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吃了豹，我的反应居然是……嫉妒？_风闻

国家公园的命案

去年年底，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内发现一具东北豹的尸体，尸体部分被啃食，周围有东北虎的脚印和打斗痕迹。东北虎吃了东北豹，东北虎是数量稀少的珍稀大猫，而东北豹的数量甚至比东北虎还要少，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真令人心痛。

国家公园中发现的豹尸体 图片来源：CCTV

广大网友还表达了很多的担忧，是不是地方不够大？是不是猎物不够多？要采取什么措施才能解决虎吃豹的问题？其实在我看来，这是一起纯粹的自然事件，而不是一个保护问题，所以不需要人去解决。

2022年第9期《生物多样性》上的一篇文章指出，按照猎物的类型以及各自的多度，虎豹共存可以分为5个水平：

1. 大型猎物与中型猎物都很丰富，使得虎豹之间形成资源分割，虎只会在小尺度上对豹进行限制；

2. 大型猎物不丰富而中型猎物丰富，虎豹形成资源竞争，虎对豹表现出区域性的空间排除；

3. 大中型猎物都不够丰富，使得虎的密度较低从而无法做到区域性排除豹；

后两种都是猎物匮乏的情况，虎豹会相继灭绝，这里就不细说了。

由此可以看出，增加大型猎物的数量可能有助于降低虎豹之间的竞争，但仍然不能完全消除虎吃豹的可能性，老虎逮着机会依然会咬死豹子，豹子好惨。而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情况更接近于第三种，老虎密度不高无法完全排除豹子，但虎吃豹的现象依然发生了……也就是说无论猎物多少，老虎逮着机会依然会咬死豹子，豹子真的好惨。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介绍 图片来源：CCTV

但是如果我们换个视角，东北豹可能是东北虎保护的受益者。为了保护东北虎，需要提高大型猎物的数量，因此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内对保护区内的放牧行为进行了有效的管理，希望排除牲畜的竞争，但大体型动物往往数量恢复缓慢，目前像马鹿、梅花鹿这样的大型猎物依然比较稀缺，而原本就有相当数量的狍子就会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狍子一多，虎豹都会受益。

东北虎每次繁殖2~4只，但要养育2年，东北豹每次生育2~3只，幼崽1年便可独立。所以狍子资源丰富且栖息地够用的前提下，东北豹的增长应该会快于东北虎。根据官方数据，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内有东北虎50只、东北豹60只，隔壁俄罗斯的豹地国家公园则有东北虎48只，东北豹125只（应该有部分是跨境个体,所以总数不能简单地求和），无论哪边，东北豹都是数量更多的那个。

珲春自然保护区的虎和豹种群数量波动，蓝色的是虎，橘色的是豹，豹的数量刚开始是略小于虎的，随着种群增长逐渐追上来了 图片来源：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 (WCS) China

豹子命运多舛

最终，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研究人员确定了受害者的身份，它是一只8岁的公豹，编号是73号。

和我们一样，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也会通过斑点识别个体 图片来源：CCTV

霎时间，在惋惜之余，难以置信的是……我竟有些嫉妒这只豹子。

8岁的公豹，放在山西和顺是什么概念呢？当前和顺整个种群都没有这么老的公豹……放眼我们开展监测以来的历史数据，也只有M2能够达到这个寿命。

我们来看一下猫盟已知的和顺公豹****的寿命统计：

它们已经是和顺县比较长寿的公豹了，是不是有点触目惊心？华北豹是和顺最顶级的捕食者，这里没有老虎，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让公豹们如此短寿？

让我来一一举例。

首先是最近刚刚消失的M18，这是一只非常非常强壮的公豹，比M13胖一圈，它活动于当地保护区的东部，家域横跨县道337两侧，消失原因未知。我真的没想到它会这么早就消失。虽然它的活动范围和M13有重叠，但是它消失的时间段，M13只活动在庆城林场到上北舍一带，并没有和它碰面。

粗壮的M18看上去很有竞争力，但它却很快失去了消息 ©猫盟

竞争也不大可能来自后辈，它消失之后，那一带出现了两个月的“公豹真空期”，直到下半年，才有两只年轻的公豹瓜分了这片土地。而这两只公豹的活动范围，都默契地避开了337县道，包括那一带的母豹，都严格地活动在337县道的东侧，不越雷池一步。

2022年瓜分和顺豹王国的4只公豹，其他3只都活得好好的，偏偏最强壮最年轻的那只消失了，而它是离337县道最近的那只，这是不是太巧了点？2023年，没有一只豹子再去跨越这条县道。这条从2020年10月起车流量激增的公路，对豹种群产生的不良影响越来越清晰可见，它像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一个完整的种群一分为二，这真的让人十分忧虑。

再看看M4，它是这些公豹里寿命的最小值，它出现于非常特别的一年，2017年是和顺西部风机动工的一年，它是那一年唯一活下来的公豹，但也仅仅坚持到2018年……不仅是公豹，那一年新增的母豹也极少，并且没有一只能够存活超过3年。

