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的男人们_风闻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1-09 13:58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旦珺
严冬降临的时候,独克宗古城的寒冷让游客瑟瑟发抖。但无论温度如何骤降,都不能让唐卡画师的手停下来。
唐卡是一门程序复杂、绘制严苛的绘画艺术,尽管现在多数唐卡学徒不必再过僧人式的清苦生活,但凡是想掌握这门技艺,一年四季,画笔不辍,便是最基础的要求。
笔耕不缀的唐卡画师(图源:视觉中国)
唯一能打破这种节奏的,是生活中的意外。拜访唐卡画院那天,整座古城突然断电,街边所有商铺掩入黑黢黢的阴影,藏餐餐厅端不出其他热菜,只能勉力用酒精火锅炉招待稀疏的游人。古城停摆,原本在画院里画唐卡的年轻画师也一并消失——画画费眼,没有足够的亮光不行。
画师们的眼睛里充满亮光。他们都很年轻,是一群充满活力的藏族小青年,有的人用彭于晏做微信头像。外面的花花世界纷纷扰扰、皮相肉相,但他们心里没有太多尘嚣,一天的工作就是安安静静地勾勒灵魂。
勾魂。
1
慢工出细活
画院的门很窄,去到正厅,需要穿过一道两边开满格桑花的走廊。当时,南风窗只见到一位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在给两位外国人介绍唐卡。那些精美的画作陈列在玻璃柜中,标着高昂的价格,一幅鸡蛋大小的唐卡,售价就要上千元。
精美的唐卡作品
记者有点唐突地上前问那位中年人,你是这里的老板吗?他看起来不太喜欢“老板”这个称呼,顾着手头上的事并不看我,埋头快速地说了一句:我不是老板。
但他的确是香格里拉唐卡画院的建立者,只是这里没有人叫他老板,所有人都喊他老师——格桑达娃老师。
格桑达娃是青海热贡人,那里是中国藏传佛教艺术最重要的宝地之一。格桑祖上三代都是唐卡画匠,十一岁时,就被父亲送进寺庙学习唐卡。
格桑达娃
唐卡是根据藏文音译过来的名词,“唐”在藏语里有“平坦、广阔的空间”之意,“卡”指的是在空白之处涂上颜色,二者结合,意味着在平坦空白的地方描绘色彩。唐卡绘画的题材具有浓厚的宗教风格,内容多为罗汉、祖师、诸佛菩萨。大昭寺与布达拉宫的墙壁上,都绘有巨幅的唐卡壁画,而如今众人所见的唐卡艺术品,主要以卷轴画的形式为主。
格桑达娃定居于香格里拉之前,这里没有唐卡画院。和很多藏人艺术家一样,他最初的梦想之地是拉萨,2008年,他在进藏途中,被困于梅里雪山的一家客栈四十五天,用达娃的话来说,是山神的旨意让他留了下来。
现在画院里有三位学徒,达娃教授他们唐卡技艺不收取任何学费,师徒吃住都在画院,三个徒弟每天轮流做饭。其中一位从青海玉树过来学画的藏族青年刚来一个月,他对画院的生活仍然保有新鲜感:“我们画画,也当厨师。”
然而,画唐卡并不轻松,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又落下,早上十点到晚上九点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坐在硬板凳上凝神聚气地绘画。
聚精会神的唐卡学徒
画唐卡需要心静,格桑达娃也认同这是一门苦差事。
画唐卡对画者的体力、精力消耗极大,练习技艺需要大量时间。唐卡绘制流程复杂,除去前期上胶、打磨画布等准备工序,底稿,或者说勾勒草图是绘画的第一道步骤,单是底稿,普通学徒就要学习两年左右。
“如果画错了一点,后面就一直都是错的”,格桑说。底稿是整幅唐卡的重要基石,主体的菩萨、佛祖,背景的山水、花鸟,都在底稿中清晰呈现。绘画神佛需遵循严格的尺度标准,需要反复练习才能掌握,好的底稿线条工整流畅、规矩又生动,一眼就能看出画师的功夫深浅。一位技艺成熟的画师,底稿也要画上二三十个小时。
严格精密的唐卡底稿
所谓慢工出细活,时间长只是表面现象,在漫长的作画时间中,需要画师持续凝聚自己的精神力量,才能画出合格的唐卡。
底稿之后是上色,上色又分着色与晕染,接着就是勾线——这是唐卡绘画过程中最费体力、也是最关键的步骤。
勾线,就是用不同颜色的细毛笔勾出人物肌肤、服饰花纹,以及山石树木、楼宇、云朵的边际的过程,主要有黑线、金线两种。
对于唐卡来说,只是上了色的画作就像平铺直叙的文章,远没有深长的意韵,如果仔细观察,唐卡中神佛的服饰、身光通常铺满繁复精美的图样,这些都是一一用金色细毛笔勾勒出来的。勾完线的唐卡顿生层次,变得栩栩如生,金黄的色彩亦给画面增添辉煌之感。
栩栩如生的纹样
我第三次去拜访画院时,恰好遇到一位学徒画师正在给背景建筑的屋檐勾线,一笔一画,细致描绘,线与线之间的距离以毫米计。
另一位学徒达瓦用手比划出半个手机大小的方块,说:“有时候一下午只能勾这么点。
2
学唐卡的人
达瓦是在画院里待得最久的学徒,达瓦的藏文名字和老师一样,但他坚持让我写成“达瓦”而不是“达娃”。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自己二十九岁,第二次再见到他,才告诉我他只有二十一岁,并说:“二十一岁已经很大了。”
达瓦在学习唐卡之前,是一个放牛小孩,他有一位亲戚在独宗克古城开餐馆,就把他叫来跟着老师学画画。今年是他在画院的第五年,目前还在学习勾线。
他的微信头像是彭于晏,签名提醒自己要“健身,健身,健身”,怎么看,达瓦都与其他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无异。然而,在香格里拉的唐卡画院,这些年轻人过着一种清修的生活。
早晨,他们跟随师父去附近的佛堂磕头、念经、烧香,回到画院后再吃早餐,早餐一般不进荤食,接着便开始一天的作画。
画唐卡讲究多,比如晕染这一步,要用画师的唾液喷洒颜料,为了保证唾液洁净,格桑禁止了徒弟们一切抽烟喝酒的行为。
