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七)兴衰巴比伦(上)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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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快速索引
圣经里的巴比伦
“横店影视城”
巴比伦萨达姆行宫
ISIS是如何诞生的
卡尔巴拉
圣经里的巴比伦
从纳杰夫到卡尔巴拉走沙漠公路直达的话仅80公里,而我们要先绕路去一下巴比伦遗址。
终于要说到巴比伦了,这无疑是公元前两河流域乃至整个新月沃地最著名的城邦。我小时候其实一直搞不清楚巴比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到底在哪儿?它究竟是古代文明,还是一个古代国家呢?甚至这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地方,还是一个传说呢?西方伪史论患者经常会说古希腊古埃及巴比伦是虚构的,却从来不说同样辉煌灿烂甚至更古老的苏美尔、阿卡德、埃兰、亚述、赫梯、腓尼基、乌拉尔图……是虚构的。伪史论患者所不知道的是——假如想要否定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的真实性,就必须连带着把所有其他西方古代文明都一起推翻……这些文明拥有一整条环环相扣脉络清晰的“证据链”。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之所以被伪史论患者盯上,是因为它们实在太出名了,树大招风。通过地摊文学来“学习”历史知识的伪史论患者的知识面,一般只够覆盖到巴比伦,更久远的文明他们甚至都没机会听说,怎么可能会了解呢?
然而与留下了大量文化遗产的古希腊和古埃及不同,巴比伦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文物,那么它何以会这么出名呢?——因为圣经。
众所周知,圣经分为新约和旧约两部分,旧约大部分都是继承自犹太教的《塔纳赫》(Tanakh)——即希伯来圣经。塔纳赫得名于《妥拉》(Torah)、《先知书》(Navim)、《圣录》(Ketuvim)三部书的首字母,后来在圣经旧约中,又被重新整理成为了《摩西五书》、《历史书》、《诗歌智慧书》、《先知书》四部分。无论是希伯来圣经还是基督教圣经,其实都包含了相当多的历史叙事,里面的地点、人物都曾经真实存在过,不少内容可以看作中东历史的早期史料。
▲圣经由不同作者创作于不同时期,是对各种文本的编撰集结,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历史文本叙事
那么“巴比伦”是如何通过圣经出名的呢?这得从犹太人当初的写作动机说起。
话说美索不达米亚作为人类的文明发源地,那些早期王朝的统治方式难免相当野蛮——我这里并没有批判的意思,这只是文明发展的客观规律。苏美尔、阿卡德、旧巴比伦时期的那些城邦、王国,只要稍微有点余力,就会相互征伐掠夺;而两河文明的最后两个帝国——新亚述和新巴比伦,更是以残暴无道穷兵黩武著称。无论是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还是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基本上都遵循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残酷镇压诛灭异族,通过暴虐的武力来获得对手的臣服。新亚述帝国留下的浮雕、文献,都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的残暴,对反叛者的虐杀毫无底线——断手断脚、剥皮抽筋、火烧炭烤、用尖木棍从肛门刺穿整个人体……简直跟商纣王有的一拼。但不同之处在于,商纣王的形象乃是后世从批判角度构建的,亚述巴尼拔却是自己主动记录下这些并引以为傲,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武功。
我在前文里说到过埃兰跟巴比伦、亚述王国相互之间斗了上千年,后来埃兰之所以突然一蹶不振,正是因为在公元前7世纪被亚述巴尼拔给杀绝了。亚述巴尼拔在埃兰大杀四方,搞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然而也严重损耗了自己的国力,使得亚述帝国的巴比伦行省得以有机会反抗其暴政并崛起。