不幸的M4，2017年修建风机导致豹子的后代存活率大大下降 ©猫盟

然而M4的故事并没有完结，随着风电工程的收尾，大自然开始愈合自己的伤口。M4的领地与M2领地的东部有不小的重叠，它应该是没有打过M2，于是只得继续向东，直到遇见了F7。

2018年，M4消失的那一年，F7生下了M13。2019年正是M13独立的第一年，那也恰恰是M2消失的时间。M13这个幸运的家伙刚刚好选择了向西探索，它发现的是M2留下的几乎真空的巨大领地。2020年，它正式成为了豹王，而那一年，也是疫情开始的第一年。

M13的豹妈F7 ©猫盟

现今的“老大”M13 ©猫盟

到2022年，M13已经占领了荣耀石，领地面积直逼全盛时期的M2，而到了年底，挖掘机沿着风车路把耕地造上了山梁。上北舍的那道山梁，是连接铁桥山保护区和八缚岭保护区唯一的主梁。尽管最后在政府的协调下，主梁上被开垦的碎小斑块得以保留用于修复，2023年夏天开始，M13就几乎不回东边的小南沟了，在M18消失，M14尚未北上的时候，它却先放弃了东方的大片领土。

风车、修路和土地开垦改变了华北豹的栖息地 ©猫盟

可惜豹子不会讲话，不然我真的好想问问它是不是突然变得开阔无遮的山梁阻挡了它回归的脚步？还是梁上时不常出现的电网让它意识到了危险？

处处都是危机

公路、风电、造地，为了让更多栖息地干扰避开华北豹的重要栖息地，我们和合作方北京大学的李晟研究员团队，根据多年数据为政府提供了一张和顺县华北豹保护优先关键区的地图，将母豹繁殖、种群交流的活动频繁区圈了进来。而这一范围我们也于2023年1月向国家林草局提报，希望能在多年数据支撑下，将其认证为华北豹重要栖息地，得到更有力的法律保障。

而县政府的反馈无疑是主动而快速的。2023年的新工程均避开了绿色的一级优先区。于是我们看到，去年13只母豹的繁殖都因此受益。

重要栖息地的范围，蓝绿色是最重要，浅蓝色是次一级重要 ©猫盟

然而，这对于需要进行种群交流来保证基因多样性的豹种群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保护区。这个范围之外的地方，对于想要往外扩散交流的豹子来说，仍然危机重重。

可是和顺-榆次种群的出路在哪儿呢？我最近经常望着地图发呆，东乡曾经有豹，但我们三年来没在那里拍到过豹。和它毗邻的左权县前一阵也传闻拍到了豹子，可两条平行的高速公路隔开了东乡和保护区，几乎无法指望中间还留有天然廊道了。

向北呢？从山势看是可以沿着昔阳县一直通到阳曲的，那也是带豹回家的路线，但是中间的村庄公路实在太多了，而且去年昔阳的那道山梁上也造了不少地，从和顺扩散出去的一只小母豹还被开挖掘机的工人拍下来了（《小母豹：独立的第一年，就看到挖掘机挖秃了我的家？》），所以那个方向也是希望渺茫。

我们甚至知道这只小母豹是F7在2022年养育的后代 图片来源：工人拍摄

剩下的只有西边了，从八缚岭再向西南，走太谷林场再到超山林场，最终连接到太岳山的种群，地图上看似乎是可行的，但路途遥远，这中间的连通性需要大量的野外工作去证实。

在这片画出的一级保护优先区里，总面积超过了600平方千米，这么点大的地方里生活着40只华北豹。作为对比，东北虎豹国家公园14万平方千米的范围内，生活着60只东北豹，这还没算接壤的俄罗斯豹地国家公园，那边的东北豹种群的未来相比和顺的华北豹种群更为光明。

狭小的面积意味着激烈的种内竞争，截至此时的识别，2023年有超过20只小豹在这里诞生。且以其中有10只公豹估算，能有多少活到成年？又有多少能活到东北豹“73号”的8岁？

M18好奇地嗅着红外相机 ©猫盟

而未来，和顺还会有更多的风电和光伏，337县道的扩建工程已经箭在弦上，风电和光伏仍会依山而建，而造地政策自去年3月限制开发15°以上的土地后，大多数山梁本已逃过一劫，但2024年1月加上的补丁——15~25°区域经过论证，依然可以作为新造耕地来开发，又让土地的博弈不得不继续下去……

和顺山头上的风机 ©猫盟

在东北虎这个强力霸主的压制下，东北豹“73号”尚能存活至8岁，而生活于华北的中国豹（华北豹的别称），却只能穷尽内卷之力，度过危机重重的豹生。

未来是有希望的吗？不确定，但我们只能相信希望的力量。毕竟，华北豹保护相比十年前，早已成为各级政府和公众的共识，曾经不清楚的栖息地标准、种群标准都在逐渐明晰，对栖息地和种群的调查越来越受重视，也许会有更多人能为自己所关注的种群摇旗呐喊，仍然有幸运的个体可以等到“共存发展”来临的时代，虽然，它们大概率不会是今天陪伴我们的伙伴了。

作为眼下这个时代的保护者，我们也只能和更多同行的人一起，努力为这一种群摸索出一条连通外部栖息地的保护之路，让共存成为更广泛的共识。希望仍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但愿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