唐卡绘制时对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
代代相传,艺术就是这样才能富有生命地流动起来,格桑如今有得一手唐卡绘画技巧,也正是从自己的老师那里习得。
格桑出生在热贡的吾屯村,学徒们会说“老师来自唐卡之乡”,当代影响力最大的唐卡艺术家夏吾才郎和娘本都来自吾屯村。
尽管热贡艺术已经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但网上关于吾屯村的自然描述不多,其中有一条博文这样写道:“(吾屯)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绘制唐卡,不管男女老少大都可以画上几笔,喇嘛们差不多就成了画僧,念经之余,画唐卡就成了他们的一种修行。”
格桑七岁时,在同为画师的父亲那里接触到了唐卡,不过,系统的学习是在三年后。吾屯村有两座庙,一个叫吾屯上寺,一个叫吾屯下寺,两个寺庙分别在村子的一南一北,十一岁时,格桑在吾屯下寺出家为僧。
吾屯下寺
对于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寺庙的日子可谓艰苦。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念经,吃完早饭后背诵经书,下午学画唐卡。一开始,每天要画三个释迦牟尼,一画就是好长时间,佛祖学好了,再学观音、度母,最后是山水花草。
无论念经还是画画,都要坐得住,不能皮,这对孩子的心性是极大的考验。寺庙里的师父严格,早上念经,迟到一分钟都不行。平常的日子尚可坚持,冬天是最难熬的,格桑回忆,庙里没有自来水,早晨为了洗脸去水缸打水,才发现里面都结冰了。青海的冬天总是下雪,他们就跑去树下,用树枝上的白雪沾湿僧袍,洗脸擦身。
格桑没有在学校里念过书,所有的藏文、佛理知识都来自寺庙老师的传授。不过,他最多的时间还是在画唐卡,这一画,就是十年春秋。
3
唐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除了学唐卡,背诵经书是格桑在寺庙里的重要课程。有时候,说着说着,格桑就开始用藏语背诵一段经书,那些从小就熟记于心的句子,印在人的大脑里成为了长期记忆。
背经书与画唐卡相辅相成。唐卡内容以宗教题材为主,需要作画者对神佛、菩萨的形象了如指掌。格桑举例,大威德金刚有三十四臂,每只手姿势不同,“第一个是什么,第二个是什么,都写在经书里,画它不用看书,直接能背出来。”
今天的唐卡学徒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学习藏传佛教理论,对于所画的金刚、菩萨、祖师像,达瓦表示:“至少要认得出,不能丢脸。”
唐卡对藏人而言具有纪念意义(图源:这和那)
格桑认为,现在的年轻画师接触唐卡时,已经过了学唐卡最好的年纪,他开始担忧唐卡的传承问题。
即便在热贡,也就是今天的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人们从小学习唐卡的现象也变得极其罕见。随着九年义务教育的推广,加上当地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再也没有哪个家庭舍得把孩子送进寺庙。
而另一方面,唐卡却在变得越来越“流行”,它从一种藏人心中的宗教圣物,变成收藏市场上流通的艺术品,唐卡的价值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2014年,一幅大明永乐年御刺绣红夜摩刺绣唐卡在香港被拍卖出3.48亿港元的价格,开创了中国艺术品在国际拍卖行拍卖价格的最高世界纪录。
被拍卖出3.48亿港元高价的大明永乐年御刺绣红夜摩刺绣唐卡(图源:新华社)
2009年,格桑最早在香格里拉开设唐卡画院时,还常有人问“你在卖什么”。当时光顾画院的,更多是对藏族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外国人。近几年,国人对于唐卡的热情逐渐攀升,唐卡艺术得到了更广泛的关注。
随着唐卡的逐渐出圈,它在技艺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唐卡色彩艳丽,传统的颜料主要从天然材料提取,从朱砂、硫磺,到珍珠、珊瑚、玛瑙,再到金银等贵金属,都是唐卡颜料的来源;为了更好地把握作画,毛笔也由僧人亲手制作。如今,出于高效的目的,许多唐卡画师也开始使用工业生产的颜料、画笔。
由天然材料提取的唐卡颜料色泽鲜丽,可使画面具有光泽感
“外面的人”也开始慕名而来,那些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美院学生,学习唐卡的速度让格桑感到惊讶。藏人画师需要几年才能掌握的底稿技术,他们几个月就能学成。这些学生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不知去向。
但格桑知道,真正想要画好唐卡,并不是这样的。从小在寺庙一边背诵佛经、一边学习唐卡的画僧正在成为过去式,他坦言,现在的人学习画唐卡,更像一种技术的模仿,“如果你不懂藏传佛教,你画的唐卡就没有灵魂。”
古城停电的下午,原本有一个旅游团队预约在画院体验唐卡绘画,格桑准备好一桌的画笔与画纸,但最终接到电话——对方取消了这趟行程。
格桑面色平静,遇到麻烦也毫无苦恼的神色。与他对话时,能看到具有藏人特色的琥珀色眼睛:“现在画画的人越来越少,但我还是不放弃,这个东西我有感情,不想让它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