence Baillet, dans OEuvres complètes. Psychanalyse, vol. XI (1911-1913), J. Laplanche (dir.), Paris, PUF, 1991, p. 360-362, p. 365.(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