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大伯,在最冷的一天离我们而去了——第一视角下的农村丧葬经历_风闻
天外正淅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公众号——天外随笔1小时前
(一)
元月二十二,下午四点半,南阳东高铁站。
太阳还挂在天上,看上去给人挺暖和的错觉,实际却是刺骨的寒冷,站在路口,寒风吹过,冻得人瑟瑟发抖。我在焦急地等待着表弟的车。
大伯意外去世,家里人太忙。我急着赶回去,就提前让表弟来接我。表弟是位教师,可以调课。本来约定四点二十到,结果晚了十几分钟。我一上车表弟就道歉,说上面来人到学校进行消防检查,他作为教导主任,安全工作归他管,从2点忙到3点多,所以来晚了。
我知道这里面的背后原因,新闻上说前几天南阳市方城县一所学校宿舍着火,烧死了十几位学生。既然我能从新闻上看到,那说明影响很大,上面人发一纸文件,下面人组织消防检查是不可避免的。
表弟对于大伯的去世也很意外,我跟表弟关系很好,小姨和姨夫常年在外做生意,表弟一个人在家,放暑假他就到我家住,我经常带着他去大伯家玩。每年过年,表弟来我家,经常会碰到大伯。大伯身体硬朗,没有什么疾病,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当时还不知道细节,只听母亲说大伯晚上在卧室里放个火坑烤火,结果一氧化碳中毒。大概是今年冬天太冷了,大伯睡觉前坐在床上玩手机,冻得厉害,就把院里的火盆挪到卧室,没想到房间门窗关得严实,最后酿成了悲剧。
这个寒冷的冬天真该死。
(二)
等我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母亲回来给我开门,手里拿着白帽子、白布条,我是晚辈,是孝子,应该披麻戴孝。我把东西放回房间,帽子带好就赶到大伯家。
我回来这天是“报大名”的日子,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也许是“报大冥”、“报大鸣”,总之这一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会赶过来,关系近的进入堂屋烧纸上香,关系远的上点钱就行。主家在这天晚上要摆宴席,我们那里土话叫“待客”(dai kai)。报大名第二天早晨就要下葬,所以我必须在“报大名”这天赶回来。
我到大伯家时,宾客们已经在外面吃饭了。有几个认识我的人路上看到我,打招呼,回来了。我点点头,说我去看看我大伯。
进到堂屋,大伯躺在西墙边的草席上,身上盖着白布,看不到面容。堂屋中间是个小桌子,上面点着油灯、蜡烛,还有一个香炉,桌子面前是个烧纸的火盆。我跪倒在地,拿过旁边的火纸点了几张。火纸烧得很快,像人的生命一样,转瞬即逝。
我磕了三个头,堂姐递给我三炷香,我点上,插在香炉里,又磕了三个头。我不知道具体什么礼节,能想到的就是磕头。磕完头我问,能不能让我看看大伯,旁边的人说等等吧,等入殓时就可以见到了。
我记着去年与大伯的约定,去年我看到大伯喜欢音乐,会吹口琴,就说大伯明年我回来送你一根箫吧,经常练习对气息有好处。(详见《农村人的归宿,是把自己变成扫地僧——农村纪实系列(9)》一文。)回来之前我已经琢磨着买什么箫,练箫的视频和书籍我也已经找好了,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大伯,不应该呀!小时候看《射雕英雄传》,你就告诉过我,演黄蓉的香港明星翁美玲开煤气自杀,你怎么就忘了呢?
