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六神磊磊最新文章《金庸的笔下，有一个“柯镇恶困境”》？_风闻

文/六神磊磊

一

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说起。前些年，有朋友写了一篇科幻小说，获得了一个大奖。

然后，不同人的反应大相径庭。

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城市被折叠成了第一空间、第二空间、第三空间，比喻社会里上流、中产和底层三个阶层。

有位垃圾工老刀，生活在第三空间里。为了让捡来的孩子糖糖能上幼儿园，他冒险前往其它空间送信赚钱，后来在其他空间中人的帮助下，有惊无险地返回。

故事不重要，关键是作者的情感。如果是看了小说的，就能知道作者对弱势人群是充满关切的，一望便知，是在呼吁社会多多给予关注，改善教育条件，改善生活环境和薪酬待遇，别让哪一个群体掉队。

主人公垃圾工老刀，生活在第三空间，被写得富于爱心，还很勇敢。

他收养了一个孩子，节衣缩食送她上学，甚至不惜冒险去送信。特别圈粉的一个主角。

反之，作者对第一空间，则不乏批评和劝谕。

当然也不是说一团糟，那里还是不乏好心人的，但总之是被作者“洗涮”了一下。

然后现实中发生的事就有趣了。

二

现实中，至少我了解到的情况是，被“洗涮”了的第一空间的人纷纷说：写得好……

抱歉我还是沿用了“第一空间”这种说法，毕竟人类社会在目前这个阶段，阶层仍然是客观存在的。

有大领导鼓励作者：姑娘再接再厉，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加油。

官员、独角兽企业老板、著名的艺术家，对了还有科学家，反正差不多都是“第一空间”的吧，纷纷说，写得好写得好，加油加油。

搞得他们好像被作者表扬了一样。

与之相反的是，一些匿名网友，也说不好是啥空间的了，条件反射一样开喷了，和当年喷《红高粱》的路数一样。

“呸，又抹黑我们……”

看得人都有些恍惚：作者是不是对第一空间还是太温存了？

作者这到底是同情了谁、关切了谁啊。

三

这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也非常吊诡的现象。就是越需要同情和关切的人，有时候往往越稀里糊涂，不明好歹。

就说金庸先生吧。稍微了解一点的都晓得，老先生以前在《明报》，一个基本的立场就是关切民生，他的施政建议，往往侧重于呼吁改善底层民生，主张把钱和物资省下来，让大家吃饱饭。

先甭管好不好操作、切不切实际吧，他关心什么人，是很明显的。

结果同样搞的事发生了。现在领导、企业家、艺术家等等，至少我了解的，就算不爱看武侠，说起金庸都没什么深芥大怨，一般都说老先生好啊，弘扬爱国主义，倡导侠义精神，多好。

然而网上却零星的、但也是不断地有一些人，满怀愤懑地追着喷：“啊啊就是他啊，大恶人……他居然说要先让大家吃饭！”

而且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往往是语句不通，行文缺少逻辑，标点符号错乱，说直白点，就是亏得眼下时局和环境好，否则一旦有什么糟心意外发生，可能最先吃不饱饭的人。

四

这和武侠小说里写的江湖多么神似。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谓“上层”有上层的优势，谁是朋友，谁是对手，谁可以争取，谁需要安抚，谁是无关痛痒的同路人，基本都比较清晰、明白，不好蒙。

因为大家经验储备相对丰富，掌握的信息也充分。换句话说，“第一空间”里打牌，是打明牌。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互相之间谁是朋友、谁是对头、谁不妨联合、和谁是虚与委蛇，是洪老叫花对我好还是王重阳对我好，难道不清楚吗？清楚得很。

当然，那些“第一空间”的人们互相之间也可以瞒，也可以骗，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去混淆对手的视听，让他一时分不清楚敌我，进行错判。这可以。

两个大老板商战，就可以互相欺瞒，我明明说了不会搞的业务突然搞起来了，类似西毒东邪之间可以互相欺瞒。

但是它的特点是：操盘难，成本高，每一次操作往往得是大谋划、大动作、大投入、大风险，当然也是大收益。

向问天不就说么：要骗人，你大哥我也会，但要骗得惊天动地。

而相比之下，“低空间”的就往往呈现出相反的特征，不甚明利害，不能识好歹，出牌凭感觉乱出。

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谁是真关切我，谁是真同情我，谁在利用我，谁只是在哄骗我的流量，理不清，看不明白。

从底下去看江湖，经验积累不够，掌握信息不够充分，只能看到一鳞半爪，只能感觉看谁顺眼就附和谁，感觉看谁不顺眼就骂谁，分不清楚孰好孰歹。

五

典型的比如柯镇恶。

你说这位老爷子本性不好吗？不是的。人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但他因为层次所限，抬头一看，总看不出谁好谁歹，一会儿觉得黄蓉欺辱自己，一会儿觉得洪七公嘲弄自己，一会儿觉得黄药师中伤自己，所以总是凭感觉乱骂：