当时统治巴比伦的是迦勒底王朝(Chaldean Dynasty)——读过圣经的朋友应该都听过“迦勒底”这个民族,说的就是当时的巴比伦。迦勒底王朝算起来已经是下美索不达米亚的第10个王朝了,以巴比伦为都城,但他们跟建立巴比伦的亚摩利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迦勒底巴比伦与颁布汉谟拉比法典的巴比伦相隔了一千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所以为了区别之前的巴比伦帝国,一般都将迦勒底王朝称为“新巴比伦”(Neo-Babylonian)。
▲在新巴比伦帝国之前,巴比伦作为两河的区域中心已经存在了一千多年
▲当时两河地区统治者的统治方式相当残酷,跟野兽没啥区别,尚未建立起“德治”的观念(图片来源:网络)
新巴比伦取代亚述成为两河霸主之后,沿着新月沃地一路征服了黎凡特——美索不达米亚是新月沃地东边的“月牙”,而黎凡特则是西边靠着地中海那一片,亦即现在的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巴比伦君主尼布甲尼撒二世在公元前598到587年间灭了黎凡特地区犹太民族的犹大王国(Kingdom of Judah),摧毁了耶路撒冷以及所罗门圣殿,并将一大批犹太民族精英抓回到了巴比伦,人数估计从数千到上万不等。
▲亚述帝国时期的黎凡特地区有诸多使用闪米特语的王国和城邦,以色列和犹大是诸多王国中的两个犹太民族王国。巴勒斯坦城邦也在当时就已经存在了。
▲新巴比伦帝国将犹太精英从耶路撒冷抓回巴比伦的事件,史称巴比伦之囚
尼布甲尼撒为啥要大费周章地把犹太精英千里迢迢带回到巴比伦呢?我们中国人印象当中,新王朝取代旧王朝,似乎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把旧王朝的王室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免得其后裔血脉被人利用当作反抗新政权的旗帜。然而尼布甲尼撒的做法在当时其实还挺普遍的,因为那个时代拥有知识和技能的精英阶层相当稀缺,把对方的精英抓回来能够一举三得——
首先,可以利用被征服民族学者的知识、工匠的技能来为自己服务,前面讲到的苏萨王宫就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综合利用各地工匠的技能修建起来的。
其次,把当地拥有威望的精英阶层带走之后,可以更有效地控制被征服的地区,使得想要反抗的民众一来群龙无首,二来投鼠忌器。
最后,这一做法可以加速征服者与被征服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亡国之恨终究会被淡忘(甚至很可能当时的人根本就没有强烈的国家民族观念),苏美尔人就是这样被亚摩利人融合吸收掉的。
所以那些被带回巴比伦的犹太精英,并不是真的被囚禁了起来——新巴比伦帝国怎么可能养着这几千号闲人——而是让他们在巴比伦及其周边建立社区并定居,允许他们从事农业、贸易、手工业等各种经济活动,希望利用他们的知识和技能为巴比伦帝国的发展添砖加瓦。
然而,尼布甲尼撒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抓走犹太精英的行为释放出了人类历史上最大最可怕、累计导致了最多人死亡的恶魔——一神教。
犹太民族在被尼布甲尼撒亡国之前就相当特殊——其他新月沃地的民族,基本上都是多神信仰(Polytheism),就跟古希腊、古埃及那样,同时崇拜很多神,不同的神管不同的事儿;犹太民族则十分特立独行,很早就发展出了“独神信仰”(Henotheism)——只崇拜雅威(即耶和华)一个神,但承认其他神的存在。这种独神信仰的产生,可能与犹太民族在公元前13世纪受到埃及帝国逼害有关。他们认为自己能够成功逃出埃及,多亏了雅威的神力,从此他们与雅威立约,只忠于雅威。著名的“出埃及记”讲的就是这事儿,但这段历史的真实性存疑,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是后世杜撰的。
“出埃及记”真假难辨,“巴比伦之囚”却是板上钉钉。犹太精英被打包掳到巴比伦之后,极其抵触让他们国破家亡的巴比伦帝国,导致了他们的独神信仰走向极端,发展出了严格的一神论,言之凿凿地断定全世界全宇宙只有他们崇拜的雅威是“真神”,其他神都是“伪神”……于是乎,改变整个世界的“一神信仰”(Monotheism)就此诞生。(参见《开局一个神,故事全靠编——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作为造物主的“唯一真神”究竟是谁造的呢?》)
