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前向央视求助的女人,出走成功了吗?_风闻
最华人-最华人官方账号-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最华人1小时前
作者:荠麦青青
“人人都认为农民,特别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我不接受这个!”
“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这些石破天惊之语,来自于陕西关中平原上的一位普通农妇。
多年后,连《半边天》的主持人张越也无法预料到,物转星移,世事更迭,当年那个著名的栏目早已不复存在,甚至当刘小样消失许久,她曾经说过的话,仍被奉为一代思想觉醒者的宣言。
时隔22载,刘小样再度出现在张越面前,将这些年的经历向她娓娓道来,并又一次语出惊人:
“我要拿石头打磨我这块石头,会一直读书,一直痛苦,一直爱着……”
漫长的时光、枯燥的庸常,并未让她沉沦于生活的深渊,如今归来,她平和豁然,却灼热如昔。
有人说,“二十年过去了,她仍是非洲动物大迁徙时第一个跳下满是鳄鱼的河流的那匹角马。”
有一种鸟儿是关不住的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这就很好了。我不满足这些的。”
“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我想看书,我想看电视,从电视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不能出去。”
● 图片来源:《半边天》
2002年,34岁的刘小样第一次坐在陌生的主持人面前,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和苦恼。
此前,她第一次写信给电视台,所写的内容让《半边天》的全体工作人员大为震惊:
“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要打破它,你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 图片来源:《半边天》
这封从遥远的陕西寄出的信件仿佛是一枚炸弹落入了湖心,那是栏目组第一次从一位农妇身上听到心灵深处的呐喊。
其后,他们从刘小样的另一封信里再次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悸动:
“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因为它太平了。”
● 图片来源:《半边天》
刘小样的家在咸阳兴平农村,隶属关中平原。关中平原又称作渭河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八百里秦川”历来是被盛赞的物华天宝之地,《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关中……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
但对刘小样而言,近处的风景已经无法激起她内心的波澜,亦如当时的生活,对她而言,也是死水一潭。
15岁那年,她上初二,家里的苹果园因为很赚钱,父母就对她说,别念了,回家帮忙吧。
于是,懵懵懂懂之下,她辍学了,成为和哥哥姐姐一样的劳动大军中的一员。
但在繁重的农活之余,她喜欢上了听收音机。在苹果园里,她听完了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她喜欢书中的巧珍,喜欢田晓霞,但她更从高加林和孙少平身上,看到底层人的自强不息。
“可能就是从听收音机开始,心里觉得不满足,觉得生活好像不对劲了。”
● 图片来源:《半边天》
那种反思仿佛是初春冰层下的河水,于乍暖还寒之中暗流涌动。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刘小样23岁时,经人介绍,与隔壁村的王树生结了婚。
● 只有一个人的结婚照
这似乎是误打误撞找的人家,却让刘小样在多年后仍感觉幸运。王树生的爷爷是当地为数不多的私塾先生,家里的宅门上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这个家族的氛围无疑是与她内心的追求相契合的。
王树生在青海做生意,在她眼里,丈夫是那个年代的“孤勇者”,这个出去闯世界的男人,能够带给她“一种新的生活,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 王树生和刘小样
婚后,丈夫曾带着她去西宁和西安旅游。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它开阔壮美,绚丽缤纷。
