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烟火气会让人感到忘我的快乐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2-12-27 19:20
烟火气这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李安《饮食男女》里,归亚蕾扮的梁伯母,在美国女婿家住不惯,回家了一口湖南腔跟人抱怨:
“吃饭咧,除了洋葱就是汉堡,我炒个蛋炒饭,他的警报器都会响咧!我在那里真是生不如死!”
——的确,吃惯汉堡当饭、家里又有烟雾报警器的人,很难理解蛋炒饭的流程与意义。
琢磨着烟雾报警器,开足了排气,放小了火,暗火无烟,鸡蛋不熟,冷饭不裂,变成了暖油焖饭,临了蛋稀饭黏,拖泥带水,谁吃得下。
非得热锅冷油,隔夜饭,铲锅烟雾,炒得乒乒乓乓。有明火最好,蛋蓬松,饭耐嚼,身骨干爽,一大碗拍在碗里,才是好蛋炒饭。
如此这般,冷锅凉灶,瞎糊弄事做出来的,尤其是冬天,很容易让人垂头丧气,甚至了无生趣。厨灶间烟火飞舞,哪怕一碗蛋炒饭,都让人生机蓬勃。
十二年前,上海遵义路天山路那一带,夜间会停住一辆大三轮车,放下炉灶、煤气罐、锅铲和各类小菜。
推车的大叔把火一生;大妈把车上的折叠桌椅一拆开放好。
你去吃,叫一瓶啤酒,问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纪已长,头发黑里带白,如墨里藏针,但钢筋铁骨,中气充沛,就在锅铲飞动声里,吼一声:
“宫保鸡丁!蛋炒饭!炒河粉!韭黄鸡蛋!椒盐排条!”
“那来个宫保鸡丁!”
“好!”
他家手艺不算多样,而且挺固执:如果有人提过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黄炒鸡丁!”老板就皱起眉来,满脸不耐,粗声大嗓地说:
“那样炒没法吃!”
但这几样菜,千锤百炼;油重分量足,炒得又地道;能吃辣的,喝一声“老板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轰轰烈。冬天,坐得离大叔近些,边吃边看他巨锅大勺地炒,人能吃出汗;穿着外套出来的,吃完了都能脱了外套,内衣已经湿一层,有鼻塞的能吃到吸溜鼻子,顺耳垂滴汗;在阵阵烟火与辣椒味中,边打喷嚏边抹鼻子:
“这辣!”
是为烟火气。
扑面而来到看不清楚,但让人确定无疑感受到快乐。
比如,冬天早起,摸黑去早点摊包子铺,笼屉高高叠起,大家排队递钱。“两个素包子。”“一个素包子,一个梅干菜肉包子,一个肉包子。”“豆浆有没有不甜的?”
卖包子的摘塑料手套收钱,戴塑料手套,开笼屉盖,轰一声白气扑面,对面不见人。
摸到烫手的包子,滑进小塑料袋里,扎好,递过去;买包子的捧着烫包子,左手交右手,右手交左手,“谢谢啦!”一面往回走,一面有忍不住的——比如我——就手掏一个包子出来,还冒热气呢,咬一口去了一小半:破了顶皮,见了馅儿,馅儿管你是肉的、素的、肉素都有的,都是一股白气,要戴眼镜出门的,这时眼镜片已经迷了;瞟一眼半看清半看不清的馅儿,囫囵吞下肚,嗝儿!舌头有点烫着了,额头一片汗涔涔。
身旁瞥一眼:生煎正在起锅,哗啦一片白气撞人,排队的、卖生煎的都迷了,看不见,睁着眼睛往里瞅;卖生煎的拿锅铲,刺啦刺啦,摸索着铲那脆底的生煎,白气模糊面目,只听他问:“你要几个?”买的人比划着手指报数——那片嘈杂混乱,看不清听不清净划拉的感觉,烟火气。
这个包子开馅儿、生煎开锅的白气氤氲,别有一趟利用:
比如叫花鸡上桌,撬开荷叶泥封,哗啦一缕白气出。东坡肉上桌,掀起盖子,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现金身,罪过罪过。这时趁热吃,就觉得丰厚润泽,锣鼓齐鸣,欢腾喜乐;搁凉了吃,油凝皮干,残垣断壁,哎。
我有位长辈每次吃东坡肉、罐焖梅菜炖肉(他嫌扣肉太淡),总会念叨几句:哎这辈子成不了佛了,罢了罢了,也好也好,来吃口好肉……
往回几年,重庆夏天,南滨路附近,还吃得到柴禾鸡与火盆烧烤。
大夏天,围炉坐,烟火喧腾。鸡是烤熟了,人也被烟熏火燎,汗如雨下。冒烟突火地吃鸡,大家都开玩笑:也不晓得烤的是鸡还是人!