(三)
大妈说你没吃饭吧,我说没,从昨晚到现在一顿饭都吃不进去。老五哥站在旁边,他是其中一个知客(所谓知客,就是统筹安排丧葬事宜的人,通常是村里关系不错的人),他说那多少也得吃点呀,晚上还得熬大夜。
父亲把我拉到席上,与姑姑等几个亲戚一桌。桌子摆在外面,大鱼大肉满满当当。我确实感觉到饿了,无论凉菜热菜,都往嘴里塞。
凛冽的寒风呼呼吹过,我们这一桌轻声细语,生怕高声喧哗对逝去的大伯不敬,旁边有一桌席上的人说说笑笑,没有丝毫顾忌。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一幕就真切发生在我的眼前。
吃完饭没过多久,就要举行“烧篙线”仪式。同样的,我也不知道“篙线”这两个字是否正确,所谓“篙线”,就是用麦秸秆扎的铺盖,以前我见过老一辈人铺在床上当垫子用,后来泛指铺在床上的东西。“烧篙线”,主要是要烧掉死者身上的霉气和不走运,使它们不要影响活着的人。
大伯的“篙线”是草席,贺龙哥用剪刀将它剪成两半,一大一小,旁边有人问为啥要剪开,贺龙哥说大叔(按照辈分他管我大伯叫大叔)走了,婶子还在,剩下的这一半等婶子将来用。
老五哥抱着“篙线”在前面引路,大伯的直系亲属堂弟和堂姐走在最前面,我和自家屋几个人紧跟着,最后面是稍远一些的亲戚。人也不多,大概十几个人,出门前,每个人手里都要拿一根“哭丧棒”,也就是缠着白纸条的柳树枝。
一行人出门往东,经过唱歌跳舞吹吹打打的“铜器”班子,走到大路上,再左拐向北走,一直走到坡上一个叫“试验站”的路口停下,全程大概接近一里地。老五哥把草席放下,旁边放一些易燃的秸秆,堂弟用火纸点燃,风一吹熊熊火焰腾起。
老五哥说,好了,回吧。我们便原路返回,有人回头看了几眼,老五哥说现在还可以回头,等到“送行”时就千万不能回头了。
(四)
回来时已经八点多,有人把棺材送过来。我以为马上要入殓了,结果堂姐告诉我,大伯还要送到县里火化。
我说前几年爷爷去世时,不是可以土葬吗?怎么大伯还要火化?旁边人告诉我,现在管得严,除非偷偷埋,不然都得火化,要不然会被别人举报。我说举报是不可能的,邻里乡亲的,谁没事举报这个。再说只要埋下去,谁敢把坟再扒开,不怕遭报应吗?
姑姑家的表哥同意我的意见,他说他们那里只要交一万块钱,就不用火化,说着还吐槽上面的人心黑,相邻的县里只要三千块钱就行,咱们这里却要一万。我有些感慨,这些人真是没良心,这种钱也要挣,对老百姓来说,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
要是火化后给安排公墓埋葬倒是一种说法,关键是现在让你火化,火化完还允许你放棺材里,自己找地方埋,这跟没火化有啥区别,不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典型的脱离群众吗?
堂姐说,还是太急了,昨天我们回来要是直接埋了多好,当时没想到,花钱也找不到人。
我们正感慨着,火葬场的专车来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大伯抬到担架上,这时我才看到大伯的面容,他看上去十分安详,跟睡着了一样。担架被送进车上专门的箱子里,司机说,商量一下你们去几个人,记着拿火化的手续。
最后父亲、与大伯家关系一直很好的邻居(他管我大伯叫大爷),我和两位堂弟、堂姐和姐夫哥,加上姑姑家表哥,我们几个人跟着去了。我、堂弟、堂姐、表哥坐在专车上,一路上陪着大伯。姐夫哥开车拉着父亲和邻居跟在后面。
临走前,老五哥递给我鞭炮和火纸,告诉我等大伯火化完成后,在火葬场某个地方烧纸放炮,具体位置问火葬场的人就行了。
(五)
火葬场具体在什么位置,我搞不清楚,反正一路往西开了大概三四十分钟的车。到地方后,堂姐带着证件去办理火化手续,我们下车等待。