但站在钟楼下,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霓虹闪烁的街道,她却痛哭失声。
她不明白,宛若云泥之别的两个世界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向所有人敞开它的怀抱,但它独独不属于一个暂停的过客,因为随即,她就要回到自己的“井底”,且永远在那里扎根生息。
不久,她怀孕了。其后,她有了一双儿女。
● 刘小样和儿子
随着添丁进口,她的脚步更是被禁锢于一个小小的村庄。
丈夫有经商的头脑,又勤力奋发,短短的几年后,他们盖上了二层小楼,并配套了大彩电,安装上了电话。这个富庶的小康之家,成为很多村民艳羡的对象。
她在不少人眼里,更是贤妻良母:操持家庭,抚养孩子,照顾老人,样样都努力做得尽善尽美。被传统美德规训出来的女子,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典范。
但她深知,她的身体在遵守那些清规戒律,自己的心并没有遵守。
● 图片来源:《半边天》
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在画地为牢的束缚里,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力被一点点抽离,但同时,另一些蓬勃的东西在潜滋暗长。她为此在粉红色的便利贴上抄录下一首古诗: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有一天,她在央视的一则公益广告里,看到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孩,在雪地里翩翩起舞:
“她为什么要穿着红棉袄在那儿跳舞呢?她穿着红棉袄就好像是我在那儿,田间地头就是我的舞台,锅碗瓢盆就是我的音乐。”
村头的公路,四通八达,皆可通往西安,但从那次回来,她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千年的名都,壮观的兵马俑、巍峨的大雁塔、还有国色天香的贵妃面影,只是偶尔在她的梦中浮现过,醒来后每每令她怅然若失;站在院子里,她也能看到从距家只有20公里的咸阳机场升起的飞机,掠过她抬头仰望的天空……
● 刘小样的家乡
一切都仿佛近在咫尺,但一切又都遥不可及。
有人说,我远不及全然自洽,却向往自由高塔。
于是,她渴望着一场生命的突围,将她引向广阔的天地和浩瀚的自由。
2001年秋天,儿子和女儿都陆续上小学了。刘小样有了更充裕的时间。她按照以前一直喜欢看的《半边天》的地址,写下了第一封信。
之后,她骑着自行车,跑了十里地,从县城邮政局寄出了那封信,同时也寄出了自己的无限期待。
“我要让我的生命中一直开着一扇窗”
22年前,作为中国女性先锋节目的《半边天》,开创性地呈现了无数女性的形象与声音,而从黄土中走出的那抹鲜红的亮色——刘小样,有一天,也被主持人带到了公众面前。
● 《半边天》节目
面对摄像机,她最初是局促不安的,一度紧张到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后来,在张越与其闲话家常的引导下, 她才将堆积在心底的块垒疏放而出。
她谈到自己被窥伺的生活,被困住的身份,板结化的人生,谈到在荒漠的精神世界里,她向往的远方。
尽管她苦闷于无人能会的孤独,无法登高望远的悒郁,但她能正视自己的痛苦:
**“虽然痛苦,但我不悲伤。**我的痛苦可能也是一种蜕变。生活它就是要不断地蜕变才能前进。”
她也说起女儿和她分享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和趣事,她比女儿还兴奋:“你要好好读书,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五千年前的人在做什么,你可以知道好多好多的事情。”
她希望她的女儿长大后可以选择任何她想要的生活,她想在哪里居住就在哪里居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她呢?**在长达几十年的身份体认中,是人妻,是人母,是明理的儿媳,是嘉德懿范的村民,但唯独,不是她自己。
● 图片来源:《半边天》
近一周的拍摄结束后,张越一行人回到宾馆收拾行装,准备返京。在即将动身的那一刻,门被猛然撞开,面色酡红的刘小样扑到张越怀里,大哭不止。
她说:****“你忽然就来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场梦一样,你走了,又剩我一个人了。”
人潮汹涌,她却茕茕孑立。
其后,为了对抗无尽的虚无,她试图让生命中一直开着一扇窗,“我不要把这扇窗户关上,让它一直开着,一直开到我老。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失去那些感动。”
● 图片来源:《半边天》
于是,有一天,她终于破“窗”而逃了。
关中大地一马平川,她要“逃往” 何方呢?