犹太民族的精英为了确保犹太人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被巴比伦同化,他们在巴比伦期间开始精心重构自己的民族共同记忆——即历史。通过整理古代犹太历史典籍和律法文献,前后花了大约240年时间,写成了希伯来圣经,同时对安息日、隔离、净食等一系列独特的行为进行了书面规范。
希伯来圣经从雅威创世开始写,一直写到公元前4世纪左右的历史,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讲述犹太人悲惨的流亡史,并强调这是他们背离上帝诫命的罪有应得。正是这一精心重构、能在各种逆境下保持逻辑自洽的“民族共同记忆”,使得犹太人在之后两千多年的流亡中不但没有被其他民族同化,而且还强化了他们独有的宗教信仰和民族认同。
由于很多参与编写的犹太精英都经历过巴比伦之囚,对新巴比伦帝国的迦勒底王朝相当熟悉,于是从犹太民族的视角写了许多关于巴比伦的内容。比方说希伯来圣经中将尼布甲尼撒描绘成一个残忍的暴君,同时也认为他是上帝指定的世界统治者和惩罚犹太民族的神圣工具(按照这个逻辑,希特勒也应该是上帝指定的神圣工具),“巴比伦”则成为了犹太人流散各地的重要隐喻;希伯来圣经中多次通过预言诅咒巴比伦将会被彻底毁灭,永远无人居住甚至无人路过。后来基督教的圣经《启示录》,还引申出了**“巴比伦淫妇”**这一概念来象征公元1世纪的罗马帝国。
话说“巴比伦”这个地名在阿卡德语中的原意是**“众神之门”**,在巴比伦的自己的文献中,尼布甲尼撒的统治乃是“黄金时代”,让新巴比伦帝国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然而希伯来人为了贬损巴比伦,却玩了个文字游戏,在希伯来圣经中侮辱性地将其称为“巴别”(Babel),希伯来语中意为“混乱”,并编出了“巴别塔”的故事——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了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被分散到世界各地。”但是耶和华降临看到了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说着同一种语言,如今他们既然能做起这事,以后他们想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了。”让我们下去,在那里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不能知晓别人的意思。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分散到了世界各地,他们也就停止建造那座城。因为耶和华在那里打乱了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到了世界各地,所以那座城名叫巴别。
——创世记11:4-9
真实的历史上恐怕从未有过巴别塔,“巴比伦”这个名字却作为世俗、混乱、邪恶的象征随着圣经传遍了全世界。在现代考古揭开巴比伦的神秘面纱之前,人们对巴比伦的认知几乎完全基于圣经故事的想象;那些古代画家在绘画作品中描绘的巴比伦城,大都呈现出古希腊式的建筑风格……正是这些与真实历史偏差巨大的形象,将“巴比伦”的名字植入到了普罗大众的脑中。
▲“巴比伦”的恶名被犹太人写在了圣经里
▲著名的“巴别塔”也是圣经中虚构的隐喻
正是因为知道了“巴比伦”,我们才会牢牢记得古代世界七大奇迹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古代世界七大奇迹前后被评选过好几批,最早的七大奇迹是公元前3世纪的古人评选出来的。当时正值古典时代的巅峰时期,勤劳智慧的古代人民兴建了许多大型建筑,这七大奇迹包括吉萨大金字塔、罗得岛太阳神巨像、亚历山大灯塔、哈利卡纳苏斯陵墓、阿耳忒弥斯神庙、奥林匹亚宙斯雕像和巴比伦空中花园。然而除了吉萨大金字塔之外,其他奇迹都早已土崩瓦解不复存在,所以常有人怀疑这些所谓的“七大奇迹”是否究竟存在过。巴比伦空中花园的真实性、位置亦存在争议——有历史学家认为空中花园实际上位于亚述首都尼尼微附近。
▲我从小就纳闷儿为啥古代世界七大奇迹现在除了金字塔都没了,而且那些地方的名字还特别拗口,除了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亚历山大灯塔之外,其他都记不住,后来才知道这些奇迹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评的
