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延|城市叙事关乎未来_风闻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12-27 19:23
傅修延|江西师范大学资深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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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修延教授
叙事即讲故事,汉语中“故事”的本义为业已发生之事,讲故事因此在一些地方又被称为“讲古”。然而一切未来皆伏源于过去,选择什么样的故事来讲述,把什么样的事件当作一座城市最有意义的集体记忆,常常寄寓着城市中人对未来的憧憬。这也就是说,城市叙事关乎未来,对过去的讲述虽然不会改变昨日的世界,却有可能通过影响人们的作为而让明天变得更为美好。
“讲”与“做”
讨论城市叙事,首先需要深入了解“叙事”这个关键概念。一般理解叙事是对涉事信息的传播,但笔者注意到古汉语中“叙”“序”相通,最早出现在《周礼》中的“叙事”,指的是按次序处理公务,因此那时的“叙事”实际上是“依序行事”。由于处理公务先要对相关事件做陈述介绍,这才慢慢形成了后来意义上的叙事。我们现在经常说的“讲好中国故事”,其实就是回到了“叙事”即“行事”的初义:从字面上看,这句话说的是“讲”好中国的故事,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指“做”好中国的工作。以此类推,“讲”好某个城市的故事,也有“做”好该市工作的意涵在内****。此类表述的激励作用,在于让人意识到我们正在创造自己的历史,正在用实际行动上演一幕幕时代大剧。正是这种把自己看成故事主人公的感觉,让“讲”与“做”这两条平行线发生交会。萨特在其代表作《恶心》中也说:“一个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之中。”
明白了“讲”与“做”之间的互渗关系,就会看到城市叙事是两者协同互动的结果。城市形象固然需要通过媒体宣传来“打造”,但用城市的实际发展来体现才更重要,这不仅是因为没有“做”就无法“讲”,更在于“做”本身就是一种无声之“讲”。英国分析哲学家J.L.奥斯汀提出过一种述行理论,**其中说到“作为”(perform)也是一种“表达”(utterance),这意味着“做”有时候就是“讲”,“行事”与“叙事”之间没有一条清晰的界线。**我们在现实中也看到,中国许多城市中发生的一切,如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和道路交通的日新月异等,实际上都是在一页一页地谱写城市建设的新篇章,向外界宣示自己的发展路径,这些都可以看成城市对自己未来所作的“表达”。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一座城市如果少有作为甚至停止作为,它便失去了自己的未来。借用语言学的术语来表述,城市叙事其实是有时态的,像伦敦这样的城市尽管历尽沧桑,但它总能在疫疠和兵燹之后浴火重生,因此人们说它“代表着进行时,至少,它代表着开始”。与此相反,有的城市虽然年轻却发展乏力,像是进入了现在完成时。**这样来看城市又有动静之分,静态的城市死气沉沉、无事可叙,富有动感的城市却有讲述不完的新闻。**笔者所在的南昌市在2006年被评为国际十大动感城市之一,一道入选的还有几座经济表现并不是那么抢眼的城市,笔者针对当时人们的纳闷给出了一种解释:动感城市就像是足球场上那种跑动十分积极但尚未建功立业的年轻球员,有经验的球探之所以看好他们,是相信这样的进取状态总有一天会创造出奇迹。
回眸与前瞻
**叙事一般指讲述人的故事,城市叙事虽然以城市为讲述对象,但讲述者往往把它当作一种有生命的主体。**为莎士比亚、狄更斯和牛顿等作过传的英国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给伦敦写过一部《伦敦传》,该书序章的题目便是“城市 如人体”。不过城市与人体有个根本性的不同:人类的血肉之躯抵御不住时光的无情侵蚀,而一些经磨历劫的城市却似乎能与天壤共久,北京、南京和西安等古都已经成为中国城市中的常青树。
当然没有哪座城市能真正做到长盛不衰,所有幸存下来的城市实际上都遭遇过各种挫折和失败,只不过它们今日的荣光掩盖了昔日的不堪。这些**城市之所以能完成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崛起,应该说与其前瞻性叙事大有关系。**我们知道一位长者如果沉湎于回忆之中不能自拔,总在讲述自己那点陈年往事,就不会为其晚年生活提供多少精神动力,但是如果他还在计划做点什么并付诸实际行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叙事与行事难以分开),那么,这样的人还不能说真正进入了衰老阶段。城市的情况也是如此,当一座城市不断谈论自己的发展目标和远景规划,特别是还有一场举世瞩目的重大活动列在议事日程上时(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为2008年奥运会、2021冬奥会之前的北京以及2010年世博会之前的上海),它会变得比往日更有活力、更加生气勃勃。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城市就是凭借这样的活动让自己的面貌焕然一新,更重要的是其内部凝聚力也因此大为增强。