火葬场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吓人,加上天气寒冷,我忍不住哆嗦了几下。堂姐办完后续,我们帮忙把大伯抬到火化炉的传送带上。堂姐跪在地上,轻声在大伯耳边反复说着,伯,别怪我啊,伯,别怪我啊。堂姐心里很内疚。
工作人员说,都出去吧。我搀着堂姐走出去,工作人员关上了门。房间内突然有“咔嗒”声音传出来,我明白工作人员已经按下了开关。一想到大伯很快就会变成一盒骨灰,我忍不住潸然泪下,靠在墙上抽泣了许久。
等我缓过劲,来到外面院子里,堂弟、表哥、姐夫哥几个人站在那里聊天。不知怎的,忽然就聊到人间愁苦的事情上来。
我说,人一辈子为什么总是快乐短,痛苦长。姐夫哥说,因为悲伤更容易刻骨铭心。我说,也对,所以日本文化里有个专门的词叫“物哀”,物哀并不是专门指哀伤,而是高兴的、有趣的事总不能像悲哀、忧伤、爱恋这样的事情令人感触深刻,所以叫“哀”(可参照《樱花·凌乱·印象:盛开飘零皆在刹那的美丽》一文)。
我又说,众生皆苦,还是佛家看得透彻。堂姐说,可是人间还有一些小幸福。我说,人类也真是痴迷,为了一些小幸福,却让自己总是处于长久的痛苦之中。大家沉默不语。
天上冷月凄清,地面人影阑珊,风仍在无情地吹着。
(六)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穿着制服的火葬场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让堂姐签字。骨灰盒用红布包着,我抱起来掂了掂,还挺沉的,大伯就装在里面。
父亲找到了烧纸和放鞭炮的位置,那个地方有个专门的水泥台放骨灰,堂姐把骨灰盒放到上面。我们把火纸点着,每个人都点上几张,等烧得差不多,开始放鞭炮。放完鞭炮,堂姐说,伯,咱们回家。堂弟抱起骨灰盒上了火葬场送我们回去的车。
我跟堂弟在同一辆车上,车后面没有座位,只有两块板子,我和堂弟就坐在上面。一路上车摇摇晃晃,好几次我都打了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发现堂弟抱着骨灰盒十分安稳,我想冥冥之中也是大伯护佑着吧。
回到大伯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棺材已经被放在了堂屋,三舅爷招呼着准备给大伯入殓。
先把棺材里的锯末木屑掏出来一部分,约莫有半个鱼皮布袋,准备将来“捂火”之用。剩下的木屑要铺平,在上面放上一层麦秸秆,接下来铺一面金黄色的小被子,本地风俗说死者要“铺金盖银”,即身体之下要铺的东西是金色的,身体上盖的东西是银色的。
金色被子铺好,三舅爷招呼堂弟把大伯的衣服摆正,铺到被子上,外套裤子在下,秋衣秋裤在上,展成一个人的样子。
接下来就要撒骨灰,我解开包着骨灰盒的红布,打开盖子,腾腾的热气冒了出来,大伯的骨灰还是热的,同时有一股异样的气味窜了出来,我从来没有闻到过,大概是火化时遗留的气味吧。
(七)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人的骨灰。
看上去像是灰白的细沙,里面有许多碎骨头屑,偶尔也会有几块较大的骨头。本来我以为骨灰应该是干燥的,没想到里面竟然十分潮湿,可能是骨灰盒内外有温差,水蒸气液化导致。
我莫名想起唐代诗人骆宾王写的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
三舅爷教堂弟,找个一次性手套戴上,慢慢把你伯的骨灰洒在衣服上。我扶着骨灰盒,堂弟抓把骨灰,轻轻撒在衣服上。火化把人烧成了一盒骨灰,现在我们要把骨灰重新撒成人的样子。大伯呀大伯,你说你受的这是什么罪啊!