苏轼有所谓“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那时对烧烤不太懂,只听同吃的人啧啧感叹,“好柴,熏得香”,还莫知所以;后来去了贵州的几个小城,吃了夜市烧烤,明白了:好炭与不好炭、好柴与不好柴,烤出的味道两回事。当然,贵州烧烤蘸水好,干碟好,但我记得最牢的,还是夜市里熏腾的烟雾。
一个都匀出身、后来住在雅安的前辈,跟我说过个故事:
说他以前不富裕时,周末攒了几个钱,跟俩哥们去夜市吃烧烤,三人并排,漫天烟雾,大嚼大饮;喝多了内急,起身去了又回;边吃边和周围的哥们海吹瞎唠;到中夜时分,烧烤摊家里来换人了,撑后半夜的摊子,烟雾稍散,一看左右:俩哥们人呢?怎么是俩陌生人?
站起来一看:敢情烟太呛、酒太冲,吃得太快活,哥几个去趟厕所,回来就串隔壁摊去了!
再一想算了,也不碍的,坐下来,新朋旧友,接着边吃边唠!
当然烧烤这玩意,尤其是大火大肉,还得专业人士执掌。希腊随地旋转烤肉,都是大师傅负责削烤;我在布拉格街头看到老式铁匠、老式大烤炉,半扇大小的肉直接转着烤,看的都一边拍照一边站定距离,到底有些危险。
真让人投身其间、恨不得头埋进去的,大概是东北的开江鱼。
先是听人说过,吃开江鱼讲个兴高采烈热热闹闹。敲冰捞鱼,炖一大锅,咕嘟咕嘟。去时,热热闹闹,吆喝着,开心着。我自己去吉林时,真见到了,氛围惊人:大块肥鱼、五花肉片、老豆腐,粉条在锅里慢熬着;吃着吃着,冷的指尖脸庞都慢慢融化了,连酸带疼到舒服;出汗;到要吃粉条时,已经进入鲁智深所谓“吃得口滑,哪里肯住”的阶段。
我跟一个陕西朋友聊,他说他们老家,“不能是城里的铺子,那里碗不对”,吃臊子面,讲究碗得大过脑袋;冬天,臊子,酸汤,一大碗,捧着,扶着,老人家摘了眼镜叠好,脸凑着碗口吃,吃到脑袋几乎要融进碗里。那时站旁边看,只见人都融在白气里,脑袋伸出来时,还会说句话。
“好吃?”
“不是,是:撩咋咧!”
大概吃东西有两种状态。一是冷静的,克制的,细致的,条理分明的。再便是狂热的、囫囵的、按捺不住的、热情澎湃的、甩腮帮解衣裳一头埋进烟熏火燎里的。
前者回想起来清晰明白,我还见过探店的美食家边吃边给餐酒搭配打分做记录的;后者则剩下一片单纯的快乐:是让人觉得稀里糊涂也没关系,看不清楚也没关系,一份忘我又安泰的,想起来可以原谅一切小瑕疵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