▲想象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空中花园真假难辨,巴比伦的恢弘却是不争事实。尼布甲尼撒在巴比伦宫殿君临天下、自以为创造了黄金盛世之时,可能没人会想到,新巴比伦帝国不仅国祚不到百年,而且还成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后的辉煌——在那之后,再无两河流域的本土民族统治过这片土地,两河文明日渐凋零,成为传说……到了公元1世纪之后,就再也没人能够读写楔形文字,甚至连开创这一文明的苏美尔人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定义“巴比伦”的话语权,通过圣经的传播,完全被犹太人以及后来改革发展出来的基督教所掌握。
犹太人被抓到巴比伦半个世纪后的公元前539年,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居鲁士大帝(Cyrus)征服了新巴比伦帝国,成为了两河流域的新主人。居鲁士大帝作为外来的雅利安人,没有新月沃地诸民族之间世代恩仇的历史包袱,一改之前亚述、巴比伦你死我活的高压民族政策,对被征服民族的风俗和宗教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颁布赦令鼓励犹太人返回自己的故土重建家园。
犹太人自然是喜大普奔,对居鲁士大帝感恩戴德,将其视为预言中解救他们的**“弥赛亚”**,在希伯来圣经中称其为“雅威的牧人”、“受膏者”……他们把所有最荣耀的赞誉都毫不吝惜地给了居鲁士,从而使居鲁士成为了犹太教文化中地位最高的非犹太人。
▲新巴比伦作为最后一个两河文明帝国,亡于阿契美尼德波斯
▲出土于波斯旧都的大流士浮雕,其四翼形象正是来自于两河文明。两河文明的文化遗产,在阿契美尼德波斯的统治下还继续发展了一段时间
我在前文里已经写到过,巴比伦是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的四大首都之一,依然保持了这座伟大城市在两河流域原有的地位。巴比伦的工匠还被带到苏萨,营建了大流士的苏萨宫殿。阿契美尼德王朝很快就在公元前331年亡于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巴比伦成为了马其顿帝国的首都。然而仅仅8年之后,33岁的亚历山大大帝就在尼布甲尼撒修建的巴比伦宫殿中撒手人寰,有人说他是被毒杀,也有分析认为他是死于致命的病菌感染……
亚历山大的将星陨落伴随着巴比伦乃至两河流域辉煌时代的谢幕。马其顿帝国这个短命的庞然巨物被亚历山大手下的将领瓜分,继承新月沃地的塞琉古帝国在巴比伦北部建立了新的都城塞琉西亚(Seleucia,位于巴格达东南、泰西封对岸),强迫所有的巴比伦居民移居到新都城,仅保留了巴比伦的宗教功能,巴比伦彻底走向衰败。
随着时过境迁改朝换代,等到阿拉伯帝国征服两河并修建了巴格达城之后,连巴比伦故城究竟在哪里都被人们遗忘了,希伯来圣经中对巴比伦的诅咒真的实现了……宏伟的巴比伦遗址沦为了一个著名的“砖矿”,人们直接从废墟上挖取现成的砖块来用于巴格达和巴士拉的建造,却无人知晓这些砖块的历史,砖块上的楔形文字铭文也被误以只是装饰纹样……
▲1920年的巴比伦遗址。此时巴比伦已经经过了发掘,这些砖墙原来是埋在地底下的(图片来源:Wikimedia)
▲1932年的巴比伦遗址,其文物已被掠夺殆尽(图片来源:Wikimedia)
每个统治者都幻想自己建立的基业万世不拔,一将功成固然万骨枯,一将功败又何尝不是万劫不复……而如今伊拉克的巴比伦考古遗址,更是将这一反差展现得淋漓尽致。
“横店影视城”巴比伦
用林泉的话来形容——巴比伦遗址看起来就像个横店影视城。
有了之前乌尔和乌鲁克的经验,我们在巴比伦景区入口直接跟他们讨价还价,又是4个人买了3张门票。来到景区大门口,一股塑料感扑面而来——大门是一座崭新的、使用粗劣模具压制浮雕的伊什塔尔门,感觉就好像纸壳搭的,其油漆上色水准可能还不如横店影视城。
▲巴比伦遗址景区介绍翻译如下:
巴比伦是美索不达米亚和中东地区最古老、最大的定居点之一,并曾是许多强大帝国的中心,这些帝国的著名统治者包括汉谟拉比和尼布甲尼撒。作为新巴比伦帝国(公元前626-539年)的首都,它是这一文化在顶峰时期的最杰出见证,展现了这一文明在城市规划、宗教、宫殿与军事(防御)建筑等方面的创造力。巴比伦不仅对古代近东和中东所有地区在政治、技术和艺术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还在数学和天文学领域留下了重要的科学遗产。巴比伦至今仍是伊拉克国家身份的重要象征。
▲跟卖票的人讨价还价
▲塑料感满满的伊什塔尔门
▲远看倒算了,近看会发现这些浮雕简直粗制滥造,都是模具压制的