骨灰撒完,把大伯的鞋袜、帽子、枕头放进去,再把金元宝放在大伯的手里,最后盖上银色的小被子,入殓就基本完成,只等最后盖上棺材盖,这个工作要等那些专业的人明早来做。
这时候大概11点多,过了12点才去送行。我终于有了短暂的空闲时间,便围到院子里与大家一起烤火。从大家的交谈中,我逐渐了解了大伯去世的细节。
大伯一个人在家,有时候邻居看不见他,以为他去亲戚家了,就没有注意。直到1月20日晚上八点多,邻居听到大伯家的狗叫了一天,觉得事情不对,去大伯家发现房门紧锁,就赶紧找到父亲。
父亲找来梯子,爬到大伯楼上,再从楼上进入院子,打开卧室,看到大伯僵卧在床上,房间有个尚有余温的火盆。父亲明白,大伯这是一氧化碳中毒而亡了。
这一天是大寒,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而这个冬天,恰是这十几年最冷的冬天。大伯觉得冷,就弄了个火盆放在卧室,平时他都会把门窗漏个缝儿,但是这天太冷了,他把门窗都关了起来,想着不要紧,结果酿成悲剧。
大伯呀大伯,你不是有电热毯么?堂弟的房间里也有空调呀?你为啥要为了省俩钱就把命丢了呢?
(八)
过了十二点,我们准备给大伯“送行”。
送行的路线与“烧篙线”一致,堂弟拿着一辆纸糊的小汽车走在前面,我们每个人拄着“哭丧棒”(缠着白纸条的柳枝)、拿着火纸跟着。母亲说,你搀着你艳丽姐。其实我跟艳丽姐不熟,她问大伯叫姑父,每年都会过来走亲戚,有时候我也会碰到她。哭丧的人中,艳丽姐哭得最多。
一路上我们走段距离就会跪下磕头,艳丽姐跪下去之后,很难起得来,需要我用力把她搀起来,有时候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柳条,从背后把她抱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心脏有疾病,情绪变化剧烈时,身体会不受控制。
我听艳丽姐一路走一路哭,嘴里喃喃说着,姑父啊,我的姑父啊,你这一走,留我姑一个人可咋办啊。姑父啊,姑父啊,你总说我可怜,你这一走,再也没有人可怜我了啊。
走到试验站路口,我们跪倒在地,堂弟把小汽车放到地上,周围堆上火纸,火熊熊燃烧,小龙哥说,回去吧,千万不要回头。我搀扶着艳丽姐回到大伯家堂屋,艳丽姐坐到地上神情萎靡,看样子情况不太对。
我对堂姐说,姐,来看看艳丽姐咋了。堂姐给艳丽姐拿了药,喂她吃下,就在大伯棺材旁边的被子上躺下休息。
我抽空问母亲,艳丽姐为啥说她可怜,母亲告诉我,艳丽姐从小没有妈,她跟姑姑和姑父最亲。我明白艳丽姐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了,这才是人间最为真挚的情感啊!
(九)
来帮忙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安葬工作要等到早上,看风水的人说要在九点前下棺,那么七点半出发就行。
还有几个小时,能凑合睡一觉,我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合眼了。三爹家的堂弟说他回家睡,我下意识地也跟母亲要钥匙,旁边有人提醒我,这是你大伯最后一夜了,怎么能回家睡呢?