正是因为看到了前瞻性叙事可以为城市发展赋能,笔者才特别赞成将南昌定位为“白鹤之城”。白鹤的繁殖地在西伯利亚冻土圈内,每年秋天全球白鹤的绝大部分都飞来南昌城外的鄱阳湖湿地越冬,因此地方志上有白鹤仙女下凡洗浴并与当地人结亲的记载,这个故事属于亚欧非三大洲广泛传播的羽衣仙女传说类型,学界一致认定它的起源地就在古代中国的豫章地区。②白鹤故事无疑发生在过去,讲述白鹤之城的故事却是面向未来的——江西省这些年确定了生态兴省的发展方针,让白鹤这种对栖息环境极为挑剔的鸟儿成为省会城市的logo,有利于彰显江西生态环境的优越与赣鄱人民打造生态文明先行区的决心。南昌既有的城市叙事大多属回眸性质,我认为当前亟需白鹤之城这种富有前瞻性的叙事,让鱼米之乡的人们经常想到自己的明天。城市需要logo,也需要梦想,人类目前正面临着由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过渡,江西的梦想和前景就是在生态文明建设中充当排头兵,在全国率先走出一条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相辅相成的新路。
“白鹤之城”南昌
有限与无限
但是笔者又不主张南昌只传播白鹤之城这一种叙事,**每种叙事只能反映对象的一个侧面,只展示某个侧面等于强行把对象纳入某个类别,符号化的后果是有限替换了无限,对象的其他侧面通通都被遮蔽。**前面提到城市如人,我们知道要想在叙事作品中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需要讲述一系列事件以激发某种人格特征,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等事件突出贾宝玉爱在女孩中间厮混,“火烧新野”和“草船借箭”等事件让人钦佩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但如果仅凭这些就给他们贴上“娘娘腔”和“智术过人”的类别化标签,对这两个人物来说未免又有点不大公正(虽然现实生活中“贾宝玉”“诸葛亮”这样的名字确实会被用作某类人物的标签),因为他们并不是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说的扁平人物——《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中还有大量其他类型的事件反映这两人性格的无比丰富与复杂。如果一定要作归纳提炼,或许“率真任性”和“忠心耿耿”才分别是他们最有代表性的人格特征。似此,城市叙事也应当回归事物的无限丰富性和复杂性,只有多侧面、多方位,甚至是多维度的叙事,才能反映出一座城市的千姿百态与万种风情。
从这个角度说,南昌与八一起义有关的英雄城叙事,与许逊治水有关的万寿宫叙事(象征洪水的孽龙被许逊锁在铁柱上),以及人们围绕滕王阁、孺子亭和城中十大乡贤路等开展的讲述,都是城市叙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讲述在笔者看来多多益善,它们把城市形象烘托得既细致生动又丰满厚实,人们正是凭借这些领略到城市历史的诸多细微方面,仅用几个词或几句话无法达到这种效果。根据这一认识,**城市叙事不但有时态之分,而且还是一种复数形式的表达:一座城市的叙事可以说是以往无数讲述的叠加与复合,各个时期的讲述合起来成了一场为城市画像的接力赛。**由于后人的画笔永远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涂抹,层累性成为城市叙事最明显的特征。毋庸讳言,层累性意味着越早的叙事越是会被层层叠压,然而是金子总会闪光,有价值的集体记忆不管沉淀多深,总会被后人发掘出来赋予新的意义,就像前面提到的白鹤仙女传说。那些未被发掘和激活的也不能说完全被人们遗忘了,它们如同油画上最先涂抹上去的油彩,每一笔都为画面增添了厚度与密度。就此而言,每个讲述过的故事都不可能是白讲,除了少数特别突出的成为城市亮点之外,其他统统都会融入城市的背景与底色。
以上所论旨在显示,城市中发生和讲述过的一切,虽然可能被覆盖或叠压,但未来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生长,没有人能想到自己生身立命的城市最终会被“画”成什么模样。使用复数形式意在表明城市叙事具有多种可能性,人类有限的想象力无法穷尽城市所有的存在方式及其发展路径。卡尔维诺有部小说名为《看不见的城市》,说的是走遍天下的马可·波罗向忽必烈大汗讲述他所看到的城市,忽必烈希望马可·波罗能告诉他一些有限的元素与规则,凭借这些他可以在头脑中搭建起一座样板之城,同时利用这些“常规元件”组合出各类城市。然而马可·波罗告诉他,城市是由许多不确定、不合常理和不讲逻辑的东西组成的,想象、偶然和机缘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很难从中找到什么共同规律,因此他只能向大汗介绍一座座面貌各异的具体城市。卡尔维诺这篇小说简直像是为今日的中国而写,因为我们国家目前存在着严重的千城一面现象,许多新兴城市就是搭积木般用有限的“常规元件”组合而成,有的城区管理者甚至比忽必烈还缺乏想象力——他们要求街道两边的店铺招牌也必须采取统一模式。
《看不见的城市》的最妙之处在于其结尾:忽必烈指责马可·波罗讲述了55座城市却从未提到威尼斯,马可·波罗却说这些城市各自反映出威尼斯的一个侧面,言下之意是他实际上并未忘掉自己的家乡。**笔者理解马可·波罗采用这种委婉叙述,是想表达样板城市只包藏了有限的可能,而威尼斯这种理想之城却能容纳无限的可能——既然它有那么多侧面对应世界上的各个城市,那么它就是一个万象森罗、无所不包的城市集合体。**讲故事在笔者看来是一个创造“可能的世界”(possible world)的过程,卡尔维诺更把自己的生花妙笔探向了“不可能的世界”,他给我们的启示是每个城市都应当有尽可能多的侧面或曰发展面向,只有包容一切可能性的城市才有前途无限的未来。《伦敦传》最后一章名为“我将再起”,笔者愿用该章最后一段话为本文画上句号:“伦敦超越了任何边界或者传统。它包含了所有曾被说过的话、许过的愿,所有曾被做过的动作、比划过的手势,所有曾表达过的或刺耳或高尚的宣言。它不可穷尽。它就是无限的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