伊什塔尔门(Ishtar Gate),是巴比伦遗址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伊什塔尔门之于伊拉克的意义,相当于长城之于中国——所谓的空中花园和通天塔,严格来讲都只是传说;唯有尼布甲尼撒二世时期用釉砖工艺修建的伊什塔尔门,真实不虚地通过考古修复还原了出来。伊什塔尔门通体为蓝色,古时两河地区和埃及都对蓝色釉彩情有独钟,以此来模仿他们格外推崇的青金石,这就跟咱们宋代用白瓷、青瓷模仿玉石的色泽质感如出一辙。
伊什塔尔门得名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一位重要女神伊什塔尔,这位伊什塔尔起源于苏美尔人的女神伊南娜(Inanna),掌管爱情、生育、战争、权力;后来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伊南娜与闪米特民族的神祇阿塔尔(Attar)相融合,成为了在两河流域被广泛崇拜的伊什塔尔。无论是伊什塔尔门还是巴比伦的其他遗物,都经常会见到怒蛇(Mušḫuššu,一种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神话生物,前肢像狮子、后肢像鹰爪,头尾细长、舌头分叉,有角有冠有鳞)、公牛、狮子的形象,这三种生物分别对应巴比伦最重要的三位主神马尔杜克(Marduk)、阿达德(Adad)和伊什塔尔。
被复原重建出来的伊什塔尔门真品,目前在柏林的佩加蒙博物馆。我个人觉得巴比伦遗址门口的伊什塔尔门复制品纯属画蛇添足,反而拉低了整个遗址的水准。假如要看复制品根本不用跑去伊拉克这么远,咱们北京市朝阳区建国门外秀水北街25号伊拉克驻华大使馆门口就有一座,感觉还比巴比伦遗址的复制品看起来更专业一点。
▲伊什塔尔女神是两河最重要的神祇之一,通常与狮子一同出现(图片来源:网络)
▲滚筒印章上的伊什塔尔(伊南娜)女神形象,牵着一头狮子(图片来源:网络)
▲两河文明的主神马尔杜克,其对应动物为怒蛇。这种看起来好像麒麟一样的神话生物,在伊什塔尔门上也有
▲经过修复重建的伊什塔尔门真品目前在柏林的佩加蒙博物馆(图片来源:林泉)
▲修复品使用了新旧砖块相结合的方式(图片来源:林泉)
▲伊什塔尔门上的楔形文字铭文(图片来源:林泉)
▲完整铭文全貌(图片来源:Wikimedia)
▲根据考古发现还原出来的伊什塔尔门上的装饰图案(图片来源:Wikimedia)
▲北京的伊拉克驻华大使馆(图片来源:网络)
走进大门里头,是一个无比简陋的博物馆,藏品寥寥,除了一面象征伊什塔尔女神的釉砖狮子浅浮雕之外,基本都是照片、模型沙盘之类的陈列,实在是配不上大名鼎鼎的巴比伦……不过比起伊拉克的其他一穷二白的遗址,这里恐怕已经算得上“藏品丰富”了。
仅凭如此磕碜简陋的遗址博物馆,实在很难想象巴比伦当初的恢弘规模。但事实上,巴比伦遗址出土的文物之丰富,即便与苏萨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这里曾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古代世界的中心。巴比伦遗址文物的流失,法、英、德三国都难辞其咎。
▲公元前600年的巴比伦古城复原想象图
▲遗址博物馆入口
▲博物馆外褪色剥落的装饰画
▲巴比伦大神塔的复原模型。这个神塔是真实存在过的,考古发现了其硕大的基座。有不少人认为,巴比伦大神塔或许就是“通天塔”在现实中的原型
▲考古测绘的遗址,可以看到这座神塔占了相当大的面积
▲出土的石刻铭文上也有关于这座塔的描绘
▲非常粗糙的沙盘模型
▲博物馆里唯一有点分量的文物就是这面釉砖拼合的狮子墙,应该是德国归还的。
▲有没有很像我们国内上世纪的博物馆?
第一次对巴比伦的大规模发掘,是法国人在1852年到1854年期间进行的。1855年法国人打算把在伊拉克发掘出来的两百多箱出土文物都运回卢浮宫,除了巴比伦遗址之外,其中还包括伊拉克北部尼尼微遗址的一些文物,有造像有浮雕有金银铜铁的器物。结果在通过水路把文物运往波斯湾的过程中,遇到了部落盗匪的袭击,除了28个箱子之外,全部沉入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交汇处的河底,损失不可估量。这批文物相当于伊拉克版的“江口沉银”,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可能正是因为有了巴比伦的惨痛教训,法国人后来在发掘苏萨遗址的时候,才会大费周章修建一座防火防盗的城堡作为后勤保障。