我一拍脑袋,哦,我真糊涂。这是大伯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我应该在他身边陪他才对。大伯的棺材摆在堂屋正中间,艳丽姐在东边睡着,西边的地方就属于我和堂弟了。
大妈说屋里冷,穿堂风很厉害,得多加床被子。堂弟爬到楼上,扔下来两床大被子,我在楼下接着,铺到麦秸秆上。
我看到父亲和三舅爷在楼前门烤火,说要不你回家睡一会儿,父亲说你去睡吧,晚上我跟你三舅爷就在这火堆旁将就一夜。
我脱掉鞋子,钻进被窝,就在大伯的棺材旁,就在这铺满麦秸秆的地面上睡了一夜。睡觉前我问堂弟,你咋不睡呢?堂弟说他睡不着,我实在太困,很快入眠,醒来时已经六点多了。顾不上洗脸刷牙,跟堂弟一起把被子收拾好,等待封棺。
没多久,封棺的人来了,三舅爷让我们围着大伯的棺材转三圈,然后那些人一起把棺材盖抬到棺材上对齐。
问我大伯喊大爷的那个邻居将铆钉一个个敲到棺材里。贺龙哥让我们将火纸沾上糯米水,贴在棺盖和棺材的交界处,封棺就算完成了。
(十)
接下来就是出殡。
堂弟捧着大伯的相框走在前面,堂姐紧跟着,我拿着骨灰盒跟在后面,搀着艳丽姐,表哥还有自家屋的弟弟们走在最后。
我们身后是“响器”班子,十几个人抬着棺材跟在响器班子后面。从大伯家到西岗祖坟大概有一里地,丘陵地区地面起伏较大,路很不好走。抬棺材的人走一段路要停一会儿。
有时候他们距离我们孝子太远,我们就停下来跪地上等他们一会儿。有时我们需要跪地磕头,他们也会放慢脚步配合。
走到村里最西边那条沟时,小龙哥对我说,可以把骨灰盒抛了,顺着沟,使劲抛远点。我能感受到这里面的意思,骨灰盒里还有一点大伯的骨灰,就把它留在村子里,代表大伯时时刻刻挂念着生他养他的土地吧。
到了西岗,我看到了大伯的墓,墓里面四周墙壁上已经垒了几砖,三舅爷让堂弟下去,先用铁锨把墓底铲平,然后用火纸铺成一个“主”字,最后撒上一些钱币。
堂弟上来后,开始下棺。人们用木棒定位,让棺材对准墓室,然后开始松绳子,棺材一点一点落下去,落棺之后,坟上的事情告一段落,大家回家吃饭,吃饭完以后该封土的去封土,该补觉的去补觉,晚上还要给大伯“捂火”。
中间有个小插曲,我们回来的时候,有个小桌子摆着几个倒扣着的瓷碗,里面装着东西让我们翻,堂弟翻到一块姜,他本身脾气就比较“犟”;我翻到的是葱,寓意是比较“聪”明,我在弟兄们中间学习最好;姑姑家表哥油光满面,他翻到的是肉,代表有福,果真如此准确么?挺神奇的。可惜聪明者未必有福,我不由十分感慨。
去坟上监工,是三舅爷和堂弟的事情,我要回家补觉,临走前告诉母亲说,中午不要喊我吃饭了,我自己睡到下午四点起来,给大伯“捂火”。
葬礼一般都很熬人,不过“生尽孝,死尽哀”,这些都是应该的。
(十一)
下午四点钟,我准时起来,跑到大伯家,大妈在灶火烧水,堂弟还在房间睡觉。我喊了几声,堂弟答应了一下,过会又没声音了,我明白这几天堂弟太过劳累,就让他多睡一会吧。
大妈看不过去,说你哥都来了,你咋还在睡觉。我说算了,不急,等一会吧。没过多久堂弟起床,我们准备给大伯“捂火”的东西。
所谓“捂火”,就是把大伯棺材里整理出来的锯末,还有大伯停尸这几天身下垫的麦秸秆,拿到大伯坟上烧掉。一方面是烧掉霉运,另一方面也是对死者最后的送别。麦秸杆容易点燃,锯末堆燃烧较慢,两者配合起来保证“捂火”能持续较长时间。
通常来说,“捂火”要持续三天,第一天坟上捂一堆火,第二天捂两堆,第三天捂三堆火。我们约莫着装上差不多的麦秸和锯末,就准备去坟上。
