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灵魂的故乡_风闻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2-01-16 19:11
过了年,小宝就五周岁了,因为疫情等情况,我们一直没有送小宝去幼儿园。当然,即使没有眼下的非常状况,估计内人也不会把小宝送去一家毁人不倦的幼儿园的。幸好,我现在放下了正经挣钱的工作,做了个闲散人,有机会亲自带孩子了。我主理小宝的营养餐,而内人则管带着到田野上玩耍。小宝也算拥有了一个不同于大多数孩子的童年生活。
这样“逛吃”的生活毕竟不能长久,小宝的教育问题逐渐提上日程。我们决定,教育首先从培养和提升孩子的艺术感知能力着手。何为艺术感知能力?老实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名词为好。它是我凭空设想出来的,也许在哪本正儿八经的教材上还真有类似的名词。
那么,该如何着手培养?办法有点懒,让小宝多听音乐,多看绘画,自己领会,自己吸收。听音乐,就是把她曾经爱看的动画片逐渐换成带有卡通动画的古典音乐的视频放送;看绘画,也主要是知名的画作印刷品。
古典音乐的天性中似乎自带着天使的范,但凡是古典的乐声几乎都是适合孩童的,因此选择什麽样的曲目没有难度,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第一次让小宝面对德彪西的舞曲时,平素非动画片不可的她在悠扬的旋律中安静了下来,我第一次在她爱闹腾的脸上看到了专注的神情。
选择什麽样的绘画作品是有难度的。其难度倒不在于能够让孩子学到什麽,那样的想法过于实在,完全没有必要,难就难在能不能让孩子从画面中寻找到灵魂的故乡。我相信,孩子的灵魂是洁净的。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就想到了19世纪法国画家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1848—1903年)继印象主义之后在法国画坛上产生重要影响的艺术革新者,与凡高、塞尚等齐名,并称为“印象主义之后”。
初识高更,是在我中学时代读到的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1874—1965年)的《The Moon and Sixpence》(《月亮与六便士》)中。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对绘画艺术离奇追求的后半生,创作出一幅又一幅惊世杰作,而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基础正是保罗-高更的生平。可惜,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学图书馆里,我还没有办法寻找到高更的画作加以欣赏,只能从《月亮与六便士》的文字描述中粗略感受到那些被收入画中的大洋深处的塔希提岛风光。
“塔希提岛是一个高耸在海面、到处都有绿荫覆盖的岛屿,它暗绿色的深褶会使你想到它寂静叠嶂的山谷;在那些充满神秘和阴郁的山涧里,有清凉的山泉泼溅着岩石汩汩地流淌,在这层层的绿色中,会让人感到,自远古以来,生活就是按照古老的习俗没有任何更迭地延续着,甚至在这里也有悲伤和恐怖。但是,这种印象并不会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脑中,这只会让人更加敏锐地感觉到当前生活的快乐。这就像一群饶有兴致的人听一个小丑插科打诨,正在听得开怀大笑时,却在小丑的眼睛里看到了悲凉;小丑的嘴唇在笑,他的玩笑越来越滑稽可笑,因为在人们的大笑中间,他越发感觉到他的孤独不可忍受。塔希提岛现在似乎就在向人们友好地微笑。”
有书评者称“《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时至今日,它仍以内容和形式上的独树一帜,在西方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放射着异彩”。我想,这段话送给《月亮与六便士》也是非常合适的,因为它刻画的是伟大艺术的追求。
再次与高更相遇,是在英国文化人类学家J.G.佛雷泽(1854—1941年)的经典之作《The Golden Bough》(《金枝》),这是一部“记述人类思维形成与发展的轨迹”的巨作,其实是有关巫术与宗教研究之作。就在其中收录了大量高更的画作。也让我有幸第一次深入到了高更的精神世界。
《金枝》中收录的高更绘画作品印刷幅面较小,还是黑白的,这是唯一让我感到的缺憾。不过,那样已经让我很满足了。这次再相遇发生在我即将离开象牙塔的厦门岛上时光。
最近,要为小宝选择合适的画本,想到书柜里有几本博物馆画册,想必可以从中找到理想之作。在一本介绍俄皇冬宫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馆藏画中,我的眼前陡然一亮,瞥见了高更的诸多作品,立刻将我带到了那些传奇的故事情节之中。
(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内部一角)
高更离开巴黎去塔希提岛,在当时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即便放在今天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另类时髦”。追求这样的时髦需要勇气和魄力。高更并不富裕,他去塔希提岛,是在朋友的帮助下拍卖了他的很多油画,筹得一笔钱,然后背起画箱踏上旅途,他想“快乐地、安谧地、艺术地”生活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岛上,相信陌生的土地和人群激发自己的创作激情和灵感。