第二次大规模发掘是大英博物馆在1879年到1882年之间进行的,那时候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巴比伦遗址的大名,民间盗掘极其猖狂,英国人争分夺秒地使用工业化的暴力方式进行抢救性发掘,对遗址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第三次大规模发掘是1899年到1917年期间德国干的。一战期间统治伊拉克的奥斯曼帝国联合德国一起对抗协约国,德国人趁着兵荒马乱对巴比伦遗迹进行了掠夺性盗掘。那会儿巴比伦最精华的器物、浮雕、铭文早已被英法挖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主要都是些不可移动的建筑文物。想不到德国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座巴比伦古城的精美釉砖全部打包带走,留下的都是些没有烧过釉的素砖城墙。德国人的做法属于无可争议的偷盗,他们把这些有两千多年历史的釉砖藏在运煤的货船里偷偷通过水路走私带出了伊拉克,这就是之所以后来修复重建的伊什塔尔门现在会在柏林。
不过呢,也不得不佩服一下德国人的工匠精神。重建伊什塔尔门可能是考古史上最艰巨的复原工程之一,德国人偷回来的是好几百箱经过编号的釉砖碎片,由于埋在地下经过了长时间的盐碱侵蚀,许多釉砖已然破损缺失。重新拼合这些釉砖之前,要先对它们进行脱盐处理,然后对缺损的部分进行重新修补烧制,使其重现出正确的釉彩色泽。
但现在展示在佩加蒙博物馆的伊什塔尔门,其实只是德国人盗走釉砖中很小一部分。根据考古学家的还原,伊什塔尔门原本是座一大一小的双城门结构,由于博物馆空间有限,只够展示小城门部分,大城门的碎片只能放在仓库里。话说佩加蒙博物馆从2023年10月起开始了闭馆整修,预计需要14到20年的时间,不知道经过这次大规模整修,能否将伊什塔尔门的双城门完整呈现。
除了伊什塔尔门之外,巴比伦遗址还有一条长达800米的巡游大道,从伊什塔尔门向北延伸。巡游大道两边的装饰墙上,有多达60对釉砖拼合的浮雕狮子,每只狮子需要用到46块釉砖拼合,象征着伊什塔尔女神。总共120只狮子中的118只都被德国人打包带了回来,因此这条巡游大道也在佩加蒙博物馆里重建了一部分……由于狮子太多,德国人把一些分给了其他国家的博物馆,所以在全球各地的好几个博物馆都能看到巴比伦巡游大道的狮子,估计伊拉克这边的釉砖狮子也是从德国搞回来的。
▲巴比伦遗址的很多东西能够保留至今,多亏了地质掩埋。美索不达米亚下游平原的一场洪水,就能将其埋掉不少
▲根据地基推测,原来的伊什塔尔门是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双层城门
▲三维建模复原
▲伊什塔尔门以及巡游大道
▲巡游大道复原重建的狮子(图片来源:林泉)
▲很难想象,这些浮雕第一次被拼合起来的时候,孔子和佛陀都还没有出生。(图片来源:林泉)
伊拉克当然很不甘心如此重要的文化象征流落海外,曾多次要求德国政府归还偷盗走的伊什塔尔门及其他文物。德国则以伊拉克不安全为由拒绝归还——这个理由倒也不算是强词夺理,仅仅在最近的几十年里,巴比伦遗址就遭到过两次严重的破坏。
第一次破坏,是因为萨达姆的好大喜功。
很多人可能想不到,现代伊拉克其实是新巴比伦帝国灭亡以来,两河流域第一次获得独立的国际政治地位。在之前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这片土地都一直被外族统治着,隶属于某个更大的帝国。现代伊拉克获得独立之后,构建国族认同是一桩非常紧要的任务。虽然伊拉克的主体民族是阿拉伯人,但一方面阿拉伯人内部存在教派分化,另一方面伊拉克有不少库尔德人、亚述人、突厥、波斯人、雅兹迪人等少数民族,因此伊拉克的国族认同构建,要往两千多年前的巴比伦帝国找。
针对这种国族认同构建的需要,伊拉克相当看中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尤其是巴比伦的文化遗产。入境伊拉克的贴纸签证上明明白白写着:“Welcome to Mesopotamia”——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曾经的辉煌,是伊拉克各民族各宗教最能产生共鸣的共同骄傲。
萨达姆上台之后,他野心勃勃地想要恢复巴比伦的昔日荣光,启动了所谓的**“巴比伦考古修复项目”**,打算在巴比伦遗址废墟上重建整座古城——除了1960年代已经重建过的伊什塔尔门之外,还包括尼布甲尼撒的宫殿、巡游大道、圆形剧场、空中花园、金字形大神塔等标志性建筑……但这场重建并非以“恢复原貌”为目的,而是进行了粗制滥造的“过度重建”,将许多遗迹给覆盖掉了,使得整个遗址面目全非,所以才会让现在的巴比伦看起来像个横店影视城似的。