我说,咱们跑着去吧。父亲说,东西多,不光有麦秸锯末,还有要放的烟花、炮子(鞭炮),我骑个三轮,你们坐车吧。
姑姑家表哥车比较大,能装下我们弟兄几个。堂姐和姐夫开另外一辆车,堂姐有事,只捂一夜火,我们这边有个说法,闺女捂火要么捂一天,要么捂三天,堂姐有事,就捂一夜吧。
到了大伯坟上,坟已封好土,花圈盖在坟头,坟前面有一大堆灰烬,应该是早上封完土后堂弟烧的纸。一生爱四处晃悠的大伯,永远停留在这里。
(十二)
我们把麦秸和锯末倒成一谷堆,堂弟点着后,我们开始烧纸。坟前新砌的灶台质量不咋地,堂弟一直在埋怨。上面没有日期,堂弟说,哥,你写个吧。
我说,写哪天呢?堂弟说11月初十,我说都是写阳历,哪天?我们查了查,是公元2024年1月20日,就是大寒这天大伯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找了根树枝,尽量工整地写上日期,只是上面水泥太酥,字迹写得深了,哗哗往下掉。大伯,真的对不住。
父亲说,给别的坟也点几张吧,你老爷的,你爷的,你奶奶的,大爷的,二爷的,五奶奶的。新坟我们都认识地方,有些老坟的坟头已经辨认不清楚,只能通过相对位置确定在哪儿。
坟地里枝叶旺盛,尽管父亲之前砍过,现在还是难走,枝条会绊人,有时说不好哪根树枝会啪地打到脸上,但我们还是以最快速度给其他坟烧了纸。死者为大,在坟地上没有什么比敬重先祖更重要的了。
以前来上坟时,我总是问大伯,哪个坟是哪个人的,现在大伯走了,我们不能随便一问就糊弄过去了,而是要记住位置,记在心里。
烧完纸,磕完头,我们准备离开。父亲骑着三轮从大路回去了,表哥觉得大路太远,就走近路,近路不好走,车在一个拐弯处陷到泥坑里了。没办法,我们几个弟兄下来推车,堂弟站在车轱辘后面,溅了一身泥。
费了好大力气,我们决定还是回去走大路,堂弟说,看这弄的是个球,我说就当是大伯的心意吧,他想让咱们在坟上多留一会儿。
我们上车一路疾驰,窗外残阳如血。
(十三)
回去之后,我们都在大伯家吃饭。姑姑家的表哥回去了,堂姐和姐夫哥还在。我们几个人很久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了。
饭菜也很简单,熬的玉米碜,炒的白菜粉条,宴席上剩下的肥肉往炒锅里扔了几块,意外地好吃。还有几条剩下的鱼,也拿出来两条蒸了。母亲笑着说,咱们晚上两道大餐。大伯家的狗在一旁摇头晃脑,狗是最通人性的,大伯走那天它汪汪叫了半天。
每人一个馒头,一碗稀饭,吃点白菜粉条,就在炉火旁吃了一顿,简单而温馨。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平素里的口角争辩,都消弭于无形了。
吃完各自回家睡觉,第二天继续“捂火”,堂姐和姐夫哥已经走了,“捂火”的人就剩下父亲、我、两位堂弟,还有在城里上学刚放假回来的小侄子。
到了坟上,小侄子一直在问,为啥我大爷要埋到坟里啊?我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小侄子说,我可不想长大,我将来一定不要埋到地下,憋都给人憋死了。
我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子说,你这小子,等你遇到这种事,起码也得六七十年以后,现在你苦恼个啥?再说人都是先死了再埋,哪有埋下去憋死的说法?谁敢把你活埋了!