对他远行的决定,很多朋友不能理解,大画家雷诺阿就感到困惑不解,他说:“一个画家住在巴黎就可以画得很好,有必要走得那么远吗?”毕沙罗也不相信高更这样做会有什麽好结果。至于印象主义大师莫奈,则更是坦白地表露了对高更的漠视。只有善良的德加,对高更的举动表示大力支持,在高更为筹集旅资而举行的拍卖会上,他买了高更的好几幅画以示支援。
塔希提岛上的女人们毫无顾忌地在高更面前裸露出被阳光曝黑的身体,她们的黑眼睛清澈如水,她们的举止神态和身边的土地、树林、海滩一样自然。对于看惯了宫廷和都市的缤纷奢华,看惯了珠光宝气的眼睛,这样的浑然天成的画面却显得惊世骇俗。
塔希提岛和巴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在巴黎曾经给很多人留下冷漠印象的高更,在这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眼里,充满了大自然最辉煌的色彩。金黄的阳光,金黄的土地,连人们的肌肤也是金黄色的,在巴黎的压抑和心头的阴翳在这一片耀眼的金黄中一扫而光。他也找到了心爱的女人,在简陋的屋子里,却有温馨的气氛和富有诗意的情调。高更在塔希提岛上尽情地描绘他的所见所思和所爱,那些和阳光土地融为一体的人物,健康、强壮、坦诚,散发着生命的魅力。他的画风因此而大变。
高更,《山脚下》
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画中,有高更的《山脚下》,这是他画于塔希提岛的作品。这幅作品的基调是红色,画面前方那一片红色,无疑是画中最闪耀的亮点,这片红色只不过是一片普通的草地。为什麽画家会把绿草画成红色呢?难道他分不清颜色?当然不是。
高更对南国的阳光感受实在太强烈,这是一片袒露在阳光下的草地,每一片草叶都反射着灼人的光芒,高更为了突出太阳的光芒,夸张地把草地画成了醒目刺眼的红色,似乎是匪夷所思,但却让人看了之后难以忘记,会发出这样的惊叹:世界上,难道会有这样的草地?
其实,这是画家把自己的想象和情绪化成了色彩,尽管这色彩和他实际所见相去甚远,但那情感却是真实的,那是大自然带给他的激情。草地尽头的那棵大树,也画得非同一般,受阳光照射的那一部分,如同一把火炬耸立在天地之间,这和树冠的阴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远处的山坡在阳光的直射下,如同暗红色的岩浆,在天地间流淌。
在这火一样的画面上,也可以看到活动的人物。两个村民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着,一人光着上身骑着马,一看便知他是岛上的居民,而另一个人则低着头,在小路上散步。有了这两个人做参照物,便可知道他们身边的热带乔木是多么巨大。这样的画,后来出现在巴黎的画展中,引起一片惊诧也是必然的。坐在巴黎那些阴暗的画室里,永远也画不出这样的画来。
那么,在一百年多前的国际大都市巴黎弥漫着什麽样的生活气息呢?这可以从毕沙罗(1830—1903年)的画作中瞥见一端。在毕沙罗的《法兰西斯剧院广场》(1898年)《巴黎蒙马特大街》(1897年)等作品中,绿荫覆盖的法兰西剧院广场上人潮汹涌,宽阔的蒙马特大街上车水马龙,火焰似的建筑直刺蔚蓝色的苍穹,像充满着激情的呐喊,炫示着自己耀目的色彩,它们给人一种毫无顾忌的色欲感,直叫人屏住呼吸。
毕沙罗,《巴黎蒙马特大街》
《聚会》也是高更在塔希提岛上创作的重要作品之一。画面上,6个姑娘席地而坐,她们似乎刚刚议论过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正沉浸在想象之中。6个姑娘的坐姿各不相同,神态也不一样。大概因为边上有一个写生的画家,她们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有意思的是背对画面的那位,一个人低头抿嘴而笑,正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音来。面对这样的画面,我想象着当时的景象,这些生性自由不羁的姑娘,在经历了沉思默想之后,也许会爆发出一阵大笑。而首先笑出声来的,当然是背对画面的那一位。
这幅画不由地让我想到了小宝的那一幅《土豆人》,那画中的一群“土豆人”有土豆小宝和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在一起快乐聚会。
此外,高更的《神奇的来源》《君在何方》《大溪地生活》《手中持花的女人》,描绘的都是塔希提岛上的生活,阳光明媚,生活诗一般展现在面前。这是一种真实心情的流露。如果整日沉浸在焦灼烦躁的情绪中,能创作出这些画吗?
高更,《聚会》
1903年5月8日,高更在大洋洲的一个孤岛上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他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也确实没有理由后悔。因为,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岛上,他不仅尝到了爱情的浆果,也寻到了艺术的真谛。在那间小屋门口,刻着“快乐之家”,是高更自己刻的。
对于客死他乡的高更,究竟哪里是他的故乡呢?巴黎?塔希提岛?多明尼克岛?是耶,非矣。高更其实一生都在寻求他的灵魂故乡。或许他的故乡应该在他的画里面,在鲜艳的色彩和阳光下的女人男人之中,高更的黯淡和挣扎都变成了油彩。跟随着高更的画笔,不仅为我们在梦想和金钱的选择中提供了方向,还为我们在未来路上可能遇到的问题做了探讨。那些绘画是在指导做人,也告诫我们不要迷失本心。带着面具固然可以,可是别忘了摘掉。
一个艺术家和一个孩子他们的灵魂往往是相通的。如果无法找到自己灵魂的故乡,那么,即便生前荣华富贵,身后也会寂寞寥落。这就是我期待小宝能从高更的绘画中感知到的,哪怕是朦胧的一点点。
小宝,《土豆家族》,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