我们走进遗址,可以看到巡游大道虽然已经完成了重建,但两边墙上没有任何浮雕,显得颇为不伦不类。**巡游大道的地砖倒是2600年前的古物,**被栏杆围了起来。规模最大且清晰可辨的遗址是一部分城墙,被铁丝网围了起来。釉砖已经全部被德国人偷走,留下的只有一些素砖浮雕墙面。这些城墙由于之前一直被埋在地下而得以完好保存,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两千多年前烧制的素砖浮雕的精细程度要远超大门口的伊什塔尔门复制品,果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萨达姆对巴比伦遗址进行了可怕的重建
▲这是巴比伦遗址保留下来的一部分素砖城墙
▲之所以能够保存得如此完好,也是因为被掩埋了起来
▲这些素砖拼合的浮雕相当精美
▲象征阿达德的公牛
▲象征马尔杜克的怒蛇
▲重建的巡游大道,没有了狮子釉彩拼合浮雕
▲这些地砖都是原来的古物,因此被保护了起来
▲巴比伦的修复工作还在持续进行中
▲整个遗址,旧砖块和新砖块会交替出现,可以从不同的风化程度来大致判断
▲一般来讲,旧遗址都会被围起来,不让进去
▲半块旧砖
▲发掘出来的墙基全都被重新修了一遍
▲遗址虽然被整修一新,但看起来毫无生气
▲一大堆新地砖,围绕着残存的几片老地砖
▲很明显可以看出新砖和旧砖的边界线,跨越了2600年时间的砖块就这样被结合到了一起
巡游大道西侧有一片废墟,据说是曾经的“空中花园”。光是看这片废墟,完全联想不到古代世界七大奇迹。萨达姆原本想过要重建空中花园,但还没来得及开工就下台了。大家如果想要比较直观地了解巴比伦古城最可信的原貌,建议可以去看一下2004年的电影《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这部电影中对巴比伦的重建可圈可点,全都是基于真实的考古发现,很多细节都相当有说服力。唯一让我觉得比较想吐槽的就是导演硬是在古波斯与两河文明风格相融合的巴比伦宫殿里安排了很多希腊雕塑。
▲从废墟的砖块能看出,当年建造巴比伦的用料非常扎实。里外都是砖块,而非外面烧砖里面填土
▲电影《亚历山大大帝》中重建的巴比伦(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伊什塔尔门(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巡游大道两边的狮鹫属于波斯元素。亚历山大征服的巴比伦处于阿契美尼德波斯的统治之下(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大神塔(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夜晚的巴比伦与大神塔(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电影中的宫殿,使用的是蓝色釉彩砖块(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电影中的这对拉玛苏浮雕其实是苏萨出土的(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苏萨出土的原版(图片来源:Wikimedia)
在巡游大道和“空中花园”之间,是著名的**“巴比伦之狮”**石雕。这座石雕恐怕是整个巴比伦遗址现存最古老珍贵的文物,它大约建造于3600年前,已经被严重风化,其形象是一头狮子扑在一个仰卧的人身上。看到这座石雕的第一反应是狮子吃人,但根据某些历史学家的解读,狮子和人也可能是在交配——因为狮子在两河文明中是生育女神伊什塔尔的象征,而这头狮子背上有一个鞍座的痕迹,所以狮背上原来应该有一尊伊什塔尔女神的雕像。
▲大约有3600年历史的石雕,对其主题有两种解读
萨达姆行宫
当行走在“空中花园”附近的区域,令人无法忽视的是不远处山头上的一座宫殿。假如不知其底细的话,恐怕很难猜想到其来历和用途……这是整个“巴比伦重建项目”中完成度最高的一座建筑——萨达姆行宫。
遗迹与行宫之间被铁丝网隔开,虽然看起来直线距离很近,却无法从遗迹直接前往,得先回到伊什塔尔门外的停车场,开车沿着螺旋形的公路上去。行宫的门票需要另买,售价1000第纳尔,合5块钱。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你可以错过巴比伦遗址,但绝不可错过萨达姆行宫。遗址常有,行宫不常有——更何况,这座行宫已然成为了一座新“遗址”,从中可以一窥伊拉克这几十年的兴衰遽变。
萨达姆行宫的所在地,原本有一座村庄,住了大约200户人家。这座村庄的历史相当短——前面不是说到德国人一战前在巴比伦遗址挖了将近20年嘛,他们当时征用了许多阿拉伯人做劳力,那些劳力在遗址边上靠近幼发拉底河分支的地方建立起了这座村庄,德国人撤走后依然定居在此繁衍生息。