小侄子摸摸脑袋不说话,小孩子无忧无虑,对于生死没有概念,而我们这些体会到生死滋味的大人,面对亲人的去世只有无尽的遗憾与惆怅。
忽然想起在火葬场时,我们弟兄几个闲谈,我说,要是时间能停留下来多好,老一辈人不再离去,小孩子们不用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受苦,当下的幸福永远存在,所有伤痛都成为过去。
大家的反应,套用小说《繁花》里时髦的一句话说,就是“不响”。
(十四)
第三天“捂火”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隆重的。
母亲和大妈在家烙油旋馍,不同地方的油旋馍做法有差别,我们这个地方的油旋馍就是将面揉成一层层的圆饼,放上芝麻葱花,然后在平底锅上放油烙熟。油旋馍要带到坟上祭祀,在坟上吃完,不能带回家里。
家里人要带个铁锨到坟上,到时候把坟旁边的土铲上去,使坟显得更圆一些,这个过程就叫做“圆坟”。
母亲说,去把志娃叫上。志娃是我自家屋四爹的孩子,他小时候可能因为吃过三鹿奶粉的缘故,腿不太好,去积水潭医院看病时,我帮过他们一个小忙。志娃一个人在家,门从里面锁着,我把他喊起来,说换个鞋,咱们上坟去。
母亲和大妈也要去坟上,我跟堂弟还有志娃三个人,决定先抄近路跑着去,其他人坐车,烟火、炮子、铁锨、麦秸、锯末让父亲用三轮车拉过去。
近路要经过村西边的土路,还要越过大片麦田,麦苗长得很好,绿油油的,这时候踩上去,影响不大。小时候还有人专门用磙子压麦田,为的是改善土壤的毛细环境呢。
路上我对弟弟们说,上坟这件事,讲究的是诚意,能不开车就不开车。开车上坟速度太快,就像是敷衍,对先人不尊重。你看那些朝圣的人,很远就开始徒步,这就是为了向神灵证明自己的诚意,以求得到庇佑。
这里面也有一些我怀念《从前慢》的私心,想多体验一下慢悠悠的日子,以前上坟大家都是走着去的,多好。
(十五)
我们到坟上时,大妈、母亲她们也到了。
这是大妈第一次到大伯坟上,大伯下葬那天,她一直在家里招呼给我们做饭,没有上坟。这次大妈看到大伯的坟,立刻瘫倒在地,趴在坟头痛哭。
大妈说,我接受不了啊,我想着我会走在前头,没想到你弄出个这事儿。是我害了你啊,要是冬天我不犟着出门,留你一个人在屋里,你也不会没人提醒照顾,是我害了你啊!你这一走,我可咋办呀!
大妈和大伯性格不太合,在我印象里他们经常吵架,几十年都是这样。但大伯去世后,大妈如此伤心,却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两人都是热心肠的人,脾气不好,心是十分善良的。
我和堂弟把大妈搀起来,我说,大妈,别哭了,我大伯肯定不愿看到你这样。你好好保重身体,多活几年,让我姐和弟每年回家能看看你,喊声妈,多好。
父亲把麦秸秆和锯末倒成三个谷堆,堂弟拿铁锨把坟圆好,我们烧完纸,放完烟花和炮子。母亲说,都来,把油旋馍分吃了。油旋馍还热乎乎的,吃起来很香。
吃完就磕头,磕头时我对大伯说,大伯,你在那边好好过啊,可别太“恳”了。“恳”是我们这边的土话,意思是节俭。
一行人原路返回,我们三个仍旧走路回村。走下西岗,我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照在大伯的坟上,“捂火”的烟雾慢慢升起弥漫,这天恰是阴历十五,月亮悄无声息地挂在东方,日月同辉,一切犹如梦幻。
我没来由地想起古人一句话,“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真是人生如梦啊。
尾声
事后我们谈论起大伯的死,总觉得十分遗憾。
要是大伯不这么“恳”,愿意费几度电来取暖,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这背后是农民“穷”怕了,节俭的意识深入骨髓甚至有些过度;
要是大妈不出门打工,家里两个人互相照料着,大伯的事情也可以避免。老年人最好还是待在熟悉的老家,彼此有个照应,大妈出门想挣俩钱,这背后的原因还是“穷”;
倘若大伯不那么倔,一切小心翼翼,大伯也不会突然去世。基层的安全教育还是不到位,大伯觉得就这么点火没事,结果真的出了事;
倘若这个冬天没有那么冷,大伯也不会把火盆放卧室,一切都可以避免,这反复无常的季节总是伤害无辜的生灵…
母亲告诉我,大伯在这个冬天,把门窗换了,拾了好多柴,还捏了七八个新椅子。我是越听越难受,我也很后悔,要是我上周打电话时,让父亲去看看大伯,也许世界线就不一样了。
往大了说,国泰民安,任重而道远。往小了说,悲欢离合,无人可避免。
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珍重生命,珍惜眼前。生命很脆弱,尽量让自己快乐充实地度过当下拥有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