也许,唯有“远方”才能承载她的梦想。
“远方”曾是无数不羁的灵魂向往的地方,但星夜兼程,历经千山万水,有人看到了星辰大海,有人却铩羽而归。
所以,诗人海子曾写下“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与海子失望的远行相对照,刘小样的出走也是一波三折。
她先是去应聘县城里会说普通话的商场售货员,她由此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每月工资600块钱,蹬自行车上班,往返需要一个小时。
她卖服装,因为努力学习搭配的技巧,颇受欢迎,但因为有一天商场丢了一件女装,她和其他人一样被搜包,这让她感觉受辱。
商场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后,她又踏上了去贵阳的列车,在那里卖化妆品,半个月后,她发现了其中的危险因素,遂返回家乡,去县城的一所小学做了生活老师。
她负责照顾30多孩子的生活起居,每个周末,她都从家里带来糖果和饼干,她心疼这些留守家庭的孩子们,她也被孩子们喜欢,但即便如此,似乎仍然无法平息她内心深处的火山。
43岁时,刘小样的儿女都去念大学了,她暂时完成了一位母亲的阶段性任务,于是又去了江苏,在昆山一家工厂的食堂做员工餐。
她的丈夫王树生曾打电话向张越求助:“张越老师,您能帮我劝劝刘小样吗?她就不能好好过过日子吗,老折腾,今年过年也不回家。”
张越于是建议刘小样:“要不去西安找工作吧,离家近,可进可退。”
刘小样采纳了张越的建议,从昆山去了西安。离开昆山之前,她去了昆山图书馆。
在她眼里,包罗万象的图书馆,是天堂的模样。
“刘小样既是她自己,又是我们每一个人”
与张越重逢时,她和张越说起在南方打工时的一些插曲:从宿舍到工厂,每天都是两点一线,她直觉这不是自己要的远方。
有一天,她看到一种开得特别红的花,逢人便问这是什么花。这么好看的花,她必须要知晓它的名字。
她问了一个又一个。很快,她终于获知,那是山茶花。
当张越和她说,花随处可见,但我们都忽略了花时,她在多年后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 图片来源:《她的房间》
“我得看到她呀,我们不注意她岂不是辜负了她,辜负了她,就辜负了自己的诗和远方。”
她一次次出走,却觉得远方空空荡荡。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出现了问题:“为何过去20年,她都像一锅永远沸腾的水一样,无法平静?”
2016年,她去心理机构治“病”。疗程长达两年,也未真正解决她那些难以疗愈的心灵“暗疾”。
后来,婆婆生病,刘小样结束了自己的治疗,主动提出去照顾婆婆的晚年生活,从此不再远行。
● 刘小样花园里的鸡冠花
埃兹拉· 庞德说,“你保持你的玫瑰叶,直到玫瑰时间结束。”
丈夫无法理解妻子辗转腾挪这么多年,不为名不为利,到底为什么?
刘小样的子女也感到匪夷所思,他们目睹母亲出走半生,无功而返,他们觉得“妈妈总是长不大,太幼稚。”
当然,村民更是将她视作异类。
谈及自己的不见容于世,她说,“自由的思想,自主的精神支撑着我,我不能丢掉它。”
● 图片来源:《她的房间》
有人对她的选择如此评价:“明知徒劳一场,还要撞破南墙。
这是我见过最壮丽的诗篇,用普通人的方式,与灵魂击掌。”
在成功学的样本中,她绝非“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时代前驱者,但她掀起的漫天风云,仍在她“消失”的 20余年时间里,留有余响。
在很大程度上,这不仅仅是一个女性话题,不仅仅是一个农村题材,它甚至超出了地域、阶层、国别,“她表达的是人心最基础的渴望,是人这一生要如何正当地活着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命题和困惑。”
在那些山呼海啸的共鸣中,与此相似的无数灵魂同样挣扎于泥土中,隐没于尘烟里。她(他)们在大山深处,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逼仄的格子间,在演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的厨房里,在被规训或被钳制的境遇里,不愿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不甘心一眼望到尽头的人生,超越自身的局限和困境,去寻求诗与远方……
● 图片来源:《她的房间》
后来,我们看到苏敏在窒息的婚姻中忍受了几十年后,终于出走,以自驾游的方式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壮行”,并随后选择了离婚;因为3000块钱差点被卖掉的农妇韩仕梅,最终通过写诗登上联合国演讲台;还有一位河南女孩在刘小样的激励下,走出平原,出国留学,并成为一名优秀的纪录片导演,此外,还有很多男性的艺术家、学者,千千万万的打工人,同样在刘小样的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张越为此总结道:“刘小样既是她自己,又是我们每一个人。”
“就算痛苦,幸好还未麻木,我们一起清醒地向前走,哪怕只是一小步。”
在最近上映的讲述生死议题的电影《破·地狱》中,有句经典的台词:
“生人也是需要破地狱的,生人也有很多地狱。”
● 图片来源:《破·地狱》
但最终,我们都“越狱”成功了吗?