萨达姆为了自己的“千年大计”,毫不犹豫地将这座村庄夷平,将村民尽数赶走,在一片旧遗迹上堆起了一座圆锥形的土丘,将之命名为萨达姆山。然后在山顶修建了一座自己的宫殿,宫殿一面临水,另一面可以俯瞰整座巴比伦古城,大有一种“君临天下”之感。萨达姆原本还打算从他的行宫修建一条横贯巴比伦上空的缆车索道,这一计划由于2003年美国入侵而未能来得及实施。
宫殿的外观模仿了巴比伦时期的金字形神塔,但其私人属性相当鲜明:外墙上刻有萨达姆名字的阿拉伯字母书法体;几幅展现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现代伊拉克成就的浮雕上,也都有萨达姆的侧脸头像——这是如今伊拉克极少数能够看到萨达姆形象的地方。2003年萨达姆倒台后,伊拉克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去萨达姆”运动,试图抹掉萨达姆曾经统治过这片土地的痕迹,其中就包括清除所有的萨达姆雕像和画像……
▲巴比伦废墟与萨达姆行宫形成鲜明对比
▲巴比伦遗址的门票25000第纳尔,行宫的门票1000第纳尔。巴比伦不值票价,行宫物超所值。
▲行宫外面装饰的浮雕,都配有萨达姆的形象
▲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很有苏联、朝鲜的风格
▲行宫太大,站在跟前只能拍下一角
▲从行宫俯瞰巴比伦遗址,萨达姆大概就是这样来满足自己君临天下之感的
宫殿内部豪华与破败的对比令人叹为观止——所谓豪华,是因为这座宫殿的建造完全不惜工本,所使用的建材装饰全都是高规格,其装饰风格上运用了许多巴比伦古典元素,有自己独特的设计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可能是独一份。
破败则是这座宫殿最为魔幻之处——宫殿里面除了实在搬不走的东西,全都被搬空了。大到家电家具厨具,小到灯泡电线开关水龙头,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留。人们甚至把墙上的饰板凿开,只为把里面的管线扯出来;华丽的水晶吊灯只剩一个铁架子,成了鸽子的安家之处,下方的大理石地板上满是鸟屎……2006年美军移交权力后的安保交接真空期,使得萨达姆行宫与巴比伦遗址成为了当地老百姓洗劫的对象。这种洗劫在当时是全国性的现象,根本管不过来。
▲行宫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大厅
▲墙上的装饰元素取材自两河的浮雕
▲这种设计风格是伊拉克吸取了两河元素之后原创的
▲椰枣树自古以来都是两河地区的重要作物
▲灯带的灯泡被摘得一个不留
▲电梯井
▲左边的墙被粉刷过,可能原来被写了某些东西
▲饰板撬开拉走电线
▲行宫里面的厕所都被封了起来,因为这里没有上水和下水,要是有人便溺的话没有办法清理
▲石膏板都有精美的装饰,流民们撬不走也看不上
宫殿不算地下车库的话,总共是5层楼加地下室。地下室可以直接通往室外游泳池;一楼是门面大厅,空间最为宽敞,装饰得富丽堂皇。在一楼靠里面临河的那个大厅,天花板上绘制了一幅穹顶画,其风格跟我在俄罗斯看到的前苏联时期穹顶画非常相似,展示了伊拉克从古至今各种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和成就,诸如苏美尔城邦遗址出土的黄金头饰、竖琴、雕像,巴比伦帝国的汉谟拉比法典、伊什塔尔门、釉砖浮雕,亚述帝国的君主雕像、拉玛苏雕像,伊斯兰时期的萨迈拉大清真寺,以及现代伊拉克的油田、桥梁、大楼、巴格达电视塔。
▲底楼大厅后面疑似会客厅的地方
▲伊拉克有代表性的文物和古今建筑,很多文物都流失海外
▲上图中乌尔王后的头饰,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图片来源:林泉)
▲车库入口
▲游泳池
宫殿二楼三楼是起居功能,萨达姆的卧室正是位于三楼,单间目测有一百多平,可惜家具都被搬空,我很想知道他的床有多大……由于整个建筑是下宽上窄的金字塔形结构,四楼五楼面积很小,可以直接通到外面的天台,看起来像是空调、锅炉等运维设施空间。
宫殿的上面几层是限制进入的,大扶梯入口堆满了尖刺铁丝。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有个VIP团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某驻伊拉克外交官家庭,看守宫殿的保安专门打开了小楼梯间的门锁带他们上楼参观,于是我们也找到机会溜上去看了看。由于整座宫殿实在太大,光靠三两个保安的人力根本看守不过来,我们上楼下楼全然神不知鬼不觉。