“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以为天下无敌，就可以欺负人吗？哼哼我看必无好下场！”

骂得连旁边周伯通都听糊涂了，接了一句特别经典的：“咦，南帝又碍着你什么了，你连他也骂在里头？”

这就是金庸写出的“柯镇恶困境”，就是茫然分不出好歹。

在这个空间里骗人，想骗柯镇恶，往往就好骗，只要良心豁出去，低技巧，小投入，小风险，杨康甩个香蕉皮，对方可能就踩着滑走了，还大喊：“黄老邪，拿命来！”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黄蓉为了辟谣，为了向柯镇恶解释清楚到底谁好谁歹，只得大耗精力，在铁枪庙当场开庭，自诉自辩，所有人证物证统统搜罗齐备，用计逼迫得对面当场供认罪行，还得一一翻译成了大白话，把柯镇恶架在边上旁听，老头这才终于听懂：

嗷嗷，原来黄蓉是对我好来着，我是个猪头。

现实中可能吗？上哪儿找铁枪庙罗列证据、全员对质？

唯一可能发生的，就是黄药师还想要解释：瞎子其实我是和你一头的。

然后被他吐你一口痰，“呸，拿命来！”

-------------------以上为六神磊磊的原文--------------------

六神磊磊在这里骂这骂那，但却恰恰说出了一个真相：

而且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往往是语句不通，行文缺少逻辑，标点符号错乱，说直白点，就是亏得眼下时局和环境好，否则一旦有什么糟心意外发生，可能最先吃不饱饭的人。

现实中为什么很多高收入群体经常会嘲笑低收入群体更关心国家大事？原因恰在这里。

你是个懂八国语言的计算机博士，在中国不想干了去美国找个年薪几十万美元的工作也是信手拈来。但要是个连高中都没上的普通人呢？去了国外，基本也是打黑工，或者干最底层的那些工种——别跟我讲什么到了美国随便找个工作就能过得比国内中产还好，这种骗人的鬼话要是谁愿意信，那就赶紧走吧。

在这个角度上讲，一个国家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是跟这个国家的命运绑定的。虽然古人也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毕竟“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兴”时的苦也不过是累一点，但“亡”时的苦却是要丢命的。

而过去这几年民粹风潮的兴盛，也与此有关。大多数人都是卖力气吃饭，既没有渠道也没有能力理解所谓高层复杂的政治斗争。就拿美国来说，两党的候选人在竞选时，没有一个不承诺要给国民更好的生活。但是真到了执政以后，却又是另一个样子。在川普还在任的时候，民主党动不动就批评川普的防疫如何如何。然而，到今天为止拜登当政一年，死亡人数却已经超过了川普在任的时候——这还是在打了疫苗的情况下。

高层的纵横捭阖看着固然爽，但代价，正是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变迁。

而六神磊磊又说：

相比之下，“低空间”的就往往呈现出相反的特征，不甚明利害，不能识好歹，出牌凭感觉乱出。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谁是真关切我，谁是真同情我，谁在利用我，谁只是在哄骗我的流量，理不清，看不明白。

这句话说的其实就更搞笑了。

固然，在自媒体时代，恰流量饭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在高层斗法的棋局中，普通人其实没有选择。

所谓的“谁是真关切我，谁是真同情我，谁在利用我……理不清，看不明白”——对于普通人来说，谁都可以利用他。

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可能被任何高层所利用，所以很多人压根就选择拒绝相信精英，也就有了民粹。

而现实中，最令柯镇恶绝望的地方在于，它面对那些高手时的无能为力：

黄药师挥手将铁杖甩出，当的一声，杖剑相交，火花四溅，那短剑锋锐无伦，铁杖上给砍了一条缺口。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能冤了你不成？”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杀了几个人难道还会赖帐？不错，你那些师父通统是我杀的！”……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了。”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

黄药师已经亲口承认了自己杀了江南无怪，可是这又如何？柯镇恶和郭靖，谁能杀的了黄药师？

换句话说，黄药师这类人，甚至不惮于承认自己的“恶”（尽管是被人冤枉的）——即便他明知道自己并没有杀江南无怪，也知道柯镇恶与自己无冤无仇（如果不算梅超风的死），但真要是想杀了柯镇恶也便杀了。至于原因，也不过是看着不爽而已。

甚至，黄药师这种人最享受的，就是那种“我知道你想杀了我，但你又拿我无可奈何”的状态。

如果不是最后黄蓉跟郭靖真的成亲，黄药师与柯镇恶之间，其实很难存在什么交往。

而假如一定要把柯镇恶的这种想法叫做“柯镇恶困境”的话，那么自有人类文明以来，“柯镇恶困境”就从来没有断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