答案显然不揭自明。
如果生命是一场场穷尽其妙的体验,那么每一次探索,每一次突围都将逾越世俗意义上的成败,“她的人生,我们的人生,人类的宿命,不都是西西弗斯在推石头吗?”
巨石滚滚而下,那些不肯投诚的勇士,一次次,只身“迎敌”。
于是,一个人的战争,旷日持久。
但她浑然不怕这种长期清醒的“疼痛”,不愿意陷入蒙昧的“温柔乡”中,更不需要与自己握手言和,因为那是她充分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那是她灵魂鲜活如初的证明。
为此,张越情不自禁地叹道:“她修炼得很完整,她很茁壮,精神越来越茁壮了。”
● 图片来源:《她的房间》
“我要爱从痛苦荒芜中生出来的喜悦”
22年后,刘小样没能在外面世界找到一份栖息之地,但她还是为渴望自由的灵魂找到了安身之所。
年过半百,她仍然喜欢花花草草,在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庭院前开满了紫茉莉和玫瑰,还有三角梅,夏天到来时花团锦簇,像是召唤着一场生命的盛大奔赴。
● 刘小样家中花园
她现在还种着十亩麦子,麦子快收割时,那种金灿灿的黄,她觉得比花儿还要美。
欣赏她的读者如此评价她:
“22年后,她不需要穿红衣服,因为热烈的红已长在心中。麦田也不再是困住她的围墙,幻化成独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她在麦穗上写诗,从前振聋发聩,现在润物细无声。”
● 图片来源:《第一人称复数》
她闲来无事,依然痴迷读书,也爱看猫在阳光下打盹。
她的儿女都已成家,小日子过得和顺美满。
她说起儿子给她买百合的种子,她精心养起来,百合开花时,她拍照片传给儿子,配文道:“妈妈的百合”。
在张越面前,谈及儿媳妇,她的快乐更是溢于言表。她充满骄傲地说儿媳妇上学上得可好呢,学历也高,说话慢声细语的,很有生活情调。
● 张越和刘小样(右)时隔22年的再次对话
在她这里,没有令人头疼和棘手的婆媳矛盾,她和主持人分享儿媳给她买康乃馨的幸福,她说,这样的娃,你不爱她能行吗?我就是爱这个娃,你爱的话,可能就是喜欢不喜欢的全都接受,所以我爱她。
在她心中,家里头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孝顺,她认为“孝顺会把人带进死胡同。”
万物若可爱,那么岁月亦可期。
曾经,她决意出走;如今,“此心安处是吾乡”。
沸腾的并未归于岑寂,虽然绚烂的归于平淡,但这亲历过的一切已然大不相同。故园的山岚、遥远的星光、人间的烟火、从痛苦中拔节而出的喜悦,共同重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也以最终的领悟抵达曾经的“应许之地”:
“诗不一定在远方,而在自己的心底。”
● 图片来源:《她的房间》
● 参考资料
[1] 人物|平原上的娜拉
[2] 新周刊|22年前打动无数人的刘小样,又回来了
[3] 她的房间|重逢刘小样
[4] 半边天|我叫刘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